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二十四、贫富之间
    小五垧是一块地的名称,它位于泥河村东北五里处,北临泥河,东靠黄土岗子,在河坝与土岗子中间形成的一片地,因其面积不足五垧因而得名。七十年代推行殡葬改革,这里被村里定为坟莹地,各家各户的祖宗遗骨被车拉、手捧着从四面八方迁移至此重新成了“屯邻,”以后全村的亡灵都陆续在这里“安家落户”。如今的“小五垧”三个字就成了这块坟地的专用名词,形成这个名词的那块土地则被称为小五垧地。

    五月八日对每一个中国人来说都是极其震惊、悲愤、沉痛、义愤的。一向被世人称为战争避难所的大使馆惨遭轰炸,两女一男三名无冕之王在睡梦中被炸身亡。

    五月八日早晨,泥河村高奎发现马棚的门破了,三岁的儿马子不知去向,全家老小立刻出动,二十几天来村里村外到处响起高家人叫儿马子的吆喝声。

    这天上午,村东头传来了高家儿马子急促的马蹄声。

    没了实权的挂名村支部书记王祥侧过耳朵仔细听了一阵对刘淑华说:“这马蹄声听了怎么这么惨人呢?他的话音刚落,就传来了高奎七十岁的老爹高三炮子的大鹅嗓子象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发出的声音:“杜老大的媳妇带着孩子在小五垧喝药了。”这声音裹着一缕阴风从村东头一直刮到村西头,又从村南刮到村北。

    各家的门咣当当地打开来,人们喊着,叫着奔向小五垧。

    有坟三分阴,阴风习习处草木刚萌芽,枯腐之气依然很盛。修彦芹的尸体扒在赵月月的坟上,两眼狰狞可怖怒视前方,两只手深深地陷进坟头的泥土里,象是要把坟内的女人抓出来撕扯烂似的,在她左脚一米处躺着她的一双儿女,姐姐怕弟弟冷着紧紧地拥抱着弟弟,姐弟亲昵呵护声似可闻之……。

    人越聚越多,连外村的人也闻讯赶来了,人们围着尸体议论纷纷:

    “这娘仨,怎么说死就死了呢?可惜了了”唐秃子妈抹着眼泪说。

    “昨天在学校两个孩子还活崩乱跳呢”村小学女教师刘玉淑泣不成声地告诉人们。

    “怎么死在我姐坟上了?”赵月的弟弟赵二从人群中走出来气势凶凶向尸体走去。

    “你要干什么?”刚刚赶到的陈大肚子喝止道。

    “干什么,我要把她们从我姐的坟上搬开”赵峰气呼呼地说。

    “你个混蛋,要贪官司吗?”陈大肚子拿着村长的威风说:“她们是凶死,要马上报公安局等公安来验尸后才能动。陈星,你马上叫上几个民兵看护现场,我回村里报告去。”

    陈星是陈大肚子的小儿子,今年27岁,三年前,父亲花五千元现金从前屯林家为他娶来了妻子小玉,婚后不久两人离家外出打工,一年后他一个人回了村,三个月前公安局来人说小玉在外卖淫被捕了,陈大肚子生气自己怎么生了这么个连女人都搞不定的窝囊儿子,硬逼着儿子离了婚,现在的陈星依然是光棍一条。陈大肚子利用王祥不管事的当口把他兼的民兵连长头街让给了儿子,想给他增加点找娘们的价码。王祥开他玩笑说:“你把官让给儿子,不如把你对付女人的本事传给他来得快。”

    陈星和他爹一样肚子比身体各部位都发达,听了父亲的吩咐,迈着鸭子步走出人群,肚子挺了挺说:“刘二,赵峰,秃子,你们几个跟我看现场,其他人往后退。”

