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房内。1974年7月5日上午。
田戈放完上课号广播,搭好盖布,拉下电闸,向门口走去。他伸手锁上门,转过身子,边走边想:“从今天起,总共是三天没有影片,不放电影,真是太好啦!现在的电影确实没啥看头,营下面的人一见我就嘲笑说,你们放来放去,还是老一套,中国是《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加‘新闻简报’,朝鲜是又哭又笑,苏联是搂搂抱抱,阿尔巴尼亚是打打闹闹。看你们放的电影,还不如躺在床上睡觉,把我说得气也不是,笑也不是。算啦,不想这些了,趁此机会把发动发电机的曲轴箱仔细检查一下,才是我的正事!”
田戈站在机器房门前,掏出钥匙,打开门,径直向摆放发动发电机的地方走去。他停住脚步,掀开盖在机器上的帆布,稍微叠了一下,放在墙角的箱子上,接着先走到发动机一端,弯下腰用双手抓住两头的抬柄,往右边移动了20多公分,而后走到发电机一端,弯下腰用双手抓住两头的抬柄,往左边移动了20多公分,三个回合之后,终于把发动发电机从防潮板上移到了地上。
稍微歇了一下,田戈打开配电箱,从里面的小工具盒里拿出一个活动扳手,拧下曲轴箱上的固定螺丝,拆开曲轴箱,检查曲轴大头的间隙。
田戈抽出用来检查曲轴大头间隙的测量片,高兴地说:“看来我分析得不错,曲轴大头的间隙早已超过了规定的标准。”说罢,开始按照书上讲的方法和步骤,刮轴瓦,调整间隙,保养曲轴。
全部工作完成之后,田戈上好固定螺丝,又全面检查了一遍,才把绳子缠在起动轮上,开始发动机器。
发动机运转得很正常,曲轴箱没有杂音了,电压表的指针停在220伏的位置上,一点也不摆动。田戈插上八百瓦的电炉做带负荷试验,电压表往左摆动了一下,很快就稳定在200伏的位置上。
“成功了!”田戈在喜悦之中关上发动机的油门开关。
此时,何金奎站在门口叫了声“小田”,接着说:“你在干啥?”
田戈站起来,伸着油糊糊的手说:“我在保养机器。”
“你们组长还没回来?”
田戈在心里算了算组长走的时间,“大概最近两天就回来了。”
“小杨呢?”
“杨老兵到火车站寄影片去了。副主任有啥指示?”
“你跟小杨说一下,今天下午正课时间在二营为师组织的夜间训练现场会扩音,晚上为夜间班进攻、班防御战术表演扩音。”何金奎想了想,接着说:“你们把扩音设备好好检查一下,这是师里在我们团召开的现场会,无论如何不能出纰漏!明白吗?”
田戈立正挺着胸膛说:“明白!”
“那我走了。”
“副主任慢走。”
目送何金奎离开,田戈转过身子,看着发动发电机想:“把它从防潮板上移下来,不太费劲,现在把它弄上去,就有点费劲了。”他弯下腰,正准备把发动发电机往防潮板上移,忽然听见了脚步声,扭头一看是吴立新和任刚,于是笑着说:“有福不用忙,没福累断肠。你俩来的正好,把这家伙给我抬到那上面去。”
田戈用手指了一下防潮板,随即蹲下去收拾工具。
收拾停当后,田戈甩着手上的水说:“咱到广播室去,我边和你俩说话,边准备下午用的扩音器材。”
田戈走出机器房,锁上门,跟在吴立新和任刚后面往前走。
走到广播室门口,田戈掏出钥匙打开锁,推开门,进了屋,边走边对吴立新和任刚说:“你俩随便坐,我先准备下午用的扩音器材。”说罢,走到工作台旁边的箱子跟前,掀开箱盖,拿出一个牛皮背包,接着合上箱盖,随手拿起箱子旁边的一个高音喇叭,放在箱子上;而后打开牛皮背包,拿出半导体扩音机、话筒、连接线、接线盒,开始做试音前的准备工作。
吴立新和任刚站在旁边观看。
田戈拿着一个装注射器针头的铝合金盒子,把一条黑色屏蔽线的插头插进铝合金盒子上的插孔里,接着把话筒插头插进铝合金盒子上的另一个插孔里。
吴立新忍不住开口说道:“你为啥要把话筒插头插在这个盒子的插孔里?难道不能直接插到扩音机上?”
“当然可以直接插到扩音机上。不过,有时候话筒线不够长,通过连结盒,可以使话筒线得到延长。”
这时,杨得贵在门口叫了声“小田”,递着一沓照片说:“这是李干事帮你洗印、放大的照片。”
“这么多啊!谢谢你杨老兵。另外,我向你报告一件事,上午10点左右,何副主任来了,让我们今天下午正课时间在二营为师夜间训练现场会扩音,晚上为夜间班进攻、班防御战术表演扩音,我正在检查扩音器材,下午我去扩音,怎么样?”
