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麦场边。下午。
一行白杨树,虽然没有一片叶子,但每一棵都是精神抖擞地挺立着。
田里的麦苗,笑眯眯地看着太阳。
离打麦场一百米处的麦田里,一字儿插着三个靶子;每个靶子的间隔,大约两米。
新兵七连三排的新战士们肩挎带有三棱刺刀的全自动步枪,在排长的带领下,迈着整齐的步伐走到了打麦场边。
排长喊了句“立定”,接着喊道:“向左转!”
战士们同时转过身子,个个昂首挺胸看着排长。
排长喊了句“稍息”,接着喊道:“立正!”他还了一个礼,大声说道:“今天下午的训练课目,是射击训练。希望同志们在训练中,仔细领会上午所学的理论知识,做到态度端正,一丝不苟;严格要求,严格训练。大家有没有决心?”
战士们齐声回答:“有!”
排长:“好!下面,以班为单位组织训练!”
顿时,三个班长同时下达的口令声――“七班,向右转,跑步走”、“八班,向右转,跑步走”、“九班,向右转,跑步走”,交织在一起;犹如一小段多声部合奏曲。
七班长带领全班战士跑到预定位置,喊了句“立定”,接着喊道:“向左转!”他转过身子,看着战士们说:“在训练开始之前,先把射击知识复习一下。第一个问题,步枪标尺的作用是什么?张卫星,你回答。”
张卫星答了“是”,接着说:“根据估计的目标距离,确定标尺,以保证射击的准确度。回答完毕。”
七班长:“瞄准时的‘三点一线’,是什么意思?罗明志,回答。”
罗明志答了声“是”,接着说:“瞄准时的‘三点一线’,是眼睛从标尺缺口里看出去,缺口对准星,准星对目标,三点连成一线时扣动扳机,就能击中目标。回答完毕。”
七班长:“瞄准时,瞄准胸环靶的下沿中央,而不是直接瞄准靶心,用的是什么原理?田戈,回答。”
田戈答了声“是”,大声说道:“用的是抛物线原理。”
七班长扫视了战士们一眼:“谁有不明白的问题吗?”
秦力旺喊了句“报告”,接着说:“我有个问题不明白,么子是抛物线唦?”
七班长看着田戈说:“田戈,你来回答。”
田戈答了声“是”,接着说:“平面内,到一个定点F和一条定直线l距离相等的点的轨迹,称之为抛物线。”
七班长看着秦力旺说:“秦力旺,你听明白没有?”
秦力旺犹豫了一下,“没有听明白。”
七班长瞪着秦力旺说了句“笨蛋”,板着脸说“我教你一个办法,你尿尿时往上尿,好好看看尿从出来到落下的形状,就知道什么是抛物线啦!”
战士们忍不住笑了起来,秦力旺脸色通红。
“这有什么好笑的?严肃一点!”七班长侧了侧身子,指着前方说:“那十个小土堆,是干什么用的?”
战士们齐声回答:“依托物!”
七班长:“从右至左报数!”
战士们一个接一个报数。
“按着报数的顺序,你所对应的土堆,就是你的射击预习位置。”七班长边往后退边接着说:“向各自位置前进!”
战士们同时向各自位置跑去,到达位置后面向目标站立。
七班长:“卧姿装子弹!”
战士们卧到在地,换上装有教练弹的弹匣,开始进行瞄准训练。
七班长跑到第一名战士张卫星身旁,看了看张卫星卧的姿势,蹲下来检查枪放的正不正,而后站起来向第二名战士走去。
检查到秦力旺时,七班长轻轻地踢着秦力旺的脚说:“叉得太大啦,收拢二十公分!”
秦力旺答了“是”,立即把两腿往里收拢了一些。
田戈抬头眨了几下眼睛,继续练习瞄准。
靶场。下午。
天空晴朗,阳光灿烂。
用沙土堆成的靶挡,高约五米、长约五十米,犹如一条巨龙。靶挡上的沙土,被太阳照得闪着亮光。
靶挡前面,一字儿立着十个靶子,每个靶子间隔三米。
插在靶场两边的彩旗,随风飘扬。
射击待命区,站在队列中的新战士们个个神情兴奋。田戈看了看远处的靶挡,觉得胸中的热血在沸腾。
值班排长喊了句“立正”,接着转身向连长吴忠贵报告:“报告连长,新兵七连步枪第一练习实弹射击准备完毕,请指示!”