    “看现场可以,工钱谁给呀?”唐秃子不满地问。

    “让你gan你就干,这是命令,必须得干”陈星拿腔作势装模作样地说。

    “不给工钱,谁愿干谁干,反正我没工夫”秃子说完转身就要走。

    “我也不干”赵峰随声附和也要跟着走。

    “这……”陈星横了一把见人们根本不买他的帐,瞪着一双老鼠眼睛眼巴巴望着陈大肚子不知如何是好。

    “扶不起来的阿斗”陈大肚子骂骂咧咧地说,“每人两个义务工,村里给。”

    “这不结了吗”秃子闻言重又返了回来。

    上午十一点,乡派出所的干警赶到了现场,十一点三十分和县里的法医也赶到的,法医拎着相机翻过来倒过去照了一圈相,三具尸体被县医院的救护车拉走了。

    张念鲁刚上任,县里就对县领导包乡镇进行了调整,他被分配包泥河乡,他跟付书记说泥河是他的老家,能不能调一调。付书记说这个问题他和吕县长考虑过,但这个乡这几年启色不大,特别是招商引资、向上争取资金方面是全县木桶中最短的那一片木板,扯了全县的后腿,需要一个年轻有为的干部去强力推进,如果不是他担任了副县长这次准备调他去当乡党委书记的,你这个包乡干部今年的主要工作要放在乡里,我跟吕县长说了,政府这块的工作少给你分点,保证你把主要经历放在乡上。领导既然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他也只能表示愉快接受,保证干好。他没想到人还没到就接到了“出了大事”的报告,这个见面礼象一团乌云罩在了他的心头,伴随着他踏上了包乡之路。

    张念鲁急匆匆赶到泥河村,正好王祥、陈大肚子陪着勘查完现场派出所人员也正好回到村委会。王祥、陈大肚子跟张念鲁简单地寒暄了几句,又把派出所的孙所长向他作了介绍,张念鲁问孙所长死的是谁,死因查清了吗?王祥和陈大肚子抢着说,死的是老杜家的儿媳妇修彦芹和他的两个孩子,一个劲是哀叹死者的凄惨与命运的不济。令张念鲁也跟着流泪,但他除了是死者的屯亲外他还是县长,他除了为她们伤心难过外,此时最想知道的是三人的死因,几次想打断,又怕乡亲们怨自己心冷,只好任由他们描着述着,几次拿眼睛看孙所长,孙所长也感觉到了领导在等他说话,但王祥和陈大肚子心情太过激动,两个人你还没说完他就抢着说,他张了几次口都没抢上,实在没办法只好大声说:“死的这个女人我也认识。”

    “你们干公安的眼睛真毒”陈大肚子一边给孙所长倒茶一边说,“一眼就认出来了,真是过目不忘。”

    他这一打岔把孙所长也给带进沟里了,就连张念鲁也想所幸就从头听起吧。

    “她给我的印象太深了”孙所长对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的王祥说:“王书记你还记得今年春节三十晚上我给你打电话,了解修彦芹的家庭,经济情况的事吗?”

    王祥摸着头说:“记得好象有这么回事,好象是快吃年夜饭的时候,罗锅子急三火四地把我喊出来说你打电话找我。对了,当时我还忘问你干什么呢?”

    孙所长说:“人家都说我们当警察的心硬,干我们这行的心软哪行啊?在我看来对罪犯不狠的人也不会成为一名好警察的,因此我这些年得了个孙老黑的外号。不过我也为一个‘犯人’流过泪,她就是修彦芹。”