“要得。不过,你得把扩音器材检查细一点,免得出纰漏。”
“好的,我一定照你说的办。”
杨得贵说了句“你继续准备吧”,转身离开了。
田戈边走边低头看照片,美滋滋的在心里说:“不仅有按照底片洗的,而且还有几张是放大的,李干事这次是发了善心啦!”
吴立新和任刚围到田戈身边,同时说道:“让我看看。”
田戈指着一张放大的照片说:“照得不好,洗得也一般,跟遗像差不多。”说罢,把照片分成两份,递给吴立新一份。
吴立新接过照片,看着照片说:“照得不错,主要是洗得有毛病,稍微黑了一点。”
任刚把照片放在田戈身边的桌子上,揉着眼睛说:“我看照得比较好,洗得也可以。”
田戈笑了笑,心想:“吴立新的连队中午吃‘二米饭’,来时就没准备回去。任刚到团司令部送材料,只要在开现场会的前半个小时回去就行。既然他俩都想在这里吃顿清一色的原阳大米饭,干脆中午多打一些饭,让他俩在这里打牙祭吧!不过,我得让他俩自己说。”于是,故意问道:“你俩想不想在我这儿吃中午饭?”
吴立新笑嘻嘻地学着《南征北战》中的小胖子的模样说:“想,我做梦都想。”
任刚舔了一下嘴唇,“我也想,但怕给你添麻烦。”
“既然这样,那我就成全你们吧。”田戈把手中的照片递给任刚,扭脸看了看工作台上的闹钟。“离吃午饭还有半个小时,我继续检查扩音器材,你俩闲聊等着吃饭,怎么样?”
吴立新、任刚同时敬着礼说:“是!”
二营礼堂。
营部书记和通讯班的两名战士往墙上挂会标,另外三名战士往主席台的桌子上铺军毯,十多名连队的战士在摆小方凳,五名连队的战士在礼堂中间的地上铺草垫子、铺雨布。
田戈站在窗台上,用绳子捆绑放在窗户横木上的高音喇叭。他打好活结,检查了一下牢固情况,蹲下身子,手撑着窗台跳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田戈做完了准备工作,对着话筒“喂”了两声,走到墙角,弯下腰关了收扩机的电源开关,在小方凳上坐下来,从牛皮背包里拿出一个小笔记本,掀了几页看着纸上的字小声念道:“如果,突然出现喇叭无声的故障,则应采取以下步骤排除。第一步,先把收扩机音量开关调到最小,接着把转换开关调到收音上,转动选台旋纽,如果有声音,则说明收扩机没有故障。第二步,把话筒插头直接插入收扩机的插孔里,如果能发出声音,则说明话筒没有故障。第三步,用万用表检查连接线是否有短路或断路的故障。第四步,检查连接线的插头、话筒插头与连接盒的插孔,是否有接触不良的故障。”
这时,任刚走了过来。他喊了声“田戈”,边走边接着说:“你在干啥?是不是在临阵磨枪?”
“对。我在看突然出现喇叭无声的故障,如何排除。”
任刚笑着说:“你是不是小心过度啦?!”
“我这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何副主任特别叮嘱过,这是师里在我们团召开的现场会,无论如何不能出纰漏!我的扩音如果出了纰漏,那就没法交差了。”
任刚点着头说了句“你考虑得对”,接着说:“你以前扩音,出的故障多不多?”
“不太多。出的故障,大多是话筒的插头或者连接线的插头,与连接盒的插孔接触不良,容易排除。如果是收扩机里面的电路或电子元件出了故障,那我就只能干瞪眼没办法啦!”
“哦,但愿你今天的扩音,顺利完成!”
“谢谢你的吉言,我也是这样想的。”
“你喝水吗?我去给倒一茶缸端来。”
“你倒一茶缸放那儿凉着,等我扩完音喝。”
任刚说了声“好”,转身离开了。
田戈把笔记本翻了一页,刚看完题目,只听有人走进礼堂大门,抬头一看,胡副师长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一位干部、一位背着手枪端着茶杯的警卫员,跟在后面的人有的挺着肚子,有的背着双手。于是赶紧放下笔记本,站起来向前跑了几步,立正,敬着礼说:“副师长好!”
胡副师长点了点头,“你是来扩音的?”
