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习场。中午。
火辣辣的太阳,慢悠悠地挪着步子。
地上的沙土,闪烁着亮晶晶的白光。
一根被炸断的槐树枝挂在树上,断枝上的树叶已经枯萎。槐树恹恹地低垂着头,一副极度悲伤的神情。
坟墓旁边的野草,被人踩得东倒西歪,有的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有的好像咬着牙齿用劲也没能挺起来。
一个破碎的炸药包壳呲牙咧嘴,像个怪物。
田戈在两个坟墓之间的一片空地停住脚步,看着地上的一滩紫黑色血迹说:“这肯定是我的血迹!就在这一片找,看看能不能找到!”他弯着腰仔细寻找,一面自言自语:“奇怪,怎么连一点儿遗留物都找不到呢?难道我左手上的肉、皮、骨头全被炸飞了?不行,我得扩大范围,看看究竟能不能找到?”
田戈低着头仔细寻找。突然,他看见左前方有一小块白色的东西,心里猛地一缩,走近一看,是一块碎瓷片,苦笑着说:“我还以为真是那半截大拇指的骨头呢!”他走到战壕旁边,沿着战壕边往前走。
此时,田戈看见一只腿上拴着线的小燕子,在一棵稍大一点的柳树上飞着,尽管它用力展着翅膀,蹬着双腿,但一飞到线的长度不允许时,便猛地一下掉下来吊在半空中。它折腾了一会儿,大概是实在没有力气了,只好眼巴巴的望着田戈鸣叫。
“它好像是求我帮忙!不过,不知它想过没有,万一我是那种为它解除了苦痛,又送它入牢笼的人,不是更糟糕吗?也许它想的只是眼前。”田戈边想边往前走。他伸手抓住燕子,用左臂和胸脯夹着燕子,用右手解开燕子脚上的线,而后把燕子往空中一甩,看着飞翔的燕子说:“飞吧,以后要多加小心,别再让人捉住了!”
燕子好像是为了感激田戈,绕着他盘旋了三圈,才飞向远处。
田戈收回目光,看着柳树枝叹道:“人的手,要是像柳树枝一样,折断了还能发出新的,该多好啊!”叹罢,他突然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转身一看是刘冬波和魏志强正向这边走来。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刘冬波边走边说。
“我心里闷得慌,想到这里看看。”田戈红着脸说。
刘冬波:“你出来,怎么不跟值班医生打个招呼呢?”
田戈:“我,我怕影响他们休息。”
“田戈,你这一出来,可把大家给急坏了。”魏志强擦着脸上的汗说:“刘干事我们几个见你不在病房,找了好几个地方又没找到,没有一个不着急的。刘干事让我和他一块儿到这里找,吴立新和金国柱他们俩一个在给任刚打电话,一个在往弹药库附近找。”
刘冬波打断魏志强的话说:“我们急急慌慌地找你,是怕你万一不小心,把伤口弄感染了。虽然三天的危险期过去了,但如果不注意仍然会感染,一感染就要再吃苦。”
田戈点着头说了句“谢谢”,心想:“刘干事不仅把‘截肢’一词,故意换成了‘吃苦’,而且连找我的真实原因都隐瞒了。他们之所以急着到处找我,就是怕我知道了伤情后,承受不住这个打击,生出轻生的念头。”
“走,我们回去吧。”刘冬波边走边说:“过去的事情已无法挽回,你现在应该面对现实,考虑以后的路怎么走。”
“我知道过去无法挽回,我也不后悔。因为,如果换成别人遇到那样的情况,也会像我那样做。眼下,我面对的现实,是左手没有之后的很多不便和困难,至于以后的路怎么走,我还没有想过,也不愿意去想。”田戈既像是回答刘冬波的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刘冬波扭头看了看田戈那忧伤的脸,“如果你刚才说的话是发自内心的,那么你刚当兵时对我讲的理想、信念、抱负等豪言壮语,就不是真的!”
“我当时说的话,绝对是发自内心的。可现在我已经成了废人。”
“不对!”刘冬波打断田戈的话,接着说:“残了,不一定就是废人。身残志坚、顽强拼搏,同样可以做出贡献。当然,身体的残疾,毕竟是一种遗憾,会给人带来一定的困难;但真正的困难和遗憾,是残疾者精神上的消沉和斗志上的颓废。真正的强者,不是不考虑现实,也不是被动地去适应现实,而是靠自己的主观能动作用扬长避短。真正的强者,是不会让困难吓倒的!”