    “怎么,她还犯过案子?”陈大肚子惊讶地问。

    孙所长接着说:“那天我正值班,几个男女推搡着修彦芹进了派出所,据那几个男女说,那家的女人出外解手时发现她正偷他们家放在仓房内的肉和面。他们把脏物一方便袋面粉和一块约有三斤多重的肉放在了我的面前,大年三十出案子,让我气不打一处来说:‘大过年的小鬼还放三天假昵,你还出来偷?搅得大家都过不好年,非判你几年不可。’她听完我的话,扑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哇地哭了,说:‘你们饶了我吧,我不是小偷,你们问问邻居,这些年我连人家一个麦穗都没拿过,我是实在过不下去了,我丈夫没了。扔下我和两个孩子,大的十三小的才六岁呀,孩子小不懂事哭着喊着要吃饺子,过年了家里连一丝肉星也没有,我骗孩子说去给他们买肉去就出来了,在集上转了一小天没捡到一块肉一两面。天黑了我想上这家借点,看看没人,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出来,我真不是小偷,我这辈子还不上下辈子做牛做马我也一定还上。’听她说得挺凄凉我也动了恻隐之心,当即给你打了电话,证实她确实没说谎。望着她‘偷’的半方便袋面,那么一小块肉,心真比刀扎还难受,在我们共产党领导下的社会里竟然有人年三十吃不上饺子?是谁把一个母亲,一个原本连别人家的一个麦穗都不敢拿的善良农村妇女逼得大年三十向一个警察下跪?……。我放下电话陷入了沉思。失主听完她的哭诉也不出声了,我刚把电话放下,那家的男人用拳头重重地捶着自己的头骂自己:‘这叫什么事儿,我不是混蛋吗?警察同志这个事儿我不告了,是我错了。’那家的女人一边抹泪一边对她身边的青年男子吩咐道:‘小光,快把面和肉还给阿姨。’那个青年人把面和肉递了过去,对修彦芹说:‘阿姨,你拿着,千万别怪我们,是我们不对。’修彦芹只管哭,宁死不接,他们只好把东西放到了她的面前,一家人象自己做了贼似的灰溜溜善不搭地走了。我劝她说:‘你拿着吧,就算是人家的一点意思。’她还是一个劲哭说啥也不拿东西,我就说:‘大姐,你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孩子想想,你还是拿着吧。’我掏遍了浑身上下将仅有的220元钱也一齐交给了她。她哭哭涕涕地拿着东西走了,连个谢字也没说,当时我就看见她泪光后面有一种可怕的异样的东西,今天想起来,也许那目光就是人们说的没有一丝一毫希望,已经看破红尘、厌倦人世的绝望的那种目光。”

    张念鲁问:“你是说她们是自杀?”

    孙所长说:“真正的死因还得等到县局的尸检结果才能定,不过根据我多年的经验,从现场的情况来看十有八九是自杀。”

    张念鲁和孙所长、王祥、赵罗锅子心情都很沉重。

    沉默了好一阵子,张念鲁问:“他们家原来不是咱们乡的首富吗?怎么说败就败了呢?”