“是的。”
胡副师长:“哦,忙你的事去吧。”
田戈答了声“是”,敬了个礼,转身走了回去。
胡副师长刚走到主席台中间的一把椅子旁边,便有一队干部在一名干部的指挥下,进了礼堂,走到礼堂左边,立定,向右转,坐在摆好的三排小方凳上,接着又有一队干部在一名干部的指挥下,在礼堂后面的三排小方凳上坐下来。
田戈打开收扩机的电源开关,走到主席台前面,扭转话筒“喂”了两声,接着把话筒重新摆正,而后回到墙角,坐在小方凳上,只见观摩的干部们在礼堂里坐成“凵”字型,个个昂首挺胸;坐在主席台上的首长们,个个坐姿端正。
此时,二营营长汪明昆从礼堂大门跑到离主席台中间位置三米远的地方停住脚步,转过身子,胡副师长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
汪明昆敬礼,胡副师长还礼。
汪明昆报告:“报告胡副师长,汇报表演是否开始,请指示!”
胡副师长:“开始!”
汪明昆答了声“是”,给胡副师长敬了一个礼,胡副师长还了礼后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汪明昆挺了挺胸膛,大声说道:“下面,由四连三班汇报表演第一项课目,夜间打背包,六连四班做好夜间分解结合步枪的汇报表演准备。”
四连三班班长带领全班战士背着背包跑进礼堂,跑到铺有雨布的草垫前面时,三班班长喊了句“立定”,接着喊了句“向左转”,而后喊道:“以黄庆国为准,成体操队形,两步间隔,向左向右走!”
战士门迅速变为体操队形。
三班长:“放背包!”
战士门同时取下背包,整齐划一地向前迈出一步,同时把背包放在雨布上。
三班长:“整理内务!”
战士们快速解开背包带,抖开被子,按照要求放好小包,整理内务。
田戈心想:“这些内容,我在预演时,已经看了两遍,不用再看了。”于是,把目光移到了主席台边的连接盒上。他看着连接盒,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第一次扩音的情景。
――团部大会议室。主席台上,坐着团的首长和司、政、后机关的领导,台下坐着全团的排以上干部。分管干部工作的朱副政委正在作干部讲评报告。他看着讲稿,似念似讲地说道:“虽然,我们干部队伍的政治建设、思想建设、组织建设,总体上是好的,为全团完成各项任务,提供了有力的保障,做出了了重大的贡献。但是,用伟大领袖毛主席关于一分为二的观点来分析,干部队伍中也存在一些问题,主要表现是:第一,有的干部在政治思想方面对自己要求不严,说话跑版。比如,雷锋同志的名言――革命战士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反映了雷锋同志一切以党和革命需要为重的崇高品质;可是,有一个干部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说‘革命干部是块瓦,哪里好耍哪里耍’,今天我不点这个干部的名,但是,我要郑重的告诫大家,这不是简单的说话随意的问题,而是一个人的政治立场和思想觉悟的问题!鉴于这位同志已经在连队的支部大会上做了深刻检查,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精神,不把人一棍子打死,团党委决定先给他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根据他的表现再考虑是否给予处分。”
此时,会场静得能听见钢笔写字的“沙沙”声。
朱副政委端起茶缸喝了两口水,往台下扫视了一眼。“第二,有的干部对我军‘官兵一致’的优良传统认识不深,不但认识不到多吃多占的危害性,而且强词夺理,认为该多吃多占。比如,有个连队开民主生活会时,一个战士给连长提意见,说过春节连队杀了一头猪,连长把猪心拿回家自己吃了,这明显是多吃多占,应当做自我批评。然而,这位连长轻描淡写地作了自我批评后,问提意见的战士:一个猪有几个猪心?提意见的战士说:一个猪只有一个猪心。连长接着问,一个连有几个连长?提意见的战士说:一个连只有一个连长。连长又问:一个连长吃一个猪心,中不中?提意见的战士说:中。连长说了句‘对头’,接着说:我的心脏有点毛病,依照民间吃啥补啥的说法,如果我吃了这个猪心,能够治好我的病,我就更好地为革命而多干工作,多作贡献。你说,我吃这个猪心,意义大不大?提意见的战士说:大。”
会场中,有人捂着嘴笑,有人脸憋得通红,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田戈咬着嘴唇瞄了政委一眼,只见政委板着脸,如同一尊雕像。
朱副政委抬头看了台下的干部们一眼,说了句“请大家保持严肃”,用手拍着话筒说:“怎么回事?怎么没声了?!”
田戈顿时愣住了。他缓过神来,一看收扩机的电源指示灯还在亮着,接着来回转动音量控制旋纽,发现没有一点反应,一时不知所措,额头上冒出了汗珠。
这时,肖大春离开座位走了过来,黑着脸小声问道:“怎么回事?”