田戈走的步子慢了,眉头皱成了疙瘩。他的两眼时而盯着脚下的路,时而望着远方的天。他在思索、回味刘冬波说的话。
刘冬波看了田戈一眼,“俗话说得好,有志者,事竟成。你的头脑不笨,毅力也不算差,在生与死的考验面前,你能够奋不顾身舍己救人,现在面对各种困难,你同样能自强不息,勇往直前,成为一名无愧于红军团队的坚强战士。”
田戈虽然没有回话,但一直思索。他觉得刘干事的这番话,既像是驱散他心中阴霾的雷火,又像是滋润他这棵“干旱禾苗”的春雨,更像是命令他奋勇冲锋的号角。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地抬起了头,挺起了胸脯,觉得心中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
病房内。
草绿色的窗帘,遮挡了阳光。
屋内,有点暗。
田戈靠着床头睡得正甜。他的右手旁边放着两本书:一本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本是《把一切献给党》。
他的确疲乏、困倦了。几天来,坚强与懦弱、站起来与倒下去、前进与退缩这些截然不同的东西,始终在他的头脑中进行着较量。这种较量虽然不像刀与刀、枪与枪、炮与炮、肉搏与厮打那样明火执仗,那样壮怀激烈,但是这种精神和意志上较量,更加耗人心血,伤人精力。
“二位老前辈好!”田戈向坐在床前的吴运铎和奥斯特洛夫斯基敬了一个礼,“我特意来向二位老前辈请教,请你们给我指条路。”
“路,不是指出来的。路,在自己的心中,在自己的脚下。”吴运铎微微一笑,对坐在身旁的奥斯特洛夫斯基说:“奥同志,我说的对不对?”
“对,吴同志说得对。”奥斯特洛夫斯基的中国话,说得比较生硬。
“小田同志,你先把路的问题放到一边,听我给你讲一件真事。”吴运铎爱怜地看着田戈说,“那也是一次军事演习,但那次演习规模比你这一次大得多,是连进攻实弹战术演习。进攻部队刚占领山头阵地,连长突然发现在几个战士身后,有一个早该爆炸不知为什么没有爆炸的炸药包,正嗤嗤地冒着白烟,他猛地冲过去抓起炸药包就往外甩,结果跟你一样--炸药包在他手里爆炸了,他的右臂从肘关节以下全都没有了。”
“后来呢?”田戈打断吴运铎的话问。
“一个前途无量的年轻军事干部,突然遇到这么大的挫折,精神上不可能不痛苦。”吴运铎调整了一下坐姿,接着说:“后来,他把对党、对人民和对军队的满腔爱心,变成战胜伤残,摆脱困境的动力,练成了用左手打背包、写字、打枪的过硬功夫,最后能一只手参加一千米的武装泅渡。小田,你知道他成功的奥秘吗?”
田戈正在思索,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其实,这里面的‘奥秘’非常简单。”奥斯特洛夫斯基微笑着说。“克服困难的首要问题,是要有信心。有了信心,就能围绕如何克服困难动脑筋,想办法。然而,有些人却忽视了这一点,总想把希望寄托在外部力量上,结果是越寄托越失望。”
“奥同志说得对。”吴运铎向奥斯特洛夫斯基点了点头,“小田,你记得雷锋同志说的那段对待困难的话吗?”
田戈想了一会儿,没有想起来,不好意识地摇了摇头。
“雷锋说:‘困难象弹簧,你强它就弱,你弱它就强。’敢于向困难挑战的人,善于想办法克服困难的人,没有不成功的。比如,你那次打篮球手崴伤后的表现,就很好嘛。”
田戈惊奇地望着吴运铎的脸,“你怎么知道?”
吴运铎哈哈一笑,奥斯特洛夫斯基也跟着笑了起来,他俩的笑声好像嘲笑田戈连自己经历的事情都记不住。
田戈红着脸在心里说:“难怪他们笑话我,要不是吴老前辈提醒,我还真的把那件事忘了。”田戈心里这样想,脑海里也在回忆着那件往事――那是上初中二年级的一天下午,田戈在校篮球场练习三步上篮的动作,“扑哧”一滑,摔倒在地上。开始右手腕只是红肿,后来竟连钢笔都捏不住了。为了不影响学习,他不仅坚持上课,而且学着用左手写字、做作业。也正是在这一段时间,艾玉兰给他买了“樟脑酊”和“活血止痛膏”,并且在下课时帮他揉手腕、活动手指,使他对她产生了好感。
“吴老前辈,”田戈用恳切的目光看着吴运铎说:“您说,像我现在这种状态,有没有人笑话我?”