    “家庭过日子的事就象这泥河水一样,说涨一晚上就涨得沟满壕平,说落,几个时晨就见了底,一忽隆的事”赵罗锅子叨着汉烟袋,一边叭哒叭哒抽烟一边说。

    “他们家这是几涨几落了!?”王祥象是叹息又象是问赵罗锅子。

    “老辈子都知道老杜家比我们老赵家来屯早,据说是他祖太爷那辈跑马占荒从关里家来这旮的盖了几间窝棚占地开荒治下了百来亩土地,后来,刘家、高家、陈家、赵家相继搬来租种他们家的地组成了这个屯子,杜家从那时起就兴通了。高三炮子的爹报号高三炮子在东山里拉杆子当土匪头子,手下有二十几个喽罗,十来支枪,每年村里都要向他们交钱、交粮、交猪,有时还送些枪药、土砂子子弹什么的,好象是光复的头两年,高三炮子到屯子里来要粮。他骑着大洋马带着两个小土匪走到井边,正赶上陈家姑奶奶,也就是陈大肚子的姑姑,在杜家老太太那学扎花回来端着个纸笸箩也走到井沿。陈家姑奶奶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美人,年轻时甭提多水灵了。高三炮子一搭眼就相中了,一路尾随着陈家姑奶奶来到了陈家,拿枪点着陈老太爷的头要他立马答应把女儿嫁给他,不然就杀他们家个鸡犬不留,陈家姑奶奶是个激灵人,见形势不好就假意答应了。高三炮子立刻就要带人走,立马成亲。陈家姑奶奶说:‘别忙,临走怎么也得让我收拾收拾吧?好歹我也出回门子,再者说了,也得吃一顿饭,哪有姑爷不吃饭空嘴把新娘子接走的道理’。高三炮子想了想摇着头说‘对,接亲不空嘴。’他又怕陈家姑nai子给跑了就对门口的两个小土匪说;‘我要喝酒,你们俩个把门给我看好了,可别让猫了狗了的搅了我的兴头。’说完拿眼睛看了一眼陈老太爷,意思说你别打什么歪主意,然后就坐了下来。陈家姑nai子稳住了高三炮子就同她妈进了厨房张罗饭菜,陈老太爷颤颤惊惊地陪高三炮子喝水、聊天。这当口,陈家姑nai子费了好大劲才撬开厨房后窗户爬了出去,她找到了杜家的独生子杜兴义,其实他跟杜兴义两个人早就好上了,杜兴义一听来了气把这话告诉了杜老太爷,爷俩一合计对陈家姑nai子说:‘土匪本来就该杀,一会你回去先稳住他们,约摸吃饭时,我和兴义就去,饭桌上大家轮流灌他们,把他们灌醉了找机会解决了算了。’陈家姑nai子要走杜老太爷又说,‘你也要沉住气,别让人看出来,也别告诉你爹,他怕事,看露出马脚。’心里有了底的陈家姑nai子回来对即怕女儿回来让土匪抢去,又怕女儿不回来土匪向他们要人他们拿不出来而祸害他们家而哭哭啼啼的陈老太奶说:‘别哭了,我回来了,妈,你多做几个菜,’她妈一看她回来急了:‘逃了出去咋又回来了呢?这不是死路一条吗?’她说:‘往哪跑啊?你就快弄菜吧。’她妈说:‘给这帮王八崽子还整菜?难道你真想嫁了他不成?’陈家姑nai子一笑说:‘嫁个山大王当压寨夫人也不错吗?’当妈的一边哭一边烧火嘴里叨叨咕咕怨自己命苦,女儿命苦,哪辈子做损杀大牛了,老天爷惩罚他们,陈家姑奶奶偷着直乐。娘俩一顿忙活七个碟子八个碗刚摆上桌子,杜家父子和一个长工就到了,长工抱着个大酒坛子,放下就走了。每年高三炮子来收钱都是杜老太爷出面招待他们吃饱喝足然后给他们带上‘税’送他们到屯子边。他们早就是熟人了,杜老太爷一进屋就说‘三炮兄大喜,今天得放开喝,’然后甩了羊皮大氅两个人骠上劲喝上了,几个人轮流敬酒,把个土匪喝得里倒外邪连马都上不去了,在大门口张三炮子醉熏熏地喊陈家姑奶奶跟他走,陈家姑nai子躲到房里没出来,他见找不着人就扯住陈家姑nai子的妈,大声嚷嚷:‘没羔娘顶。’任凭陈家姑奶奶的妈哭着哀求土匪放了她也无济于事,郑三炮子说死也不答应,伸出手就往马上拉陈家姑奶奶的妈,陈老太爷本就是个窝窝囊囊的老实人,吓得除了不住声地哀求‘求你放了孩子他娘吧?’什么能水也挤不出来。眼看陈家姑奶奶的妈就要被扯上马了,杜老太爷给杜兴义递了个眼色,杜老太爷靠上一个小土匪,杜兴义悄悄靠近了高三炮子,几乎同时二人弯下腰从绑腿里拔出事先早已备好的腿叉子将两个土匪捅倒在马肚子下,另一个土匪牵着马看土匪头抢女人乐得正起劲,见土匪头子突然倒下了一愣神这功夫,杜兴义三步两步窜了过去,一刀把这小子也撂倒了。他们连夜把尸体运到了河套,刨了个冰窟窿,将三具尸体塞了进去,也不知是被水流冲走了,还是成了鱼虾的美味佳肴人们也没发现土匪的尸体。就在杜家人杀死土匪的第三天,码着点须子的土匪在二当家的带领下杀进了村,杜家人脑瓜子都不白给,他们早料到土匪会有此一手,一见村东头有马蹄响,他们就上了早已套好的马爬梨一家人进了河套的柳条通,那时候柳条通大着呢,有十几里方圆,藏个千八人马你连个毛都找不到。土匪扑了个空,气急败坏一把火把杜家的房子烧了个溜溜光,杜家人都刚强回来后男人不叹气,女人不哭叫在村里人的帮助下把大火现场归拢归拢,用玉米杆子支起三个马架子钻进就睡,陈家和村里人都往回扯让他们到家里睡,杜家人都很犟,谁也不去。陈家姑nai子也是个刚强人,回到家对父母说:‘爹妈,今个我就嫁过去了,’说完抱着自己的被乎卷放进了杜兴义的苞米稞子窝棚里当晚就跟杜兴义成了亲,转年春天,杜家又盖起了一连脊七间青砖大瓦房,就是王书记现在住的那个房子,这是杜家第一次衰落,没伤太大的筋骨,时间不长就又兴通了。”