田戈嗫嚅着说:“我,我也不……不知道。”
肖大春弯下腰看了看收扩机的电源指示灯,站起来后走到放在主席台旁边地上的连接盒旁边,蹲下身子,拔掉话筒插头,重新插进另外一个插孔里,喇叭立即有了朱副政委的声音。
田戈的脸色通红,头深深地低着。
肖大春走到田戈身旁,用鼻子哼了一声,小声责怪道:“这么一点小故障,都不会排除,笨蛋!”说罢,向座位走去。
田戈强忍住快要流出的泪水,咬着牙在在心里说:“pi眼虫!难道你不知道我是第一次扩音?难道你是天生就会排除故障!骂我是笨蛋,我还骂你是混蛋呢!”
这时,二营营长汪明昆的声音――“下面,由各连文书汇报表演,夜间分解结合手枪”打断了田戈的回忆。田戈下意识看了一眼主席台边的连接盒,不动声色地在心里说:“整个汇报表演,已经进行到最后一项内容,但愿我的扩音任务能够一直顺利,圆满完成。”
……
演习场。晚上。
天空,越来越黑。
附近的树林中,时而传出几声蝉鸣。
五连一排长沙正军手拿着话筒在前面跑,田戈背着半导体收扩机、二营营部通讯员杨思贤扛着喇叭紧紧跟随。
沙正军在两座坟墓之间的空地上停住脚步,喘着气说:“这儿离防御工事近,便于观察,咱们就在这儿干!”说罢,一屁股坐在地上,田戈象预演时一样,坐在沙正军的右边,杨思贤,坐在沙正军的左边。
沙正军看着田戈小声说:“田戈,可以把扩音机打开了。”
田戈一面说着“明白”一面扳着扩音机的电源开关。
沙正军手捂着话筒说:“打开了吗?”
田戈:“打开了。”
“尊敬的各位首长,将要进行的汇报表演内容,是夜间班防御战术演习。现在,五连一班已经进入防御阵地,正在抓紧时间加固防御工事、挖深战壕和个人掩体。”沙正军把话筒往嘴前移近了一点,接着说:“五连,是一个有着光荣历史的英雄连队,在解放战争的‘衡宝战役’中,五连被兵团授予‘刺刀见红连’称号,五连一班被兵团授予‘钢刀班’称号。现在,五连一班的全体人员,决心继续发扬‘钢刀班’的光荣传统,时刻牢记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严格要求,严格训练,提高警惕,准备打仗,练出攻必克、守必固的过硬本领,让毛主席放心、让党和人民放心。”
田戈隐约看见,一班的战士们已经完成土工作业,正在进入各自的防御位置。
沙正军:“尊敬的各位首长,五连一班的夜间班防御战术演习正式开始,演习人已全部进入各自的防御位置。下面,马上用炸药包显示敌人的炮火袭击!”
“防敌炮击,进入战壕掩体内隐蔽!”一班长的喊声刚落,田戈便听见身后不远的地方亮起一团火光,接着响起了炸药包“轰,轰”的爆炸声。
沙正军对着话筒大声说::“尊敬的各位首长,现在一班的全体人员正在战壕的掩体内隐蔽。下面,用炸药包显示敌人的炮火延伸!一班的全体人员,正在掩体内做战斗准备!”
轰!轰……
沙正军对着话筒大声说:“尊敬的各位首长,现在显示的是,敌人炮火延伸,防御战士已跃出战壕,准备消灭正在冲击的敌人。”
田戈正想扭头看表演人员的动作,突然看见一个火星四迸、嗤嗤作响的炸药包,滚落在沙正军和杨思贤身旁,他猛地扑过去,抓起炸药包往外扔。然而,炸药包还没被他扔出手,就“轰”地一声爆炸了。
喇叭里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
杨思贤惊慌失措地喊道:“这儿炸着人啦!”
团训练队队长跑了过来,“怎么回事?谁被炸着啦?”
沙正军擦着脸上的尘土说:“田戈被炸着了。”
团训练队队长紧紧抓住田戈左手腕进行止血,对沙正军说了句“你继续解说”,扭脸喊道:“示范班长,带两个人跑步过来!”
示范班长喘着气说:“队长,有何指示?”
团训练队队长:“田戈被炸伤了,你负责把他赶紧送到卫生队去!”
示范班长答了声“是”,一面换下队长的手继续止血一面对身边的战士说:“金国柱,你把他背上,我和郑宜军配合你,一起跑步前进!”
金国柱答了声“是”,在示范班长和郑宜军的配合下,把田戈背在身上。
金国柱背着田戈不停地跑着,示范班长和郑宜军一人托着田戈的一条腿竭力配合着往前跑。
此时,喇叭里传出沙正军的声音:“冲击的敌人,大部分被我防御战士歼灭,余下的敌人不得不狼狈逃跑。五连一班的第一次反冲击,首战告捷!”