吴忠贵:“请稍息!”
值班排长答了声“是”,转身喊道:“稍息!”而后跑入队列的第一个位置。
吴忠贵跑到队列中央,大声说道:“同志们!”
全连官兵立即变为立正姿势。
吴忠贵还了一个礼,说了句“请稍息”,往队列扫视了一眼。“大家一直盼望的实弹射击,马上就要进行了。这次实弹射击,既是对每个人的一次考验,也是对大家前一段训练情况的一次检查和验收。为了圆满完成这次实弹射击任务,我强调三点。第一点,要服从命令,听从指挥,严格遵守靶场纪律,严格按照要求装子弹、瞄靶、验枪,绝对不允许枪口对人,以保证整个实弹射击过程的绝对安全。”他停了一下,继续大声说道:
“第二点,要胆大心细,不要紧张,特别是打第一枪的时候,一定要沉着镇静,不要像有一年的一个熊兵那样――装子弹时,手抖;瞄准时,身子抖;枪一响,吓得尿了裤裆。”
这时,队列中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们不要笑,我说的是真事!”吴忠贵挺了挺胸脯,“第三点,谁英雄,谁好汉,射击场上比比看。希望大家按照平常训练的要求,认真细致,一丝不苟,以优异成绩向党和人民汇报,向毛主席汇报!大家有没有决心?”
战士们昂首挺胸、声音洪亮:“有!”
吴忠贵微笑着点了点头,“第一组,进入射击区,其余人员原地坐下,仔细观看。”
一班长带领第一组向射击位置前进,其余人员坐在地上,手扶枪托,枪管靠在肩上,眼睛看着前方。
三排长走到田戈面前,拍着田戈的肩膀说:“等到打靶的时候,你会不会紧张?”
田戈挺直身子说:“不会紧张。”
“报靶的口诀,你记熟了吗?”
田戈答了句“记熟了”,接着说:“十摆动,九上下,八不动,七左上,六右上,五左下,四右下,跑靶就把圆圈画。”
三排长:“你约摸能不能打个优秀?”
田戈想了想,“我约摸不出来。不过,我一定努力争取打个优秀。”
三排长微笑着点了点头,“我希望你打个优秀!”
田戈:“我尽量争取不辜负你的希望!”
这时,连长吴忠贵拿起挂在胸前的口哨,一面注视着前方,一面吹着哨子――哨音短促有力,总共吹了三次(命令报靶员隐蔽)。
过了一会儿,“叭”的一声枪响,靶挡上溅起一片尘土。观看的战士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
“叭”、“叭”响了两声之后,枪声一声接着一声响了起来,其中有两声几乎是同时响的,如同“点射”一般。
顿时,靶挡上飞扬着一片片尘土。
连长吴忠贵把哨子含在嘴里,吹起了长声,总共吹了三次(命令报靶员报靶)。
报靶员跑到各自的靶子前面,准备报靶。
田戈刚看见一号报靶员手中的小红旗在左右摆动,接着听见连长吴忠贵高兴地说:“一号射手,总成绩48环,值得祝贺!”
田戈听着人们的赞叹与议论,心想:“我一定要争取打出好的成绩,即使当不了第一名,至少也得当第三名才说得过去!不然的话,我在刘干事面前都没法交代!唉,但愿毛主席保佑我,让我如愿以偿!”
一个小时之后,七班长喊了句“听口令”,接着喊道:“向各自的射击位置前进!”
七班长站在田戈身后,喊了句“听口令”,接着喊道:“卧姿装子弹!”
射手们在各自射击位置卧倒后,从子弹袋里取出装有实弹的弹匣,换下空弹匣。
三分钟后,七班长下达命令:“三个单发,两个点射,射击开始!”
