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他和岳紫琼同为历经千难万苦以优异成绩考入省城最高学府的大学生,同样的家庭困境,同样的品学兼优,他们不久便成了一对要好的朋友。为了省点路费寒暑假二人几乎都不回家,相约住在学校,白天两人一起泡图书馆,逛书店,晚上靠在一起数星星,叹月亮,四年的大学生活二人几乎就是这么亲亲密密如影随行度过的。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开完毕业典礼大会,火车票拿到手纷纷登上列车各奔东西的时候,他突然发现她不见了,他在校里校外拚命地找,几乎是所有她能去的地方都找到了也没有她的踪影,直到他找到了家住本市的同学马文。马文告诉他说:“她走时让我转告你,她先走了,让你先回家等她的信,我这两天一直忙着找工作把这事给忘了”。他匆匆赶回了家。一星期后真的收到了她的来信,一封很短的断交信。那时他刚到县委报到后回家来取行李。回到单位后他第一次用县委的专用信封写信就是给她,信发出两个星期就被邮局以“查无此人”的理由退了回来。他急了,找出她家的地址反复对照发现确实无误,他相信这一定是邮局那些缺少职业道德不负责任的职工的过错,他又按原址写了一封信,结果还是“查无此人”。这下他真慌神了,迅速找出“同学纪念册”,给她要好的老师同学每人写了一封信,连夜投进了邮局设在政府大院门口的邮箱,令他感到绝望的是所有的回信都让他大失所望。
那天发第一个月工资,他揣着钱去找科长李桂成请假。当时科里四个人,一个去了地区参加业务培训,一个休病假在家,只有他和科长上班,科长值白班,单身本来就住在机关的他值夜班兼白班,一个人顶两个人使唤,科长没给他假,说人手忙不过来,过两天再说吧。他又磨了半天,科长烦了数落他,“刚上几天班就磨磨叽叽地请假,还想不想在机关混了?”
他一来气起来就走,直奔她的老家,大兴安岭深处的一个小山村。经过三天三夜的巅簸目光呆滞满嘴血泡的他,寻寻觅觅,凄凄惨惨,惨惨凄凄地来到她地址上所写的那个小村,找到岳家有些破烂不堪的土院土房门口,迎接他的是一个只洗脸不洗耳根子,把手袖在袖子里,把脖子缩在带补丁的黑夹袄领子里的中年男子。那个男人摇头晃脑地说:“此岳家非彼岳家,彼岳家养女得记,是人坐小卧车,货乘大汽车,随乘龙快婿大城市享福去也”。他问他们去了哪里?得到的回答是“肯定是大城市了,在哪疙瘩俺就不晓得也”。他问遍了全村回答都是“跟他们家的大姑娘小琼嫁到大城市去享福了”。这个消息随着询问的人数的增多而不断得到证实,他的心也一寸一寸地凉下去,直到彻底凉透了,用最后一点力气喊出了一句:“紫琼,你在哪啊?”一头栽倒在生产队办公室的大门口。
善良纯朴的村民让他享受了农村合作医疗的共产主义情意,也给了他纯朴真诚的关心爱护。在那个墩墩厚厚的生产队长的千金、大队卫生所的丁珍珍姑娘哆哆嗦嗦地将第十五针药推进他那已经没有多少肉的臀部时他才艰难地睁开双眼,嘴里不住地喊着“紫琼,紫琼”。
“你醒了”?丁珍珍又冲外面激动地喊:“他醒了,我把死人给治活了”。等丁队长一行大小屯干部从外屋拥进来时丁珍珍已经喜极而泣了。这位只在乡卫生院学习了三个月就顶替刚刚因为卖私药被大队撤了职的田成仁大夫成了赤脚医生的姑娘居然有起死回生的本领“救活”了人,令丁队长非常高兴,论聪明、论文化,他的姑娘本排不上号当这个赤脚医生的,但他是大队长,所以他的女儿就当上了。当上后他心里并不踏实,很多农民在田大夫被挤下去后宁可走八里地到外村去看病,也不到大队卫生所来。他姑娘医活了人即证明了他的决策的正确性,也让村民知道他的姑娘是个连死人都能医活的神医。古人说,“不为良相,便为良医”,他当大队长虽不是宰相,可也算是一方水土的正印,女儿成了良医,可谓既有良相又有良医,从此他就可以在村子里更加扬眉吐气了。他来到床前问了一些“好点了吗?”“好好养病”之类的话,然后背着手象是电影里的大领导视察医院看望伤病员一样大声对丁珍珍说:“不要骄傲吗,要再接再厉,全心全意救死扶伤,好好为人民服务,你已经三天没合眼了,怎么样,还能顶得住吗?”丁队长的拿腔作势要是在平时一定会让珍珍和几个大队小队干部笑得肚子疼,但在今天的此时此刻他们却觉得非常庄严、神圣。她挺起身板认认真真地回答说:“请领导放心,我能挺住,保证完成任务”。
丁珍珍落实队长爸爸的指示可谓完全彻底不打一丝一豪的折扣,她不但日夜守候在张念鲁的病床前,为他打针喂药,端屎端尿,还上房顶搅鸡窝,柴禾堆里堵,乱草丛里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闹了个乌烟瘴气,把家里唯一的一只芦花大公鸡抓住,送进了锅里成了张念鲁饥饿、贫瘠的胃内的食粮,弄得他们家三十二只老母鸡集体成了寡妇。她为人民服务更加完全彻底的进一步标志是在他醒过来的第三天,身体刚有了点生命活力的晚上她为他擦身体,擦着擦着就擦出了火,当她发现了他身体的变化,了解到他有了那种需要后,毅然拉灭了电灯,脱掉了花棉袄钻进了他的被窝,这一治疗办法果然有效,第二天一早他的一嘴大泡全消了,人也能下地走道了。既然如此,他觉得在对岳紫琼穷追不舍下去既没有希望也没了意思,只好长叹一声,一了百了算了。
他回到平荒重新坐回自己办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面对组织的审查,那是一个以阶级斗争为纲,刚刚被唯生产力论取代,人们脑海里阶级斗争的那根弦依然还绷得紧帮帮的年代,一个机要干部失踪一个星期绝对是一件“大案“。他首先被隔离审查,整天面对着一个个询问。与此同时核实情况的外调组已经星夜派出。三天后当他正准备再把重复了不知多少次的问题再重复一遍时,丁珍珍来了。
她先是到县委把她与外调组说了两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然后经过再三肯求被允许见到了他,得知县委决定要开除他时,她大声痛哭,长跪在县委门口,苦苦哀求县委留下他,否则就要碰死在门口的石狮子头上。县委领导动了恻隐之心,决定给他一次机会,改开除为“以观后效”,他被留了下来,当夜他们就自然而然地住在了一起,一个星期后他们在他的老家拜堂结成了夫妻。
真是冤家路窄,十几年过去了她再度让他难堪,让他无地自容。在他的意识中他绝不会接受她的恩赐,她以为因此就能弥补他心灵的创伤,那她就大错特错了,“纯白不备,君子不为”,“我不需要你的忏悔,不需要你的假仁假意,更不需要你的怜悯”。他把手中的杯子往桌子上一丢准备去找吕县长辞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