卫生队一间病房内。早晨。
窗子上的淡绿色窗帘,拉了一半。
钢丝床边放着一个铁制的输液架,挂在输液架上的输液瓶在“嗒嗒”地滴着药水。
何金奎、闫永福坐在对面的床上,都紧紧地绷着脸。
刘冬波和杨得贵站在输液架旁边,两个人的眼睛都是红红的,好似刚流过泪。
何金奎叫了声“老闫”,接着说:“小田有十九岁吧?”
闫永福若有所思地说:“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现在还不到十九岁,只有十八岁半。”
何金奎“哦”了一声,“他年轻轻的就少了一只手,以后的日子可是不好过啊!当他面临只有一只手的现实,如果一时想不开,那就更麻烦了。”
闫永福叹了一声,忍住了想说的话。
何金奎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田戈,站起来说:“老闫,让刘干事和小杨留在这儿,咱们先回去吧。”
闫永福说了句“好吧”,看着刘冬波说:“你和小杨留在这儿,若有大的情况,立即向我报告。”
刘冬波点着头说:“明白。”
此时,田戈仍在梦中。
――坑道顶部,又在炮弹的爆炸声中落着尘土。
满脸灰尘的战士们靠着坑道壁站着,有的头上缠着绷带,绷带上的血迹已变成紫黑色;有的胳膊上缠着纱布,纱布上的血迹殷红。班长眼里布满了血丝,嘴唇干裂得流着暗红的血。
田戈感到坑道里比火炉还要热,嗓子里也好像有一团火。他抬手摸了一下嘴唇,顿时掉了一块皮屑。他把嘴贴在坑道壁上,感到坑道壁也热得烫人。他从挎包里拿出牙膏往嘴里挤,觉得不但没有一点清凉味,反而有一股苦辣味直往嗓子里钻。
班长喊了句“同志们”,紧攥着拳头说:“我们已经在阵地上坚守了五天五夜,打退了敌人的12次进攻。眼下,我们最大的困难就是缺水,已经缺了一天一夜了。我们一定要咬紧牙关坚持下去,为完成上级交给的防御任务,不惜一切。大家有没有决心?”
战士们齐声回答:“有!”
班长说了声“好”,突然挥着手说:“敌人的炮火停了,准备战斗!”说罢,第一个向前冲去。
战士们紧紧跟随班长,冲出坑道口,进入战壕,向各自的战斗位置跑去。
田戈架好转盘机枪,瞄准蜂拥而来的敌人,准备射击。他听见一声清脆的枪响,立即扣动板机,冲在最前面的一群敌人应声倒在地上。
敌人猫着腰往上冲,田戈压低枪口继续向敌人射击,落在石头上的子弹迸发着火星。
突然,一发炮弹在田戈身边的战壕里“轰”地一声爆炸了,田戈顿时昏倒在地。
过了一会儿,田戈苏醒了。他站起来一看,密密麻麻的敌人已经冲到了阵地前沿,于是抓起转盘机枪直接扫射,然而转盘机枪却没有一点儿反应,低头一看,转盘机枪没有子弹了。他跑在另外一个射击位置,看见地上有一具尸体,抓过枪一看,同样没有子弹。
田戈继续往前跑,突然看见了一个步话机,赶紧背在身上,拿着话筒跃出战壕,大声喊道:“向我开炮!向我开炮!”他捡起一根爆破筒,拉响导火索,向敌群冲去。
爆破筒没有爆炸,田戈被敌人俘虏了。敌人把田戈五花大绑,带到一间放有火炉的房子里。火炉四周站着一群五大三粗、面目狰狞的人,个个都是一手拿着烧红的火钳,一手拿着皮鞭。
一个红脸大汉走到田戈面前,大声吼叫道:“你投不投降?”
田戈“不”字刚一出口,红脸大汉便举起鞭子往田戈身上不停地狠抽,另一个人把烧红的火钳刚放在田戈的左手上,便“哧”地一声冒起黑烟,接着是钻心刺骨的疼痛,田戈一下子惊醒了。
田戈睁开眼睛,看见自己的右手被固定在床沿上,输液架上的瓶子在“嗒嗒”地滴着药水;坐在对面床上的刘冬波和杨得贵,神情黯然。
田戈看着刘冬波,声音有点嘶哑:“刘干事,我的伤势重吗?”