田戈的脸贴在枪托上,闭着右眼瞄准。他刚把标尺上的缺口与准星、目标连成一线,被突然响起的枪声吓得惊了一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重新瞄靶。
当“三点”连成一线时,田戈扣动了板机,随着“啪”的一声枪响,靶档上溅起一片尘土。
枪声断断续续地响着。
十五分钟之后,田戈所在的第五组打完靶、验了枪,在班长的指挥下列好队,向休息区跑去。
田戈坐在队列里,回忆完自己打靶时的情景,摇着头嘘了一口气,在心里叹道:“秦力旺大字不识一个,竟然打出了五十一环的成绩,而我这个高中生,才打了三十八环的良好成绩。我怎么这么不争气呢!那两个点射,如果有一个能中靶,也不会是这样的成绩。唉!这一下,算是丢人丢到家啦!”
新兵七连三排七班住房。上午。
田戈坐在地铺上,看着窗外思忖:“今天,过‘临时星期天’,放假。下午会完餐,开完联欢会,明天上午就把我们分到老连队了,也不知道刘干事那天跟我说的话,还算不算数?如果还算数,我就真的要去当穿军装的农民喽!”他听见了脚步声,扭脸见是秦力旺,于是问道:“你不是去找老乡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我也不晓得为么子,反正是不想去了。”秦力旺在田戈面前停住脚步,在自己的铺位上坐下来,若有所思地说:“田戈,你约摸,我和你能不能分到一个连队?”
田戈想了想,“我也说不清楚。”
秦力旺叹了一口气,“我如果能跟你分到一个连队,就好了。”
“你为啥想和我分到一个连队?是不是想让继续帮你写信?”
秦力旺点着头说了声“是”。
“到了老连队,你打算干啥?”田戈看着秦力旺说。
“服从分配呗。”秦力旺皱了皱眉头,“不过,如果能让我选的话,我最想当炊事员!”
“哦,你为啥想当炊事员?”
“一来,我没文化,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二来,当兵离开家的前一天晚上,我爹对我说:当炊事员好,不愁吃不饱饭。俗话说,一天吃一两,饿不着司务长;一天吃一钱,饿不着炊事员。你说,我想的对不对?”
“这不存在对不对的问题。革命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当炊事员,同样是干革命工作。”
秦力旺咧嘴笑了笑,“到了老连队,你打算搞么事?”
“领导叫干啥就干啥吧。”田戈突然想起一直憋在心里的话,于是笑着说:“我想问你一件事,你能如实告诉我吗?”
“你放心,只要我知道,一定不对你说半句谎话。”
“实弹射击,你的成绩名列全班第一,是不是因为你按照班长教的办法,看了尿的形状,弄懂了啥是抛物线?”
“不瞒你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么子是抛物线。”
“你没有按照班长教的办法做?”
“做了,我怎么敢不听班长的话呢!”
“你既然做了,就应当知道啥是抛物线呀!怎么会不知道呢?你肯定没有说实话!”
“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骗你我不是人!”
田戈盯着秦力旺的眼睛说:“那我问你,你是闭着眼睛尿的尿?”
“刚开始没闭,尿一出来就不得不闭了。”
“你为啥要闭眼?”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只顾着低头看尿尿,没想到尿一出来就冲到了眼里,搞得我直流泪。过后,我觉得班长在故意摆治我,就没有再看了。”
田戈忍住了笑,“虽然你说的是实话,但我觉得你能打出这么好的成绩,肯定有原因。你仔细想想,到底是啥原因?”
“也,也许是瞎猫碰了个死耗子吧。”
“你这话,可是捋着胡子过河――牵须(谦虚)过渡(度)喽!”
“我连胡子都没有,牵个么子须唦?!”
“看在我以前帮你写信的份上,你再仔细想一想,好不好?”
秦力旺说了句“好吧”,皱着眉头想了想,抬头看着田戈说:“我想起来了,我觉得我打靶成绩好,也许与我的个性有关。”
“哦,你说给我听听。”
“我这个人,是认准了一条路,往前走不转弯。有一天,训练瞄靶,排长检查我从瞄靶到击发的全部过程后,说我的动作对,从此以后,我就照着这样的动作练,形成了习惯,实弹射击时还是这样的动作。”秦力旺停了一下,“你看,是不是这个原因?”
“就是这个原因,习惯成自然。”田戈正想接着说,听见了脚步声,看见文书脚刚迈进门就大声说道:“十班长,连部通知!”