    “我怎么没听说过杜兴义老地主还有杀土匪这码子事呢?”张念鲁问。

    “这事你哪知道呀,当时知道这事的人只有刘、赵、杜家的大人,他们在关老爷面前起过誓谁也不准传出一个字,包括自己的儿孙,否则天打雷劈,”赵罗锅子继续说:“后来,解放了,土匪被解放军消灭了,现在这个高三炮子据说是当年那个三炮子的儿子,三岁多一点由他母亲牵着手村里落了户,原先大家以为他们是来暗访仇家的,就更没人说了。又过了两年,杜老太爷的夫人死了,据说高三炮子的妈一天到晚长到杜家缠着杜老太爷,拚了老脸不要非要嫁给他,杜老太爷死活不答应。后来土改了,杜家的田产被分了,订成份时,杜家被订为了地主,高家被订为土匪,杜老太爷和土匪婆高三炮子他娘都被**队关进了牛棚,一天夜里趁看守的民兵睡着之机双双逃了出去,有人说他们拥抱着跳了泥河,也有人说他们去了大北边在小兴安岭的深山老林里过起了自由自在的神仙生活。再以后就没了他们的消息了。杜家又一次衰败了,直到文革结束杜兴义和陈家姑奶奶才算真正抬起了头,分田到户那年他们的两个儿子杜龙、杜虎也都娶上了媳妇。杜家人毕竟是杜家人,刚兴个人干小买卖,杜兴义就开起了裁缝店,自任经理,妻子带两个儿媳妇在家连裁代做,两个儿子负责田里的活计。挣了点钱,接着又干起了油坊、粉坊,盖起了大院套,生意红红火火,家业比当年杜家老地主当年的光景不知要好上几倍。大前年5月1日早晨,杜兴义和赵家姑奶奶把全家老小叫到炕沿边说,‘昨晚你们爷爷奶奶给我们托梦了,我们老两口明天就要去了,杜龙马上去街里给我们置办点寿衣、供品、纸码,杜虎准备把那头黑猪杀了,我们走后你们请全村人大吃三天,千万别请吹喇叭的,你爷爷烦这个,也别买棺材,拉出去烧了算了,把我们的骨灰埋在小五垧的地头那三棵松树左边的那棵下边,你们爷爷和高三炮子他妈的尸体就埋在那里,中间那棵树下是你们的爷爷,右边的那棵树下埋的是高三炮子他妈,’家里人惊愕了。杜龙问:‘这是怎么回事,爷爷到底是怎么死的?’杜兴义两口子闭口不谈。杜龙又说:‘爸妈你们是不是岁数大糊涂了?身子骨这么硬朗,没病没灾的怎么会死呢?’杜兴义不高兴了,斥责儿子:‘混杖东西,你这支子人算完了。’说着眼泪就流了出来,停了一会看看杜虎一家又说:‘老二在这个屯也呆不了几年了。你们……。’老人说不下去了,老两口拉过老大的两个孩子流着泪又是亲又是帖脸,惹得老二两口子很不高兴,嘟嘟囔囔地说:‘爸妈就喜欢大哥的孩子。’杜兴义闭着眼睛叹了一口长气说:‘你们也好自为之吧。让你们办的事快去办吧。’一挥手把儿孙们都赶了出去。

