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同学中他与刘平的关系最近。
刘平坐了不多不少三年的大牢,刘平的坐牢当然还得从佳佳说起。佳佳不愿见到他,一见到他她就禁不住全身颤抖,那是强烈的羞辱与怨恨的反应。
她总觉得他的目光充满了怨与恨,那恨怨的利箭直直射向自己,每一根都在她的心上扎出一条又苦又涩的血洞,这让她觉得很不公平。
她用手抿了抿已经很整齐的头发,确信暂时可以把乱窜的怨和恨压在内心而不外露出来才向厂门口走去。
刘平果然在那里扫地,西服尽管旧可总是板板正正干干净净,而且不论天多热领带从不松一点。
三年了,她这个受害者的眼睛天天不离脚尖地裂子,而这个毁了自己的恶魔却依然活得那么自在神气,这能算天理公平吗?
佳佳一甩头试图把它高高扬起,她只挺了一下又象泄了气的气球蔫搭了下去,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毕竟是三年来养成的“习惯”,她怀疑自己的颈椎是否已经变了形。
三年,一千多个日夜,能打个解放战争赶走蒋家王朝建立一个新世界,更何况是一个动作了。
今天是佳佳最提心吊胆的一日,确切地说从昨天开始心就提到嗓子眼儿没放下来过。虽然她好朋友丽丽已为她想好了词,丽丽说:“别怕,那件事没几个人知道,万一查出来,对了,你就对他说你喜欢长跑、跳高、打蓝球,《卫生与家庭》上不是说,体育运动也能使那层膜破裂。反正那小子死命追你,一糊弄就过去了。”丽丽好象什么都懂似的见她没知声又说,“那种事又不是你的错,你的心灵是清白的,他真爱你的话既使知道了真相也只能更疼你,真正的男人是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爱的。”
嫁人是一定的了。
“27、8了,不小了,唉!”不止是妈妈这么唠叨,所有的人好象都会这句话,真正让她受不了的就是这个“唉”,唉什么呀?唉,你又不是处女?这世界真他妈的不公平,男人可以玩一万次女人而无所谓,即使别人知道了也是下酒的上等佐料,而女人一次也不行。
怨谁?
当然怨他刘平,可他遭到报应了?厂长被撤了还蹲三年大狱。
为敌人开脱是立场问题。为残害自己的恶魔开脱是精神问题。可事实就是如此。
看看自己的样子,他真的是罪该万死,万死都莫赎。反过来想想男人真是一个可悲又可怜的东西。值吗?就那么一次就蹲了三年大狱,还是表现“积极”提前释放的,风华正茂,春风得意时一下子被龙卷风扫进了地狱,用高墙电网来洗涮自己的魂灵。
记得当时工厂里的姐妹们都很同情她,纺织厂女工自然多,人们都关心她,说:
“我就知道那小子把佳佳调到厂部没安好心。”
“告他。不然说不定那天我们谁又要倒霉了。”
“孩子,别哭,有工会呢,工会给你作主”丽丽妈的话把她感动得热泪盈眶。
后来,刘平真的被送进了大狱,但一切并没有好转,人们却把矛头无缘无故地转向了她,她一下车间就觉得背后在议论她:“瞧,就是她。”“长得倒挺撩人的,可惜了了。”
丽丽妈,那个撞见了她正在遭蹂躏,把她从虎口中救出,为她伸张了正义的妇联主任兼工会主席,一时成了女孩心目中的英雄,真正的护花天使,民主选举厂长时全厂500名女工一致拥护:
“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再也不能选男人了。”
“对,纺织厂禁止男人入内。”
“不对,是男人与狗不得入内。”
“选张工会。”
“对,选张妇联。”
她仿佛觉得丽丽妈在她的伤口间为自己盖了一座豪华宫殿。
最反对张老太太当厂长的人居然是丽丽,这是谁也没料到的,选举大会上她就大声嚷嚷:“我妈当不了厂长,我比谁都清楚。”可没人听她的,有人喊了一句:“能行不?”大伙一起哄:“行,”“当然行”老太太就上任当上了民选厂长。
凭心说,刘平是个好厂长,社会上80%的工厂都开不出支来,而他们厂却年创利三百万,做为秘书的她当然知道其中的一切。刘平的胆实才华,驾驭市场的能力智慧,都令她折服,如果不是出于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她也不会经常加班陪他工作到天亮。如果不是那天自己在等待中睡着了,刘平也未必……。