田戈、秦力旺同时站了起来,一起给文书敬礼。
文书给田戈、秦力旺还了礼,看着田戈说“你们班长去哪儿啦?”
田戈:“报告文书,班长出去了。”
文书:“你知道他到哪儿去了吗?”
田戈:“我不知道。”
文书“哦”了一声,眼睛猛地一亮:“你就是田戈,对吧?”
田戈:“对,我就是田戈。”
文书:“连长命令你,马上打背包,带上全部东西,到新兵团部找刘干事报到。”
田戈:“报告文书,是不是马上就去?”
文书:“对。”
田戈:“那,我不跟班长报告,能随便走?”
文书:“你班长那儿,由我跟他说。”
田戈:“我要不要到连部去一趟?”
文书:“不用,直接找刘干事报到,就行了。”
田戈:“是。”
文书:“我走了,你抓紧收拾。”
田戈、秦力旺同时敬着礼说:“慢走。”
黄河滩:师农场外面的杨树林边。午饭后。
天空,飘着几片白云。
一眼望不到边的沙滩上,闪着银光。
田戈站在一棵杨树旁边,看着天上飘浮的白云自言自语:“这一天多经历的事情,简直如同做梦一般。”
――田戈背着背包、提着装有脸盆等物品的网兜快步行走。他在新兵团部门口停住脚步,放下网兜,整理军容风纪,而后掂起网兜,挺着胸膛喊了句“报告”。
屋里传出话语:“进来。”
田戈走进屋里,看见刘冬波伏在桌子上写字,于是叫了句“刘干事”,接着说:“新兵七连十班新战士奉命向你报到!”
刘冬波面带微笑:“累了吧,快把背包放下,歇一会儿。”
“报告刘干事,我不累。”
“你即便不累,我也不能让你背着背包跟我说话呀!把背包放下吧。”
田戈说了声“是”,先把网兜放在地上,接着把背包放在网兜上,而后直起腰,立正看着刘冬波说:“背包已放下,请指示。”
“你先坐下,我有话问你。”
田戈说了声“是”,在桌子旁边的床铺上坐了下来。
“田戈,那天从团部回来的途中,我问你的话,你还记得吗?”
田戈想了想,“是不是问我愿不愿意到黄河滩搞生产?”
“对。如果现在真的让你去黄河滩搞生产,你还愿意吗?”
“愿意。”
“你如果不想去,现在反悔还来得及。你再好好想想。”
“我不用想了,听您的安排,您叫我干啥,我就干啥。”
“你不能说听我的安排,应当说听从组织的安排才对。”
“是!我听从组织的安排。”
“是真心话?”
“是真心话。”
“那好吧,你背上背包,我马上带你到新兵二连报到。”
“是!”
――田戈背着背包、提着网兜跟着刘冬波走到新兵一连连部门口,刘冬波叫了句“陈指导员”,而后走进屋里。
陈指导员赶紧站起来,给刘冬波敬礼。
刘冬波给陈指导员还礼。
“刘干事有啥子指示?请坐。”陈指导员笑呵呵地说。
“没有什么指示,给你送一个兵。”刘冬波指着田戈说:“他叫田戈,自愿到黄河滩搞生产,我把他交给你了。”
田戈给陈指导员敬着礼说:“指导员,您好!”
陈指导员点了点头,打量着田戈连着说了两声“好”,扭过脸说:“文书,你把田戈领到十二班,交给十二班长。”
文书答了声“是”,走到田戈身边,从田戈手中拿过网兜说:“走,我领你去。”
田戈分别给刘冬波、陈指导员敬了一个礼,而后跟着文书向屋外走去。
――中午饭后。十二班的人们都在忙着打背包、收拾个人的物品,田戈在院子里扫地。他把院子打扫干净后,接着到屋里帮着清理铺地铺用的麦秸。屋里的卫生清理干净之后,班长指挥大家在院子里列队,带领全班人员到排里集中。
全排列队完毕后,排长带领全排人员到连里集中。
全连列队完毕后,连长带领全连人员走到新兵团部附近的大场子里待命。
田戈看了看场子里一字儿停放的八辆“解放”牌汽车,接着看了看新兵二连的队伍,心想:“两个连的新兵,合起来有两百多人,都去黄河滩搞生产,那儿的田地一定很多!”