    “两个儿子滞滞拗拗地把父亲交待的事办完,第三天晚上,老两口穿得整整齐齐倒在床上把全家叫到了一起,对家产进行了最后分配,然后说,‘没骨气活下去的人不配做杜家人,你们要记住,今后哪怕要饭也要活下去,’老二杜虎说:‘爹,你不说过你给我们打的江山,就是坐着吃也够我们吃一辈子的了吗?’两个老人面无表情地闭上了眼睛,四只眼角同时流出一滴浊泪,这滴泪水顺着嘴角流了出来。两个儿子一个叫爹一个叫妈,用手一拭鼻子,老两口已经咽气了。后来,哥俩因为赵月月的死打起了官司,万贯家产都赔了进去,杜兴义创下的四合院也压给了村里,最后杜龙为赵月月顶了命,杜虎带着妻儿老小连夜跳跑了。看来杜兴义真不是凡人,他咽气前说的话全应验了。”

    张念鲁说:“前几年回来看我爸妈,他们也跟我提过他们家的事,知道个大概,听说这哥俩是因为赵二他姐?”

    孙所长说:“他们哥俩这场官司我知道,开始侦察时我就参与了。当时,发现赵月月是死在河边的柳条通里,死前与别人一起吃过东西,尸检报告发现她已有三个月的身孕,很明显是中毒死亡。经过侦察进一步发现赵月月在杜家酒厂打工当会计时与杜家哥俩有不清不白的关系,而且赵月月喝的老鼠药有人证实是案发前几天杜虎从镇上买回来的,赵家人认为是杜虎杀人堵口。杜虎不服上诉直至省高法,高法以一审、二审证据不足为由驳回重审,法院又退给公安局重新侦察。这场官司打了一年多,影响面非常大号称松北第一大案。最后,由镇西头食杂店的老头张果证实赵月月胃内的食物:猪头肉、苹果罐头、鸡翅是杜龙从他的店买的,杜虎的妻子也证明,案发的头天晚上杜龙去过他家。在事实面前杜龙终于承认了自己的杀人罪行。原来,杜龙与赵月月早就有暧昧关系,后来赵月月怀孕了,她逼杜龙离婚娶她,否则就要告他。杜龙表面上与赵月月山盟海誓,暗地里却动了杀机。他从杜虎的谈话中知道弟弟为了药仓房内的老鼠买了一大包老鼠药,乘弟弟、弟妹不注意拿纸偷着包了点出来。凭心而论,他原本没想嫁祸给自己的弟弟,只是想造成赵月月自杀的假相以对付公安人员。他买来熟食把赵月月骗到泥河边的柳条通,二人边唠边吃。杜龙殷勤地将一块放好鼠药的鸡翅送到赵月月嘴边说:‘月,这是你最爱吃的,我走了十几里路专门买给你的。’赵月月很感动说:‘真的呀?你真好,’在赵龙的脸上深情地吻了一口,接过鸡翅甜滋滋地吃了起来。两个鸡翅刚下肚,刚抓起第三个鸡翅她就觉得肚子疼,不一会就倒在了地上……。”