刘平被判刑的头一天夜里丽丽来找她,象一头狮子冲进来披头就问:“你能不能撤诉?”佳佳哭了。她说“佳佳,我问你,要是他不伤害你,而是向你求婚,你会不会嫁给他?”佳佳只是哭,哭得天昏地暗。
其实佳佳心里也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如果没有那件事他向她求婚,她会不会答应嫁给他?冷静以后得出的结论居然是:没有一个姑娘说不愿意的,他是这样一种男人,具有极强烈的吸“雌”力,或者那天不是被人撞上嚷出去,她也许会嫁给他的,听说以前有些女人就是这么哭哭啼啼被送上花轿的。
宣判的时刻她在法官庄严的目光里才真正读懂了什么叫怒不可遏。而当她在人前抬不起头积满自卑时她才开始真正恨他,她开始意识到是他毁了自己,这种恨怨一直追溯到她发觉他爬上自己身体的那一刻,从那时起一只狼的影子便占据了她的身心,把他积蓄在自己心中好的东西清除得彻彻底底,再也唤不起丝毫的好感,这种声音随着时间的过去日增月强,她再也不能重新把他想象成人。
“你个不要脸的,别的女孩子躲还来不及呢,你到好,还往上贴”丽丽妈气哼哼地数落女儿。丽丽一身工装用纱巾拢着头嘴里嘟囔着:“我还想嫁给他呢,”噔噔几大步跑下楼,把妈妈的骂声和摔门声扔得远远的。
那件事发生后丽丽足足病了一个礼拜没能上班,只有佳佳明白是为什么?佳佳甚至不得不相信:“如果那天是我,我就给他,爱吗,干嘛讲究那么多?不过点火,平平淡淡那叫什么爱?”是真的。
刘平当厂长时,厂里的几百名适龄女青年没有几个不看上他的,这是实话。学识、能力、风度全让他占了。当然爱得最疯的就是丽丽,只要厂长在厂子里丽丽一天至少要换三套最漂亮的裙子。更何况刘平在监狱里认识了一个狱友,那小子出来后一夜之间成了亿万富翁,一下子往厂子注入了五百万资金,厂子活了,人家的条件是必需要刘平当厂长,否则人家不放心投入的钱。能搞来钱就是爹,刘平自然要重新得道了。
佳佳知道丽丽去帮刘平扫院子,刘平回来后暂时被安排当保洁工,她每天都去显皮,说是用这种方法向世界宣战,其实不过是向他卖弄风骚罢了。
感情空虚是最有利的突破时机。苍蝇专叮裂缝的蛋,愿干啥他妈的干啥去吧,一个大姑娘什么都不在乎,除了刘平。刘平进去的第八天她从病床上爬起来就跑去探监了,还拎了大包小包的,为了刘平她简直脸都不要了,哪还顾得了姐妹的痛苦?
“谁还没个错?好歹也是朋友一场”。
她竞腆得起脸来对她说这种话。
佳佳今天实在不愿意见到她,见她下楼忙躲到楼梯拐角处,等她过去才推开厂长家的门。
她把辞职报告交给厂长。厂长的表情有些不自然,说:“你看,这怎么说的,厂子现在这样子,现在上边又让搞招聘,又让搞招商,谁有能耐谁上,我也没办法,只好让刘平来当这个厂长,好歹他也蹲了几年大狱,改造得还不错,当了模范,提前回来的。”她的话让佳佳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觉得这个老太婆也真能赶时髦,连“不进监狱不算好汉”这句前卫语言都掌握了,真是他妈的不知道这个世道是怎么的了,还要不要脸?还要不要正义?还讲不讲正道?还有没有好人生存的空气了?
佳佳所幸也不正眼瞧老太太,眼睛乜斜着窗外说:“我要结婚了,我爱人父亲单位缺个秘书要我去。”
“好,去也好,免得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佳佳在心里骂她:“真是标准的二大妈!人家哪疼你往哪捅刀子。”
佳佳真正想走的原因确实是因为刘平回厂,而且不可避免地要重新当厂长,她这个秘书怎么说也不能干了,况且人言可畏,现如今这人的良心都变了,都是钱,只要给钱当biao子都干。那天佳佳下车间竟然听到人们议论:
“干一天,就这么几吊钱,还不如卖鸡蛋的老太太呢。”
“现在的厂长太无能了,要是刘平那时,哪月不来个百八的奖金?”
“听说刘平又回来了?”
“还不是那个小狐狸精,说人强X她,还不定是咋回事呢?”
“难说呀,要是两个人没那事,干嘛下班不回去,姑娘家半宿半夜地赖那不走,行许早就有事了,后来八成是被人撞上了就反咬一口,也说不定?”