“好像不太重。”刘冬波边说话边站起来,走到病床边,看着田戈说:“小田,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田戈看了看被纱布包裹的左手,有意识地用了一点力,觉得手指头特别疼。“我觉得心里发慌。”
刘冬波:“田戈,有冲好的奶粉,你喝一点吧。”
田戈摇了摇头,“我渴得难受,我想喝水。”
刘冬波从床头柜上拿了瓶菠萝罐头,用起子撬开盖子。
“刘干事,让我来吧。”杨得贵从刘冬波手中接过罐头,用勺子舀出菠萝水送到田戈的嘴里。
田戈喝了几勺,摇着头说:“我,我不想喝了。”
刘冬波:“得贵,你在这里多守一会儿,我有个材料上面等着要,先回去。”
杨得贵:“你去忙吧,我在这儿守着。”
送走刘冬波,杨得贵回到病床边,看着裹在田戈左腕上的纱布,鼻子一酸,眼泪又流了出来。
卫生队一间病房内。上午。
魏志强看着刘冬波的背影,情不自禁地叹道:“刘干事真是太好啦!”
田戈听了魏志强的话,想起刚才的情景,想起入伍以来刘干事对自己的关心和照顾,泪水刷地一下夺眶而出。为了不让魏志强看见,他赶紧把头歪到了左边。
卫生员走到床边,把药瓶挂在输液架上,换好针头,拿着空瓶子走了。
这时,金国柱走进病房,小声叫了声“志强”,边走边说:“田戈现在怎么样?”
魏志强:“好像又睡着了。”
金国柱“哦”了一声,走到病床旁边看了看,才转身向魏志强坐的床边走去。
魏志强:“国柱,田戈被炸伤后,是你把他背到卫生队的?”
“对。”
“你把当时的情况,说给我听听。”
“昨天晚上演习中,用甩炸药包的方式显示炮火,全部由我们班负责。演习进行到炮火延伸时,我突然听见喇叭里传出一阵刺耳的响声,接着听到有人喊道,炸伤人啦!这里炸伤人啦!接着,我听见队长喊道:示范班长,带两个人跑步过来!班长带着郑宜军和我快步跑了过去。队长让班长负责把田戈赶紧送到卫生队去。班长一边用手捏住田戈的手腕止血,一边让我背田戈到卫生队。班长、郑宜军和我配合得非常好,以最快的速度跑到了卫生队,找到了值班医生,而后把田戈抬到手术室里的手术台上。”金国柱停顿了一下,接着说:
“大概过了一两个小时,医生和卫生员把田戈从手术室抬到病房。在病房里,我见田戈左手缠着纱布,估计问题不大,就在田戈对面的空床上躺下来,以便随时照顾他,没想到我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一直到刘干事他们来看田戈,我才醒过来。”
“国柱,田戈究竟伤得咋样?”
“我听说,田戈做手术时政委在场。政委对卫生队长说,放映员的手非常重要,一定要想办法保住,哪怕能保住两个指头也行。卫生队长说,他尽量想办法。”
“后来呢?”
“我一直在手术室外屋等着。田戈被抬出手术室时,我只顾着帮忙抬担架,没有顾上看。到了病房,把田戈放到病床上后,我见他的左手包了很多纱布,好像攥成了拳头。”
“哦,手术前的情况,你还记得吗?”
“咋会不记得呢。我从演习场上把田戈背到卫生队的急救室,看见他的左手大拇指露出了半截白骨头,其余部分血糊糊地粘在一起,看不清楚。”
“唉!”魏志强摇了摇头,“手,对于每个人来说,都非常重要,对于田戈来说,尤为重要。倒片,操作机器,使用万能表,焊接收音机元件等,都得用两只手。但愿他的左手平安无事。”
“我也是这样想。”金国柱抬手擦了擦眼,“昨天一看到炸坏的是田戈,我的心就像被刀子戳了一样。今天早晨,我一口饭都不想吃。”
田戈听着他俩的话,心里面热乎乎的:“政委的话,饱含着关心和理解。魏志强的盼望和祝愿,深藏着同学、老乡加战友的爱心。金国柱把我从演习场背到卫生队,为在病房里守护我,他在空钢丝床上躺了好几个小时,真是情真意切啊!”他咬了一会儿嘴唇,接着在心里说:
“听金国柱刚才的话音,我的左手至少还能保住两个指头。那么至多能保住几个指头呢?是四个指头还是三个指头?大拇指肯定是保不住了!如果只能保住两个指头,我就可能干不成倒片、骑自行车去取或寄影片、操作机器等工作了,我该怎么办呢?”
田戈闭着眼睛思忖,想着,想着,他又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病房内。傍晚。
田戈躺在病床上,眯着眼睛看着输液瓶中的药水不停地往下滴。
吴立新、任刚坐在对面的床上小声说着话。
任刚叹了一声,“昨天下午,田戈扩完音,还到我们通讯班里喝了半茶缸我给他准备的凉开水,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呢?”