    县公安局的尸检报告第二天就出来了,结论也一并出来了:自杀。

    这个女人的自杀原因人们都心知肚明,大家都说是穷没了活路。这个结论排除了事故和恶性案件的可能,张念鲁我乡村的领导因而可以不负任何责任,更不会有家属来闹,本该轻松才对但张念鲁的心情没有因为这个结论有半点轻松,相反却更加沉重了,在改革开放取得重大成果,全国人民一路高歌奔小康的大好形式下,在他的治下,还是他的家乡竟还有人因为穷而不想活了,这个现实让他心疼,让他通过、让他彻夜不眠。

    这天同样睡不安生的还有陈大肚子。

    丈夫死了,修彦芹的恶运才刚刚开始。

    由于打官司厂子、房子都抵压给了别人,最终也没有买回丈夫的命。修彦芹带着两个孩子哭哭啼啼搬进了舅公公陈大肚子家的仓房。

    丈夫被捕时情急之中的她只好找到了舅公。舅公陈大肚子虽说名声不好,但毕竟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亲戚。舅舅为了救外甥也确实费到了心思,他利用当村长结织的关系市里、乡里都找到了,连当年村里的知青现在省城做大官的常逄玉都搬动了,帮了老二帮老大,力没少费,事确是该咋着还咋着。

    “救病救不了命,钱使到了,人也托到了,他就这个命了”陈大肚子在杜龙被枪毙后对她说,“也怪老大,干嘛非拉老二当替罪羊,把老二惹火了,你有钱他也有,你花钱找关系他也找,要是当初拉个没钱的主当垫背的,兴许这场官司就赢下来了。”

    她恨自己的男人不争气,更恨使她丈夫走上邪路的赵月月。

    “我对不起你。一失足成千古恨,如今后悔也晚了,你一定要活下去,把两个孩子拉扯大,那是我的骨肉啊”去狱里看丈夫时,他给她下了一跪哭着求她答应,她哭着点了头。

    屋漏偏逢连天雨。她哭着喊着连滚带爬种的十五亩水稻一场大水冲得连个稻杆都没剩下,所幸十亩大包米比别人家的棒子都大,子粒都实,让她的心稍微亮堂了一条缝,收了玉米她盘算着卖了过个年,余点钱明年好种地,谁知道粮价下调,年前粮库不收粮,她跑到上屋问陈大肚子:“舅,不说中央让粮库敞开来收粮吗?我今个去他们怎么不收呢?”陈大肚子告诉他说:“上边是说了,可粮库他不收你有啥法儿?这不明摆着的事吗,春天收粮比冬天收粮白白省下晒粮钱。”她问:“那外卖行不?”舅公说:“不行,上边有文件,不让外卖。再说了粮食稀烂贱,你能卖几个子?”年关一到,前庄的王大嘞嘞赶着马车拿着欠条前来讨帐,硬是把苞米拉了去,她最后的指望也破灭了。

    三十晚上,她拎着半方便袋面粉和一小块肉在回家的路上真是心有百味步履千斤,她想起老公公临终前说的话:“老大这支子人算完了。”“老二在这屯也呆不了几年了。”如今,老二果真走了,人们都说老公公是活神仙,他说的话都应验了。看来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也许他们这支子人真的是气数尽了。

    久不见荤腥的两个孩子见她拎了面和肉回来,高兴得又是蹦又是跳,抱住她不住地喊:妈妈好,妈妈好,吵着要包饺子吃,她笑呵呵地和面、剁馅和两个孩子一道包饺子,这顿饭两个孩子吃得格外香甜。过了正月十五,学校开学,没钱给两个孩子交学费,她到上房找陈大肚子,陈大肚子拍着大肚皮说:“这不是让我利用职权走后门吗?行,我去,为了你就算犯错误我也干。”冲她笑笑就去了学校,她觉得舅公的笑有些色迷迷的不怀好意。舅公是村里有名的儿马子,见了女人都想啃上一口。她又觉得他不会对自己也那样,好歹自己是他外甥媳妇。舅公是村长,一句话学校就免了孩子的学费,舅公还掏钱为孩子交了书本费,舅公告诉她时,脸上又出现了令她脊梁沟发凉的笑。

