司马萌归来时,披满身月光。
寒露过后,夜晚的凉意越发重了。已近十五,清辉洒满青石板,宵禁后,只有夜香车缓缓驶过街道,摇着铃铛,慢慢悠悠。
像麒王这样的身份,宵禁也奈何不得,而且南衙的卫兵见到了他的脸,明天一早,麒王归京的消息就会传遍镐京。
麒王府中灯火通明。今日值守的阍者睡眼惺忪,听见有人叫门,透过小窗一瞅,瞪大了眼,睡意全无。
“您、您不是要过几日才”门房赶紧开了门,都是跟着麒王的老人,见了主上归来,自然高兴。但是又不免诧异,因为今日才得到麒王将归的消息,按理来说怎么都要几日,竟然晚上就到了家,速度快到令人不敢相信。
司马萌脸上带着神秘且得意的笑容,背着手,慢悠悠踱步迈进自家的大门。还是熟悉的摆设,熟悉的人,熟悉的景色,几月不回,还真有些想念。
他身后,一名披着黑貂斗篷、衣领高高束起的青年男子,拱了拱手“殿下既已安全归府,某告辞。”他带着自己的人马,整齐后退一步,看似马上就要走。
司马萌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别急啊,天冷,进来喝一盅,暖暖身子再走。”
对方露出无奈的神情“时辰太晚,恐怕”
“不喝也罢,本王好些日子没回来,不知道府里会不会被人做了手脚,既然你人都到了,顺便检查一番,本王也放心。”
对方还想推辞“我不擅长,我看不出”,司马萌勾住他的肩,悄咪咪道“父皇让你沿途保护我,秦小将军,送佛送到西呗。”
这厮分明是想再拉他进门,套套近乎,秦祯也是倒霉,本是正常回京复命,哪知恰好遇上麒王真的回京。陛下得知麒王再次遇刺,震怒,广陵县令被夺职下狱,勒令任职刑部侍郎的徐家大公子亲自带队前往广陵查探此案,又命秦祯返回,带兵去接麒王,一路保护,不允许再出现任何意外。
这位十三皇子,是真的受宠。
所以才肆无忌惮,连回来的消息都没往殿前报,就大摇大摆进了京,难道等着明天南衙十六卫的消息传到皇帝耳朵里,他才肯进宫见
陛下
猜不透这位做事不着调的皇子,秦祯默默地带队跟着进了府,站好最后一班岗。
一路上,府中家仆见到麒王,都是先呆再喜,纷纷行礼。司马萌就爱看他们木头人的表情,还有个别趁最大的主人不在,守夜开小差的、打牌的,撞见正主查岗,吓得魂飞魄散,司马萌嘿嘿一笑“今日没空,明日本王再罚你。”估计这些兄弟一晚上都要在惊恐中度过。
司马萌是故意打的这场突击,要是正经送信,给人几日时间,让人扫洒等着迎接,然后恭恭敬敬把他迎回府,那有什么意思就是要这样说来就来,才有趣嘛
连皇帝恐怕也不知道这儿子已经回来。送消息来的时候,他人都已经在京外几十里地了,把显眼的马车等大队伍留在后头,又玩了一出金蝉脱壳。这一路走来,不知道是他的掩护打得好还是秦祯给力,确实再没有遇到刺客,反倒在郊外遇上外出狩猎的自家金雕。
这只雕一直养得野,又因为体型巨大、长相突出,半个镐京的都知道是麒王的雕,没人敢动。司马萌一声哨音,召来咕咕,喂了点食,开玩笑道让它赶紧回府,告诉梁宝她亲亲夫君要回来了,不知傻咕咕懂没懂,反正拍拍翅膀,飞了。
门房说,信白天便到了,司马萌特别得意地想,把梁宝从梦里吵起来,等她见了自己的脸,会不会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于是他问匆匆赶来迎接的春去“王妃呢歇下了”
“呃。”一向沉稳的春去居然卡了壳,和秋来对视一眼,两姐妹齐齐摇头“没有。”
外面传来三更的打梆子声音。
司马萌惊奇“那她在干嘛”他不相信梁宝是他肚子里的蛔虫,猜到他今天回来,所以熬夜等他
不过今晚王府里确实醒着的人有点多。司马萌回忆,后知后觉,自个这一路走来,只顾着兴奋,没注意,王府里走动的仆人比以往入夜的之后多得多,灯火也比以往夜里更明亮,这都在暗示他,宝宝还没睡呢。
“王妃自然是在,等殿下。”春去和秋来两人脸上齐齐挤出一个僵硬的笑,这说辞,别说司马萌不信了,连她们自己都不信。
这场景,怎么那么像丈夫
远行迟迟不回,妻子在家里有了新欢,丈夫突然归家,妻子措手不及,丫鬟帮忙遮掩拖延的,街头狗血话本
然而梁宝万万是不可能点亮这个技能的。
“她不睡觉,又玩她的小作坊去了”你们也不拦着她一点。
“并非如此,今日王妃很乖。”春去非常艺术地回答。潜台词王妃有时候确实不太听话,趁着没人管她,乱来。