“目前,还不会有人笑话你。因为,大家知道:一个不到十九周岁的战士,能在生与死的考验面前奋不顾身,舍己救人,已经够英勇的啦!他要正确对待和克服伤残后出现的各种困难,肯定要经历一场复杂、激烈的思想斗争,而这种斗争并不是一天两天能够解决的。”吴运铎停顿了一下,语重心长地接着说:“不过,一个能把生与死置之度外的人,如果被伤残后的困难弄得丧魂失魄、不知所措,只知道想眼下的困难和以后的困难,而不知道思索克服、战胜困难的办法,很可能会有人笑话你。”
田戈“哦”了一声,接着说:“以二位老前辈的经验,我能不能克服所遇到的困难,学会一只手放广播、倒片、放电影?”
吴运铎微笑着说:“只要你有信心,肯动脑筋,就一定能够学会!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嘛!”
奥斯特洛夫斯基笑呵呵地说:“小田同志,吴同志说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你们已经给我指了一条通向光明的路,我真诚地感谢你们。”田戈说完话,想给吴运铎和奥斯特洛夫斯基敬礼,却抬不起胳膊。他猛地一用劲,一下子惊醒了。
田戈回忆完梦中的情景,紧攥着拳头说:“这个梦,像阳极和阴极、正电和负电碰撞后的裂变一样,冲击、震撼着我的心灵,点亮了我心中的明灯。我一定要调整心态、开动脑筋,克服生活上的困难,练出一只手放电影、修机器的本领!当一个硬汉,而不当熊包、软蛋!”他右手用力一撑,倏地一下站到地上,走过去拉开窗帘,打开窗子。
太阳光透过玻璃照在钢丝床上,知了在窗外的树上叫得正欢。
田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了一会儿窗外地上的马齿菜,动情地背诵着头天晚上写的诗――《马齿苋》:
你原有
魁伟的身躯
你原有
漂亮的脸庞
为救被二郎追杀的太阳
才变成现在的模样
面对人们的惋惜
面对一些人的中伤
你坦然一笑
全不放在心上
你藐视名利
功劳从不讲
你不图回报
哪里都生长
只要对世人有益处
你愿把命献上
啊
马齿苋
太阳不会把你忘
有良知的人不会把你忘
机器房内。中午。
田戈关上房门,脱下白衬衣,挂在门旁边的钉子上,转身看着窗外说:“屋子里虽然也热,但还是比外面好一些。来的时候,头顶着烈日,脚踩在像烤化的黑膏药一样的柏油路上,觉得人被放在火上烤一般!”
田戈收回目光,准备按照计划先练习开片盒。他走到一个箱子旁边,掀开箱盖,拿出一个影片盒,转过身子,用左臂和胸部夹住片盒底部,用右手掰盒盖。由于片盒太紧,加上他右手用力过猛,片盒“嘭”地一声掉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
他撩起背心,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走到片盒旁边,弯腰拿起片盒,咬着牙齿“哼”了一声,“你往哪里跑?!你跑了和尚跑不了寺(事)!实话告诉你,我今天不把你打开,决不罢休!”
他重新把片盒用力夹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后在右手指的逐步加力中,不停地移动位置往上掰。
片盒在田戈的怀里慢慢地转动,田戈的手指仍在不停地加力。
片盒“哧”地一声开了,田戈咧嘴笑了笑,看着片盒说:“怎么样?我说一定要把你打开,就肯定能把你打开!”他走到桌子旁边,把片盒放在桌子上,撩起背心擦了擦脸上的汗水。
“开片盒这一关,已经过了。倒影片这一关,怎么过呢?”田戈看了一眼固定在桌子边沿上的倒片机,接着喃喃自语:“以前倒影片是右手摇摇把,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住影片的两边,以便发现接头和破损的齿孔。我能不能把左臂绑在摇把上摇,用右手检查影片呢?”他皱了一下眉头,若有所思地说:“不管行不行,我都得先试一下!是骡子是马,拉出来一溜就知道了。”
田戈把倒片机调换了位置,从片盒里拿出影片,放在倒片机上,扣上片夹,接着用手绢把左臂捆在摇把上,而后用牙和手配合系了个死结。他试着摇了几圈,觉得很不习惯,不是转得不均匀就是顾了下面顾不了上面。他一边慢慢地摇着,一边考虑怎样摇均匀的办法。由于他捆手臂的时候,手绢系得不太紧,再加上精力不够集中,断臂突然从手绢中滑出来碰到桌子边上。剧烈的疼痛,在一刹那间从手臂传到心里,令他不由自主地蹲了下去,豆大的汗珠一颗接一颗地从他的脸上滴到地面,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
此时,田戈听见轻轻地敲门声,随后是吴立新叫自己的声音。他犹豫了一下,走到门前开了门,看着吴立新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是瞎,”吴立新停了一下,把“瞎猫碰了个死耗子”改成“瞎蒙的”。
“进屋吧。你是怎么蒙的?”