过了一会儿,排长带领全排人员走到贴有“5”的汽车后面,先组织大家往车厢里摆放背包,接着按队列的顺序进入车厢。田戈坐在车厢左后边倒数第二个位置,腿上放着装有脸盆等物品的网兜。
约五分钟之后,田戈听见传来的洪亮声音:“出发!”接着听见汽车的鸣笛声与发动机的“嗡嗡”声。
田戈看着车后扬起的尘土、路边不停地向后退的白杨树,扭脸把那一个个陌生的面孔扫视了一番,眯着眼睛思忖:“我本来该分到特务连侦察排当侦察兵,刘干事为什么突然把我从新兵七连调到新兵一连?是因为我说的那些话吗?不过,从刘干事对我的态度上看,不像是摆治我。难道刘干事是有意考验我?可是,他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考验我呢?”他越想越捋不出头绪,干脆闭上眼睛,把胳膊放在网兜上,头枕着胳膊打瞌睡。
田戈睡得很沉,一直睡到快到目的地时才醒。
――师农场院内。院子中间,站着新兵一连、新兵二连的队伍,副营长昂首挺胸站在队列前面。
副营长干咳了一声,大声说道:“亲爱的新战友们,我代表全营指战员欢迎你们的到来,欢迎你们成为我们营的战士,成为我们的新战友!”
队列中顿时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
副营长还了一个礼,“在分兵之前,我先把站在你们左边的五位干部介绍一下,第一位是,一连连长廖常宝;第二位是,二连连长彭树青;第三位是,三连连长李根发;第四位是,机枪连连长邓志友;第五位是,炮连连长何家旺。下面由营部书记念分配名单,被念到者立即到自己的连长身后列队,大家听明白没有?”
战士们齐声回答:“听明白啦!”
营部书记拿着两本花名册走到队列前面停住脚步,他翻开一页,大声念道:“王大朋,一连!”
王大朋答了声“到”,走出队列,向一连连长站的位置走去。接下来,营部书记每念一个名字和所在连队,就有一个战士走出队列,向自己的连长站的位置走去。
刚开始,田戈站在队列中看着那一个接着一个走出队列的战士暗自思忖:“分到炮连的兵,个子都比较高,身体也比较壮实;凭我这个头,分到炮连的希望不大。不过,电影《南征北战》中的小胖子说过:大炮不能上刺刀,关键时刻还是看步兵的。由此可见,当步兵比当炮兵还好一些呢!”
眼看着队列中人越快越少,田戈的心里更加忐忑不安:“为啥还没有念到我的名字,我是昨天才从新兵七连到新兵一连的,会不会是花名册上没有我的名字?如果花名册上真的没有我的名字,那我可就成了黑人黑户啦!”
当营部书记念完最后一个名字时,田戈喊了句“报告”,接着说:“报告首长,您怎么没有念我的名字?”
营部书记愣了一下,看着田戈说:“我没有念你的名字?不可能,是不是我念的时候,你没有听见?”
田戈:“不是我没有听见,是您确实没有念我的名字。”
营部书记:“你叫什么名字?”
田戈:“我叫田戈。”
营部书记“哦”了一声,皱着眉头竭力回忆。
这时,陈指导员走到副营长身边小声说了几句,接着走到营部书记身边嘀咕了几句,而后向田戈挥着手说:“走,你跟我到机枪连去!”
田戈答了声“是”,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叹道:“没想到,我差一点儿成了黑人黑户啦!”