司马萌就很迷惑了“那她今天晚上怎么”说着,他已步入后院,秦祯自然是不方便跟随入内,站在垂花门前,止步于中庭。他听见有人开门,一个中年女子回答道“殿下,此时恐怕不太方便入内。”
秦祯默默地,又往后退了几步,瞅见人家的家务事终究尴尬,他准备不告而别了。
然而里面的动静比他预料的更热闹。司马萌瞅见先出来迎接自己的居然是方了,而且她一身厨娘打扮,带着淡淡的酒气,不由更觉古怪“阿楚和小环呢”要是梁宝真干了坏事,这两人应该是最先来打掩护的。
方了欲言又止,垂头,缓缓道“小环,醉了。”
“那阿楚呢”
话音未落,阿楚就来了“王爷,您回来啦”语气是纯粹的惊喜,然后司马萌一看,她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他珍藏的九丹金液
“宝宝喝酒了”他可没教她这个一个人喝酒,能喝到这么晚
吴雪履
司马萌想到的第一个坏人就是她脸上笑容敛去,他冷着脸,快步迈入,阿楚起先还在一旁劝道“王爷,莫生气,王妃难得今天如此高兴,别吓着她”后面就跟不上他的大步伐,只能远远地叫唤“王爷,慢点,当心摔着”
越说,司马萌越快,最后连轻功都用上,身影一闪,便飞快过了拱门,穿过磐雨小轩,至碧叶湖前。
湖水静谧,湖上是他专让人修起的石舫,雕刻精美,船檐高高翘起,挂着金色的宫灯,漆成深红,又以金粉和藏青、绿松等颜料绘就画作,粉饰得极精致,名曰“使至”。此时此刻,这石舫中,人影闪动,既有琴声,也有击剑和声,隐约还有歌声,如此一番描述,似乎听上去非常雅致且美。
然而事实是
弹琴的女人绝对是喝醉了。宫商角徵羽都分不清,胡乱弹拨,不知道她要弹的是什么曲子,反正极难听,连宿在巢中的鸟都被吵得睡不着叫,在石舫上焦躁地飞来飞去。
那个击剑的,像在抡大锤,用的好像还是他收藏的宝剑,磕在石舫的柱子上,贼用力,反正不是自己的东西,一点不心疼。
唱歌的绝对是梁宝,她唱的是童谣,而且还是走调版,歌词大概能听懂,但是曲调估计是她现编的,一言难尽
这是什么群魔乱舞,他不在家,宝宝都交上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朋友司马萌捂住耳朵往里走,哪知魔音穿耳,根本抵挡不住,有女人开始哭“嘤嘤嘤,我要是能把他抓起来、铐起来、捆起来,只让他看见我一个人,那该多好”
这是什么女鬼夜哭
偏偏还有人帮腔“这有何难,我可以帮你。”
“呜呜,萧姐姐你真好,那我也帮你把陈大人抓起来。”
什么陈大人,哪个陈大人
“不、不必。”
“嘻嘻,萧姐姐别客气,都是好姐妹嘛。宝宝你说,我们先抓哪个”
“嗯”梁宝好像真的在认真思考。
然后“噗”的一声,路上一路都警戒着,司马萌随身带着烟筒,路上他把它点燃,往石舫开着的窗子里一扔,浓烟四起,对方一声“敌袭”虽然醉了,反应居然不慢,一剑就刺了过来,隔着白茫茫的烟,仍然精准无匹。
这是萧灌
司马萌总算认出了这个拿他的剑要干掉他的女人是谁。
“喂,自己人”他没好气地回答。
剑势一滞,他侧身,躲过剑锋,顺手将梁宝夹在腋下,像取包袱一样,抱着就跑。
吴雪履咳咳咳狼狈跑出石舫,连忙用湖水猛泼在脸上,好洗去烟尘。萧灌只沾湿衣袍捂住口鼻,站在吴雪履旁边,小心不让她掉下去。
这浓烟的动静,使得侍立在不远处的萧家护卫纷纷出动,又被萧灌一个手势,给按了回去。
司马萌哼笑一声,饮一口从阿楚那顺来的九丹金液,觉得果然是琼浆,看别人狼狈的时候喝,滋味格外醇美。
揉了揉梁宝热乎乎的小脸,顺带问候一下另外两位“清醒了”
吴雪履立
刻“呸”了一声,就她这态度,显然还没醒。
梁宝站在距离投掷烟筒最远的地方,又被他及时捞出来,只吸到一点点,轻咳了两声,便呛出来,没事了。
其实有另外两人管着,她喝得并不多,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酒量居然还不错,只一丢丢醉意,更多的是和好友相聚、肆意笑闹的畅快,所带来的那种心理上的微醺感。一场小小的惊变,迅速将所有人拉回现实,梁宝有小小的不愉快,但蹭了蹭怀抱住她的人身上熟悉的味道,她反应了过来。
萌萌回来了诶。