“是啊,金国柱找我说这事时,我也是不相信,田戈是搞扩音的,又不是演习人员,怎么会被炸药包炸伤呢?!后来,我跟着金国柱来到这儿一看,鼻子一酸,眼泪就流出来了。”吴立新长叹了一口气,眼睛又有点湿润。
“立新,你问没问金国柱,用作显示炮火的炸药包,怎么会扔到田戈他们扩音的地方呢?”
“我问了。他说,那个炸药包是五连副连长扔的。”
“这个混蛋家伙!据我所知,他既不是演习的组织者,又没有参加过一次预演,怎么会去扔炸药包呢?”
“金国柱说,甩炸药包一直由他们示范班负责,五连副连长本来是参观人员,也不知道是咋回事,跑到他们那儿帮忙,才扔了一个炸药包,就出事了。”
任刚若有所思:“五连副连长的做法,是违犯演习纪律的,他们示范班的人怎么不制止呢?”
“这话我也问了。金国柱说,五连副连长以前是团训练队的一排排长,他见班长都没有制止,自己也不好意思去制止了。”
这时,任刚看见一名妇女掀开了竹门帘,身后跟着一个小女孩,于是忍住了想说的话。
任刚、吴立新同时站了起来,面带微笑点着头说:“来啦!”
妇女点了点头,“小田醒了没有?”
“我去看看。”吴立新边说边走到田戈床边。他轻轻地拍了拍田戈的肩膀,小声说:“有人看你来啦!”
妇女走到病床边,把手中大茶缸放在床头柜上,女孩把用双手抱着的毛巾被放在田戈的床边。
田戈睁开眼睛一看是闫股长的爱人郝玉珍和女儿闫小红,强装着笑脸说:“谢谢郝大姐!谢谢小红!”
郝玉珍爱怜地看着田戈说:“小田,你吃晚饭没有?”
田戈舔了一下嘴唇,“没有。”
郝玉珍:“晚上的饭,还是面块?”
田戈“嗯”了一声。
“我中午下班回来,听小红爸说,你被炸伤了,我当时就流泪了。后来,我听说,早晨给你做的病号饭,是面块,刘干事找卫生队长,让他安排炊事班给你下碗鸡蛋面条,卫生队长说按规定病号饭只能做面块。我一听这事,心里就生气。人都炸伤了,连碗鸡蛋面条都不给下,这是人定的规定?!要是他的孩子,他还会讲规定?肯定不会!我对小红爸说,他不给小田下鸡蛋面条,咱给小田下,下手擀面,比他们那机器做的面条好吃多啦!这不,我给你端来了,你尝尝味道好不好。另外,我还拿了一床毛巾被给你用,这么热的天,你就不要用这卫生被了。”
田戈的眼中含着泪花说:“谢谢!谢谢您对我无微不至的关心!”
郝玉珍:“这有啥好谢的嘛!来,你坐起来,我喂你吃饭。”
田戈:“谢谢郝大姐,我现在一点儿饭都不想吃。”
“你从早晨到现在,一口饭都没吃,对不对?”郝玉珍看着田戈说。
田戈咬了一下嘴唇,“对。”
“那怎么能行!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何况你流了那么多血,不吃饭怎能补充营养?不补充营养,怎能早日养好伤?”郝玉珍端起放在床头柜上茶缸和筷子,看着田戈说:“来,坐起来,我喂你。”
田戈咬了一下嘴唇,“谢谢你,我真的不想吃。”
郝玉珍:“不行,你如果不吃一点,就是嫌我做的饭不好吃。听话,起来吃一点儿,哪怕你只吃一口,我心里也能高兴一点儿。”
田戈用右手撑着身子坐了起来,看着吴立新说:“立新,你来喂我,让郝大姐歇歇。”
“郝大姐,你歇歇,让我来喂他。”吴立新从郝玉珍手里接过茶缸和筷子,用筷子挑起一些面条,放进田戈的嘴里。
田戈嚼着又香又软的面条,心想:“自从当兵以来,我是第一次吃到这样好吃的面条。以前在家里,只有生病的时候,才能吃到妈妈做的这样的面条。不过,郝大姐做的面条,比妈妈做的还好吃。”
“味道行吗?我没敢放辣子和醋。”郝玉珍看着田戈说。
“行。这味道比我妈妈做的还好吃。”
郝玉珍笑吟吟地说:“只要你觉得好吃,我每天晚上都给你做。”
吴立新又挑起一些面条,放进田戈的嘴里。
田戈嚼了嚼,咽下去后微笑着说:“照你刚才说的,我还不如把伙食费交给你,在你们家搭伙呢!”