――农场礼堂。
正面墙上,悬挂着一幅毛主席的画像。
全连的新兵端端正正地坐在小方凳上,个个聚精会神地听指导员上课。
“今天,我给新战友们讲第一课,题目是:《发扬连队的光荣传统,为连队增添新的光彩》。第一,我们连队,是一个具有光荣历史的连队。我们一营机枪连,于1940年底月在太行山抗日根据地――山西省潞城县组建。自组建以来,机枪连党支部的战斗堡垒作用强,政治思想工作活跃,官兵关系密切,战斗作风过硬,圆满地完成上级交给的战斗、生产、发动群众等各项任务,多次受到上级的嘉奖与表彰。1949年7月,一机枪连随部队向庐溪开进中,全连指战员积极响应党中央和毛主席发出的‘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的号召,坚持以‘巩固部队’为中心,深入进行革命英雄主义教育,广泛开展‘团结互助’活动,克服了重重困难,齐装满员地到达了目的地,获得军授予的‘团结模范连’锦旗一面。”沈指导员端起茶缸喝了口水,看了看讲稿,不紧不慢地接着说:
“第二,我们连队,是一个出模范、出干部的连队。近三十年来,我们一机枪连先后涌现出战斗英雄王大山、生产能手木铁蛋、爱兵模范郭树声,爱民模范曾利民等二十六位先进典型。近三十年来,我们一机枪出的干部,数不胜数。从近几年的情况看,团里的梁副政委,曾当过我们连队的指导员;团后勤处的军需股长,曾当过我们连队的司务长;副营长曾当过我们连队的一排长、副连长和连长。”
田戈坐在队列里,腿上放着一个翻开的笔记本,低着头不停地做记录。
沈指导员,看了看讲稿,继续说:“第三,作为一机连的一名新战士,要想自觉发扬连队的光荣传统,自觉为连队增添新的光彩,就得认真读毛主席的书,坚定不移地听毛主席的话,兢兢业业地按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像雷锋那样,干一行,爱一行,做一颗永不生锈的镙丝钉;像张思德那样,全心全意为群众服务,为了党和人民的利益,而不惜牺牲个人的一切;像白求恩那样,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沈指导员看着战士们,大声问道:“大家有没有决心?”
战士们齐声回答:“有!”
这时,场部院内树上的喇叭发出上课的号声,田戈停住回忆,转过身子,快步向场部院内跑去。
沙滩上。下午。
天空,阴沉着脸。
一眼望不到边的沙滩,夹杂着一片片白色的盐碱地,像斑马皮一样。
一块比较平坦的地上,坐着机枪连二班的正射手田戈、副射手董正友、弹药手覃文甫。
班长江汉生坐在三名战士的对面。他的身边放着一挺重机枪,重机枪旁边放着一个方形铁皮弹盒。
田戈叫了句“班长”,接着说:“平常,新兵怕号,老兵怕哨。打仗的时候,步兵最怕重机枪,咱们重机枪兵怕啥?”
江汉生不假思索:“怕炮。一发迫击炮弹或者60炮弹落下来,连人带枪都得完蛋。”
董正友:“班长,打仗的时候,炮兵怕啥?”
江汉生:“炮兵,既怕炮兵的炮击,又怕被步兵包饺子。”
覃文甫:“班长,照你这么说,这兵怕兵,也是一物降一物。跟老鼠怕猫,猫怕风,风怕墙,墙怕老鼠,是一样的道理?”
“也可以这么说。”江汉生抬头看了看天,站了起来:“休息得差不多了,听口令,起立,继续训练!”
田戈、董正友、覃文甫同时起立回答:“是!”
江汉生走到队列的左边,大声说道:“按战术训练要求,携带装备,列队!”
田戈、董正友、覃文甫同时跑到重机枪旁,田戈取下枪身,扛在肩上;董正友拿起三角形枪架,扛在肩上;覃文甫拿起铁皮弹盒,用右手掂着。
江汉生伸手指着前方:“射击位置,正前方三十米处,前进!”
田戈、董正友、覃文甫同时向前跑去,离射击位置约有十米时,三人同时卧倒在地,变为匍匍前进。
到达射击位置后,覃文甫取下身上背的小锹,快速挖了一个安放枪架的简易工事,董正友马上把枪架移到简易工事里放稳、摆平,田戈把枪身放在枪架上固定。
田戈固定好枪身,接着调整枪身的高低。他搬了两下高低固定柄,觉得没有一点反应,又搬了两下,还是没有一点反应,于是扭头喊道:“报告班长,高低固定柄好像出了故障,搬不动啦!”
江汉生跑到重机枪旁边,一边蹲下身子一边说:“我来看看,是怎么回事。”他握着高低固定柄,用力搬了两下,接着咬着牙齿憋足劲又搬了两下,高低固定柄依旧一点不动。
“怪事,刚才还是好好的,怎么会搬不动呢?真他妈的邪了门啦!”江汉生自言自语说完话,皱着眉头打量着高低固定柄。
田戈:“班长,会不会是哪儿卡住了?”