虽然努力告诉自己,萌萌不在,我一个人也没关系,可是萌萌突然出现,她就马上感觉很开心很开心,比以为的还要开心一点。
梁宝仰脸,抬手,用热乎乎的掌心去贴司马萌的脸。他的脸庞瘦了一些,有一点冒头的胡茬扎手,大约是今天赶路着急,没来得及理,一路赶到这里,被夜风吹得脸上微凉,和她掌心的温热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触感。
司马萌低头,凝视她,挑起的眼梢如飞鸟一般肆意,明净的眼中满是笑意“还认得我是谁吗”小没良心的,本王走这么久,一点不知道想我,还和几个女的夜宴豪饮
梁宝绽开一个大大的笑。
宛若幽夜昙花,洁白纯美,暗香浮动。
啊呀,几个月不见,宝宝好像又长大一点,又好看一点了。司马萌正想着,冷不丁被对方环住脖子,踮起脚,在他下巴上“吧唧”亲一口“萌萌”留下湿乎乎的口水印。
有点脏,但司马萌没舍得擦。
这一刻,他的感觉特别好。
和当时从无忧寺回到宫中,见到父皇母后和兄长的那种亲切不同,这是另一种被人等候、被人在乎、被人欢迎的温暖和喜悦。抱在怀里的这一团,宛如温柔的火,散发极柔和的暖意,足以让他抱在胸口,也不觉灼人,反而感到极为满足。
胸中空荡荡的一块,立即被填得满满当当,风灌不进,雨淋不透。
司马萌笑眯眯将她环抱起来,也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回去睡觉”
“嗯”梁宝被他抱起,高兴地甩着小脚丫子,眼睛亮晶晶地打量他,怎么都看不够,但好歹还没忘记两个小伙伴
“雪雪和萧萧还在,我要去送她们离开。”啊,对了,萌萌还用烟熏人家“萌萌,你又干坏事”
“都是好朋友,开个小玩笑,她们不会生气的。”司马萌一边纯熟地哄她,一边用笑里藏刀的表情示意两个碍眼的快滚蛋。
好了好了她吃狗粮吃饱了,吴雪履醉意未消,又“呸”了司马萌一下,然后敷衍地拱手告辞,还故意讨嫌地来了一句“宝宝,早些休息,明日我还来”
萧灌的酒量比她好得多,只一点醉意,看她走得歪歪扭扭,连忙去扶,顺带对麒王颔首“多谢款待,告辞。”也挺敷衍,这女人的嘴挑,司马萌估计,要喝他珍藏美酒的主意,一定是萧灌出的。
“慢走,不送。”待两人离去,司马萌才俯首,用自己的鼻子顶了顶她的鼻尖,满是醋味地说“你被她们带坏了。”
梁宝的酒劲过去,困意上涌,眼睛睁不开,迷迷糊糊,喃喃道“不会,雪雪和萧萧,都很好。”
是好得很,本王再不回来,恐怕你就要改嫁到她们两家去了。司马萌抱着她,嘴角噙笑,往寝殿去。他完全忘记了,秦祯还在中庭等候,也万万没料到,酒醉的吴雪履,看见秦祯的脸,居然趁萧灌一个没抓紧,直接扑了上去。
“把你带走”吴探花非常勇猛地扒住秦祯,像一条八爪鱼一样,紧紧吸附在对方身上,拉都拉不走“我不走,我不走,这是我的人,我要把他带走”
秦祯呆在原地,宛若一尊石像。
他本来只是想等一小会,若麒王不出来,他就自行离去,为何出来的是她
身后,在前院检查过一遍后回来复命的秦家护卫,沉默地埋头站成两队,假装没看见这一幕。
身前,萧灌带着两队萧家护卫,直愣愣盯着这一幕,没有一个知道什么叫“非礼勿视”。萧灌那张一贯没什么笑容的脸,居然诡异地勾起嘴角“哈哈。”两声干笑,格外渗人。
“吴、吴姑娘”秦祯试图挣扎,一扒拉她的胳膊,她就抱得更紧,酒醉的人,竟然力气比平时还大几分。要是狠狠心,他是能把她撇开的,但是,他担心自己的动作过猛,会伤到她。
满身酒气,并不好闻,但
是从未见过这样的吴雪履,他又觉得有趣。
春去和秋来替王爷送客,瞅见这一幕,也是头大,不好叫乘风帮忙,萧将军又在看戏,只能求助方了“方家姐姐”方了本来已经在收拾厨房,得知消息,连忙赶到。处理醉酒,她经验丰富,摸着吴雪履后脑,在对方嗷嗷叫“你走开你走开”的时候,按住她某处穴位,吴雪履头一歪,手一松,昏睡了过去。
“有劳,我送她回去便是,”萧灌一只手接过吴雪履,如鹰隼般的目光在秦祯石像一样的脸上扫来扫去,仿佛能洞穿他内心的想法,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但愿她酒后失忆吧。”
作者有话要说雪雪我选择当场死亡,,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