    天交5月,各家各户都开始育苗了,她连买稻种的钱也没借到,万般无奈她又敲响了陈大肚子的门。

    陈大肚子过分殷勤地起身给她让坐,令她很不自在,怯怯地问:“舅母呢?”陈大肚子嘿嘿地笑着回答说:“回娘家走亲戚去了,这房内就咱俩,没外人,有什么悄悄话你只管说。”边说边笑嘻嘻地往上凑。她陡生一股惧意,站起身说:“那我走了。”

    “忙什么?我看你一定有事,是为种子的事找舅吧?”陈大肚子色迷迷地笑着继续向她靠了过来,嘴里说着:“你要的东西我就头拱地也给你办到,可你也要知道舅的心,你让我想得好苦啊,小亲亲,你就应了我吧”他的手搭上了她的肩。

    “不,舅公,你别这样”她浑身颤抖着叫道“不,我是你亲外甥媳妇,差着辈份呢。”

    “别叫舅公,舅公也有不是人的时候。你也别思想陈旧一点也不开化,那死鬼都死了这么长时间了,你苦巴苦熬的不但自己难受也让舅舅心疼。现在你便是我的小亲亲,来吧,舅疼你,你要的我都给你”陈大肚子更加大胆地抱住了她,臭哄哄的嘴在自己的脸上拱来拱去,两只手已抓住了她的裤腰带。

    “不”她挣扎着抗拒着。

    “亲亲,我都快要急疯了,你就应了我吧”他的手在撕扯中渐渐占了上风。

    “别”对种子的渴望令她在行动上已停止了抵抗。

    正在这时门被打开了,她的一双儿女出现在了门口,两双小眼睛里充满了愤怒,仇恨与鄙视。她的心被重重地抽了一鞭子,全身的血随着一阵强烈的涨缩,罪恶与屈辱随着血液流进心脏,流遍全身。

    女儿,儿子冲开门使她保住了自己,同时也冲垮了她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接下来的几天,她把家里仅存的一点粗粮换成了大米、白面和几斤粉条子、猪肉,变着花样为孩子做好吃的,把好衣服换着样让孩子穿,左邻右舍的女人笑话她不会过日子,穷吃赃喝不会精打细算是个败家娘们,她连理都不理,一连大吃了七天,家里只余下小半袋面粉。早晨她叫儿子给她找来了笔和纸。晚上,她给孩子包了最后一顿饺子……。

    在清理遗物时,孙所长发现了那小半袋面粉和一张纸条。纸条上用铅笔工工整整地写着:请好心人替我还给小镇西头第三家人。谢谢!

    孙所长的眼睛再次模糊了。

    井台边,赵罗锅子和高三炮子不紧不慢地下着五道,赵罗锅子走了一步说:“泥河屯从此断了杜氏一脉了!”高三炮子拿起一个棋子说:“唉,杜家老辈子人英勇、能耐、仁义呀!”二老不紧不慢地下着。

    5月13日是村里人为修彦芹一家三口下葬的日子。高三炮子牵着大儿马子,大儿马子拉着胶轮车吱吱咯咯地行驶在通向小五垧坑凹不平的乡村路上,车上并排放着三个骨灰盒,天空细雨蒙蒙。送葬的人只有陈性一族的小辈三五个人带了白孝带子,这些人是陈大肚子连骂带吓才肯戴上孝的。

    凄风苦雨送亡魂,

    白纱缪缪稀有人。

    长辈泪哭无子孝,

    从此杜姓无传人。

    望着让人心碎的送葬队伍,张念鲁痛苦地吟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