“不像是卡住了。”江汉生咬了一下牙齿,“覃文甫,把小锹给我!”
覃文甫答了声“是”,把小锹递给江汉生。
江汉生接过小锹,采用逐渐加力的办法用锹把不停地敲打高低固定柄。
田戈、董正友、覃文甫蹲在旁边,圆睁着眼睛观看。
江汉生手中的锹把刚敲下去,高低固定柄突然“咔嚓”一声掉在了地上。
江汉生连着说了两句“糟糕”,看着地上的高低固定柄发了一会儿呆,懊恼地自言自语:“武器是军人的第二生命,损坏武器得受处分。完了,我一旦受了处分,入党的事就得泡汤啦!唉!”
田戈、董正友、覃文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不知所措。
农场大门左边的哨棚里。凌晨。
天空一片漆黑,像翻过来的大锅一样。
营区,被夜幕笼罩得只现出一个轮廓。
远处,时而传出猫头鹰的叫声。
田戈、董正友背着枪在营区转了一圈,回到哨棚里。二人相对而立,上身靠着墙壁,两手插在袖子里。
田戈回忆完下到老连队以来的情况,暗自在心里说:“连里的老兵,多数是山东、湖北和河南的。在山东老兵面前,我说我老家是山东的,与他们拉上了老乡关系;与湖北兵在一起,我说我的大舅在武汉的兵工厂工作,跟他们也挺热乎。在老乡面前,尤其是在农村兵面前,我既谦虚又随和,他们对我也都有好感。董正友没文化,我经常教他认字,帮他写信,令他很受感动,与我无话不谈。由此可见,只要心眼活,与人为善,就能适应新的环境。”
这时,董正友干咳了一声,小声说道:“田戈。昨天下午搞战术训练,重机枪的高低固定柄,明明是班长用小锹砸断的,你为啥要替他承担责任?”
“他当了三年多兵,刚被定为党员发展对象,不容易。我在新兵团部出公差时听黄老兵说,去年有一个当了五年兵的老兵,因为复员时没有入上党,怕回去丢人,跳井自杀了。回去的路上,我想到了这件事,就决定替班长承担责任。”
“武器是战士的第二生命,损坏了得受处分。难道你不怕受处分?”
“从眼下的情况看,我估计连里不会给我处分。”
“连里不会给你处分?!你怎么估计的?”
“我找副连长承认错误时,说高低固定柄,虽然被场部机耕队的老乡焊好了,但自己只顾着早点练好技术,没有虚心向班长请教,损坏了武器,是错误的。建议连里尽快给我们上一课,教我们了解重机枪的构造,学会重机枪的分解结合。”
“副连长怎么说的?“
“副连长对我说,你承认错误的态度很诚恳,说的意见也很对。鉴于你犯的错误,连队的干部也有一定的责任,而且你又积极想办法找人把高低固定柄焊好了,连里就不给你处分了。”
“啊!太好了。田戈,没想到你不仅心眼好,而且还非常有点子!”董正友叹了一声,若有所思地接着说:“田戈,我觉得前一阵子,班长对我们河南人不咋样,你发现没有?”
“我也发现了。不过,我觉得他从此以后对我们河南人,会比以前好一些。”田戈往里拉了拉肩膀上的枪背带,叫了句“正友”,接着说:“你不仅训练刻苦,而且经常提前起床打扫卫生,利用休息时间给炊事班挑水,帮饲养员喂猪。你是不是想争取早入党?”
“说句实在话,我跟你不一样。你们城里人,不当兵也有工作,也能找到对象。我们农村人,家里越穷,女方家要的彩礼越多,好多人因为送不起彩礼,不得不打光棍。因此,年轻人都把参军当成一个好出路。一当上兵,就有人来说媒提亲,而且定婚时女方还不要彩礼。如果在部队能入上党,那婚事就像板子上钉钉一样保险。不怕你笑话,我表哥去年跟我一块报名后,马上有人到他家里说媒。”董正友叹了一声,惋惜的接着说:
“可惜,他是色盲,到五官科体检时,医生叫他认色盲检查图,第一张他猜对了,医生又掀了一张叫他认,他看了半天也不知道是啥,最后说是女人的那。医生问他结婚没有,他说没有。医生说:你没结婚怎么知道是那?他红着脸说:见过小孩的。结果,他不但没有当上兵,而且还出了洋相,丢了人。唉,他如果明年再当不上兵,这一辈子只有打光棍喽!”
