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迷宫般的批发城中找到床上用品区段。人流如织,看来需要睡觉地方的人还真不少。售货员们在旁边巧舌如簧,极力在最短的时间内让穷光蛋们挤出银子滚蛋。我买了京漂后的第一套简易床具:两张床单、一床被子、一个枕头和没弹簧的薄薄的海绵床垫,都是单人型号,一水儿的部队那种草绿色,耐脏、耐磨,有一种"在路上"、急行军的感觉。一套床具不到一百二十元,差点吃不消。离开靀城时,我连一张银行卡都没带。
我肩扛背驮怀抱,艰难地走向公交车,一路上磕磕碰碰,神经质般不停喊着"借光!"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挤上车。在密不透风的车厢内,体面而疲惫的白领努力和我这个灰老鼠保持距离,我得以享受片刻的特权。窗外摩登的高楼、高架桥和最原始的棚户区毫无征兆地瞬间转换,汽车穿梭在这个世界上最肥大的城市里,犹如蚯蚓爬行在一件由华美丝绸和麻袋缝合在一起的庞大而古怪的旗袍上。
好一阵折腾,终于到达那座住过公公格格姨太太和人民公仆、现在风水轮到我这个社会贤达的深宅大院。我看见室内有灯光泻出,估摸室友回来了。气喘吁吁地拿出钥匙开锁,怎么也打不开,敲门,一陌生大汉出来,硬邦邦地:"你找谁?"
"我住这儿,刚租的。"我示意他看我的大包小包。
"你住这儿,你找错地方了吧?"
"你看这收据上还有地址呢。"我挣扎着拿出收据。他看了看还给我,略作惊讶:"你被骗了,我上午刚入住。"
我大惊失色:"看看你的手续吧。"
他向里面叫了一声,一个女人走出来,合同和收据显示是当天签的。我还想细看,他们说没义务透露私人信息,男的说:"你去找公司吧,跟我们没关系。"
他们关了门。我像被人猛击头部,抱着行李愣了一会儿。我给房东连打几次电话,终于接了,这个刘先生说:"您真够倒霉的,我已经和别人签合同了。"
"小宋不是你的代理吗,我都交了代理费了。"
他突然大声说:"甭提那臭娘儿们了,她收你钱却和别人签合同,我哪知道谁是谁啊?你去找她吧,我还忙呢。"
他一下挂断电话,任我再打也不接。我给中介公司打过去,接电话的说:"小宋离职了。"
我质问:"这是公司行为,她离职有什么关系?"
那人说:"这是她的个人行为,她没交接工作就走了,上午才走的。"
我说:"这怎么叫个人行为,有你们的收据,有公章。"
那人很无耻地说:"什么公章?那是假公章,小宋自己雕的。要不你给她打手机。"
"我不管,收据是在你们店里开的。"我气晕了,"你不怕我报案吗?"
"呃呀妈呀,吓银(人)啊?"那人冷笑起来,"就你那几百块钱也报案?你也太不拿首都民警当回事啦。要报赶紧报,谢谢你了,我们也到处找小宋,卷钱跑了,我们损失比你大多了。你找呀,找到了也告诉我们一声。"
是啊,这点破事报什么警?我一个臭外地的,暂住证都没有,不是自投罗网吗?我当即扛起行李,拉着皮箱向那个中介店走去。我意识到即将面对的危险,就给于江湖、李皓和杨星辰打了个电话。
2001年一个沙尘暴肆虐的黄昏,一个在自己首都被骗了六百五十块钱的没暂住证的外乡人,就这么戴着口罩,肩扛背驮,向那个骗了他的黑中介走去。他走几步挪几步,走一段就等待被口罩里热气模糊了视线的镜片冷却清晰下来再继续走。不远处,一场不明后果的短兵相接正等着他。
我一扭一拐地登上几级台阶,侧身推开玻璃门,里面两女子惊愕地看着我。
"小宋离职啦,你来这干吗啊?"一个女子说,另外一个拿起电话搬救兵。
我摘下口罩,扭动几下脖子,一言不发。我将行李放到墙边,一屁股在沙发上扎了下来。凝固的气氛中,我拿起电话假模假式地问:"你们到哪儿了?快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