“也说不准是没给够钱吧?哈,哈”
讥笑声象一把四面带勾的刀扎进了她的心脏,搅拌着她的五脏六腹,让你喊不出来,哭不出声,干巴地等着滚沸疯狂的洪水张开血盆大口来吞食。在她冲出车间房门的那一刻,她就决定必须走了。
佳佳是九点三十五分到的医院,九点五十五分体检就完了,她取出检验报告连看都没看就把婚前体检表交给了男朋友,然后闭上眼等着他愤怒的审问,反正自己是有备而来,早已背好了应对的词。万万没料到,等来的却是他疯狂的拥抱。他搂得太紧了以至她都喘不过气来,她想坏了,恐怕他是被气疯了。
“我太幸福了,我们都健康。你...我...这个世界处女还真就有一位,真的就让我给摊上了,我真是太幸福了。”他听朋友开玩笑说这个世界上20岁以上的女人决不会有一个是处女的,说他亏了,没在上幼儿园时好上一个,他发誓此生非找个好女人,否则宁肯不结婚,天天上舞厅找小姐解决生理问题,他的前五个女朋友都是没过了体检这个关,而拍了就散了的。就在她即将绝望之时竟然一下子得到了,那份狂喜自然无法用语言来表达。
“什么?”她真的糊涂了一把推开他顺手夺过体检表,她明明记得那天自己的那个地方与往常不一样,有一种粘糊糊的东西,凭直觉她知道那是他留下的脏东西,可她……。
还没等天黑她就忍不住把这件事告诉了丽丽,她想丽丽该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吧?可丽丽说她也不懂,但丽丽肯定地说:“你们没有真正干成那事,要不你决不会是处女的。”还说:“他活该,蛤蜊肉没吃到嘴,腥味却污了袖头,罪有应得。”接着就哭,她哭,佳佳也哭,两个人哭得天昏地暗。
刘平又当上了厂长,虽然是合同制加聘任制的“中国特色的怪胎,”还是有很多女人缠着他。丽丽最烦的就是这种女人,倒不是出于女人的妒嫉,她烦的是她们在别人倒霉时恨不得往人家头上拉屎,别人走红时又象苍蝇一样往身上贴。但不论别人怎么贴,刘平这辈子一定是属于她了,作为女人她心里有数。
公园里很静,两个人的心跳声彼此都能听到。
他说那时他同时注意的是两个女孩子。
丽丽爱打扮,象只蝴蝶一样飞来舞去。丽丽说人家爱打扮还不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谁知倒成了猴吃麻花了。他说你别打断我,于是他的感情天平渐渐向稳重、端庄、外表柔弱的佳佳倾斜,佳佳也是一朵花,虽不及丽丽美丽却比丽丽实在朴素。他说那时他真的是这么认为的,觉得佳佳跟自己更适合。
那天他喝了酒,是陪青海的一位客商,不太多,却足以乱性。同他喝酒的那个客商很能喝,直到午夜他才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兼宿舍。佳佳因为等他等困了就在沙发上睡着了。也是活该有事,她睡着了裙子不知怎么撩了上去,那粉嫩性感的大腿和那欲弥故张的粉红色裤头使他灵魂深处的那头小兽张开四蹄咆啸鸣叫,他失去了理智……。
他说,她听。
他说我有罪,不只是对她,而且对你。对她已经受到了法律的制裁,多少平衡了一点。对你,我的丽丽,我觉得自己有着永远也洗不清的罪恶。他问她,你知道吗?你第一次探监的第二天,我就交出了准备自杀的铁钉,我一下认定自己错了,我该爱的人是你,我要活下去。后来就当了“劳模”减了刑。
他流泪,她也跟着流泪。
“她还是处女,你们没干成那种事,你别过分自责好吗?”她说这话时脸红心跳,声音小得连她自己都听不清。
他表情很平静:“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伤害了你们,我对不起她,我恨自己,但我更关心的是你是否原谅了我?我最对不起的人是你,我的爱人。”
“不原谅,一辈子都不原谅”她抱怨他,“平,你知道我有多么爱你吗?长这么大第一位吻过我男人是你,我好高兴。平,你真的爱我吗?如果你要,我现在就可以把一切都给你,平,我的平。”
“我爱你,爱,但现在不,我要等到那一天再要你,也把自己交给你,我要等待,海伦.朱诺不是说:‘男人要等待’吗?我要等。”
丽丽发现他的声音在颤抖,整个身心都在极力遏止着一种难以控制的情感,但他已学会了等待,丽丽心里感到非常踏实,她觉得这份安宁、幸福、甜蜜更加可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