田戈叹了一声,“但愿你表哥明年走个好运,能够当上兵。”
“是啊,我跟你想的一样。”董正友往哨棚外面望了一会儿,转过脸说:“田戈,你看覃文甫这人咋样?”
“我觉得不怎么样,主要是太虚伪。”
“我对他的印象一直不好,除了会干表面话,会拍马屁,会给班长洗‘跑马’裤头,没啥能耐。”董正友吐了口唾沫,“当初,我和他在一个新兵连。元旦那天晚上,连里开联欢会,本来没安排他出节目,演完后指导员问谁还有节目,他赶快从我老乡手里要过笛子往台上走。我当时以为他肯定吹得不错,没有金刚钻,谁敢揽瓷器活?没想到他第一口竟没吹响,后来吹得跟卖糖的差不多。他凑凑合合把《我是一个兵》吹完,我们明知不好,仍然拍手鼓掌。这时,我看见他突然举起左手,心想,他可能一时激动,忘记了敬礼应该用右手,没想到他的手一下子捏在鼻子上,‘呼’地一声擤出一把鼻涕,在场的人个个笑得前仰后合,排长把眼泪都笑出来了。每当他嘲笑我是文盲时,我一提吹笛子的事,他就不吭声了。”
“我们看不惯覃文甫,少跟他来往就行了,但大面上还得过得去。因为,扛二蛋,拍马屁的人,容易被上面喜欢,何况他和班长是老乡,打狗还得看主人呢!我说的对不对?”
“你说得对,我也是这样想的。”
田戈伸头往哨棚外看了看,“好像该交哨了。你去看看表,如果到时间了,就直接去喊班长接哨。”
“算了,他爱睡觉。我前天夜里喊他接哨,他都不高兴,咱们接着站吧。”
“接着站也行。不过,你得讲个故事给我听。”
“你想听啥样的?”
“农村干活打盘时,爱讲故事解闷,对吧?”
“对。”
“你把打盘时听的故事随便选一个,讲给我听就行。”
“我讲个‘赖皮不花钱过年’的故事。从前,有个姓赖的年轻人,由于爹妈死得早,小时候靠要饭活命,时间一长,养成了好吃懒做、以赖为生的恶性,成了名副其实的赖皮。有一年的腊月二十八上午,太阳已经晒到了赖皮的屁股上,他才懒洋洋地爬起来。他一边晒着太阳,一边拍着头盘算,心想,还有两天就过年了。常言说得好,有钱没钱,剃头过年。得想办法先把头剃了,图个吉利,说不定来年能转运。他不慌不忙站起来,打算到远一点的地方去赖。赖皮进到剃头铺,一屁股坐在板凳上,让剃头匠给他剃头。赖皮等到脸快刮完时,猛地把头一晃,站起来指着剃头匠的鼻子说,你咋弄的!年前给俺一刀,你说这事咋办?”董正友停了一下,不紧不慢地接着说:
“剃头匠说,俺正在给你刮脸,你猛地一晃头,划了个口子咋能怪我!赖皮说,你不小心划破了我的脸,还怨俺晃头,俺没晃。剃头匠说,大年跟前,俺给你赌咒,你要是没晃头,俺不得好死!赖皮说,俺也赌个咒,俺要是晃了头,俺不得好死!剃头匠冷静一想,知道遇到了无赖,只好赔礼道歉,说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俺挣点手艺钱不容易,你大人别计较小人过。俺不要你的剃头钱,你多包涵一点,高抬贵手,也别让俺赔了。赖皮装模作样地说,我根本不在乎这点小钱。算了,我这次不跟你一般见识,下一次再有这种事,我饶不了你!赖皮离开理发店后,用比这更赖的办法赖了两碗面条,日了一个妓女。”
田戈“噢”了一声,本想问“那赖皮后来用的是啥赖办法”,刚说了一个“那”字,突然听见队部那边响起了起床号声,于是改口说道:“走,咱们赶紧回去出早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