“伙食费不用交,一天一碗面条,吃不穷我!”郝玉珍抬手拢了拢头发,“小田,你慢慢吃,尽量多吃一点儿,啥也别想,安心养伤,想吃什么,需要什么,叫你老乡去直接跟我说。”郝玉珍叫了声“小红”,接着说:“咱们该回去了,跟叔叔再见。”
小红摆着手说:“叔叔再见!”
田戈眼中含着泪花说:“郝大姐慢走!小红再见!”
吴立新、任刚接着说:“郝大姐慢走!小红再见!”
病房内。上午。
病床边输液架上挂的输液瓶,仍在滴着药水。
田戈的目光,从输液瓶移到裹着纱布的“左手”上,看着纱布上的紫黑色血迹自言自语:“今天,是我左手被炸伤的第四天。刚才,卫生员说,过一会儿,梁医生来给我换敷料。唉!这三天多的时间,真是难熬啊!有人来看时,我得要强装着笑脸,说能挺得住;只有我一个人时,我就不由自主地一边猜想着伤情,一边试着左手的感觉。猜想完之后,总觉得左手的指头是弯曲的,大拇指好像只有半截。过一会儿,就要见分晓了,愿毛主席保佑我能保住三个指头,让我还能够继续放电影!”
这时,卫生员一手掀起竹门帘一手端着放有医疗用品的白铁盘走了进来,梁医生跟在后面。
梁医生边走边在心里说:“眼下,气温一天比一天高,田戈被炸伤的手容易感染。当时,没有保住田戈的手指,已经受到了政委的责怪;此时,如果田戈的伤口因为感染再往上截肢,那麻烦就更大了。但愿田戈的伤口没有感染!”
卫生员把盘子放在床上,退到了床头柜边。
梁医生站在病床边,亲切地说:“田戈,准备换药吧。”
田戈用右手把身体撑起来,靠在被子上,圆睁着眼睛看着裹在伤手上敷料在心里说:“我盼望的时刻终于到了,伤势究竟如何,一揭开纱布就知道啦!”
梁医生用镊子轻轻地揭下胶布,小心翼翼地抖着纱布。每抖开一层,便忍不住看上田戈一眼。最后一层敷料还没有揭掉,田戈就惊呆了――不仅没有一个手指头,而且连手掌都不见了,光秃秃的断臂,像被锯断的树棍子一样,粘在一起的肉皮被药物弄得黑黄、黑黄的。
梁医生用碘酒棉球擦了擦伤口,关心地说:“疼不疼?疼了你就说一声。”
田戈说了句“不疼”,觉得伤口凉丝丝的,心里却疼得难受。他不得不紧咬着牙齿,右手用力抓着床垫。
“梁医生,我听说,政委让你们设法给我保住两个指头,你们为啥没有保住?为啥没有保住?”田戈皱着眉头说。
“当初,我们也想尽量保住你的中指和小拇指。后来一看,这两个手指的骨头也都炸得粉碎了。像这样的伤情和现在的炎热天气,如果强行保留这两个指头,很容易引起伤口感染,而一旦伤口感染了,就得在胳膊肘部截肢,甚至于在肩膀处截肢。经过反复考虑,决定在你的手腕处直接截肢,以免后患。”梁医生看了田戈一眼,把一块敷料盖在田戈的伤口上,一面往敷料上缠纱布一面说:“另外,把你从手腕部位截肢,便于你以后安装假肢。”
“假肢?就是假手?”
“对。”
“假手的手指头能动吗?”
“就目前的技术而言,假肢主要是装饰,手指头不能动。”
田戈“哦”了一声,在心里叹道:“完了,这一下是彻底完啦!”
梁医生在沙布上贴好胶布,直起腰说:“感染的危险期,还没有过,你得按时吃药,药在床头柜上,药袋上面写的有字,你按照要求吃就可以了。”说罢,扭脸对卫生员说:“小段,咱们回去。”
“梁医生,你们慢走。”田戈低着头目呆呆地看着缠着纱部的断臂,喃喃自语:“前两天,我一直以为左手至少有两个指头,以为眼下的一些困难是暂时的,没想到整个左手全都没有了。唉!从此以后,每天刷牙,都把口缸放在地上;吃饭,都得趴在桌子上;放电影,更是不可能啦!我还有啥活头呢?与其这样活着受罪,倒不如死了算啦!”
此时,田戈的身子突然颤抖了一下,心想:“我如果真的自杀了,那就是自绝于党和人民,就是背叛了革命!背叛了革命,就是反革命!家里的人,就得跟着受影响受牵连,弟弟想当兵都当不成啦!不行,我不能自杀,不能当反革命!”
田戈咬着嘴唇想了一会儿,看着缠着纱部的断臂说:“到他们都午休的时候,我悄悄地到演习场去一趟,看看能不能找到被炸掉的肉,即便是一片指甲或者一小块肉皮,我也得把它拣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