“我到病房没找到你,就来了大礼堂。敲广播室的门,没有反应;敲你住室的门,也没有反应。下楼以后,我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敲了敲机器房的门,没想到竟然找到你了。”吴立新叫了声“田戈”,接着说:“这么热的天,你一个人关在屋里,是不是想捂汗?!”
“我又没感冒,为啥要捂汗?”
“那你为啥这样做?”
田戈笑了笑,“你猜猜!”
吴立新无意中看见了桌子上的倒片机和片夹里的影片,眼睛猛地一亮。“你是不是想试试现在还能不能倒片?”
“对。”
“试了吗?”
“试了。”
“怎么样?”
“办法还管用,只是不太适应,影片倒得不均匀,也许再练习一段时间,会好一些。”
“难道你还想放电影?”
“有这种想法。”
“真的?”
田戈“嗯”了一声,看着吴立新说:“看你的神态,好像对我的这种想法有不同看法?”
“有一点。”
“说给我听听。”
“我觉得你是放着福不享,自己找罪受。你的左手是为了救人被炸坏的,应当说是为革命流了血,做了贡献,以后即便啥也不干,谁又能把你怎么样?!”吴立新停顿了一下,“你说对不对?”
“照你这么说,我以后光吃不干,岂不是成了寄生虫啦?!”
“光吃不干的人,不一定就是寄生虫。有些老红军,就是只拿钱不干工作,你能说他们是寄生虫吗?”
“他们是打江山的革命老前辈,为建立新中国立下了汗马功劳。我怎么能跟他们相提并论呢?再说,我以后如果一天到晚,除了吃就是玩,即便别人啥都不说,我自己也会觉得无聊。对吧?”
“这倒也是。”吴立新掏出手绢擦了擦脸上的汗,“你估计,他们以后会让你干啥?”
“可能让我放广播。不过,如果还能放电影的话,他们也许还让我放电影。”
“你估计还能不能放电影?”
“暂时还说不清楚,走一步讲一步吧。”
“今天,电影组怎么一个人也没有,都到哪儿去了?”
“到师农场放电影去了。”
“今天是星期六,我晚上把志强、任刚约来,咱们在一块儿说说话,怎么样?”
田戈想了想,“好吧。”
“一言为定,在大礼堂这儿汇合,怎么样?”
田戈点着头说:“行。”
大礼堂观礼台上。
月亮热得仅露出半边脸,星星热得不停地眨着眼睛,白杨树在慢慢地舒展着被烈日晒卷的叶子。
营房外边的泡桐树下面和操场的草坪上,坐着三三两两乘凉或聊天的人。
观礼台大门左边,田戈、魏志强、吴立新、任刚,坐在折叠椅上,每人的椅子旁边的地上放着一个茶缸。
吴立新笑嘻嘻地说:“怎么样?还是外面凉快吧!”
“你尽说实话,二楼的房子被太阳晒了一天,肯定比外面热。”田戈看着吴立新说。
吴立新:“那我开始说到观礼台上坐,你为啥不同意?”
田戈:“当时天没有黑,我怕让人看见了说闲话。”
一阵微风吹来,四个人都觉得身上舒服了一些。
“好舒服的风啊,要是能来一阵猛烈的暴风雨,我宁愿变成海燕。”吴立新抖着背心说。
魏志强:“你别臭美啦!依我看,田戈才是真正的海燕。他不仅能奋不顾身抢救战友,而且还能顶住失去一只手的巨大打击,想办法克服各种困难,积极为重返战斗岗位做准备,是身残志坚的海燕!”
任刚点头说:“对!田戈才是真正的海燕。”
吴立新接着说:“依我看,田戈是雄鹰,比海燕还伟大。”
“照你们的意思,我现在是英雄了。”田戈笑着说。
魏志强点了点头,“说你是英雄,也不过分。”
任刚“哎”了一声,皱着眉头说:“在我的印象中,田戈出事的那天中午,他好像说了一句不吉利的话,不过我现在想不起来了。”
“有这回事。”吴立新挠了挠头,“我也想不起来了。”
魏志强看了他俩一眼,“你俩是一对笨蛋,仔细回忆一下当时的情况,不就想起来了!”
田戈也在极力地回忆,但是他也没回忆出那句话。
“噢,对了,我想起来了。”任刚抑制住心中的兴奋,慢声细语地说:“那天中午,杨老兵给田戈带来一摞刚洗的照片,田戈手里拿着一张放大的照片,说照得不好,洗得一般,跟遗像差不多。”
“对!”吴立新接过任刚的话说:“就是这句话。当时我接着说,照得不错,主要是洗得有毛病,稍微黑了一点。”
田戈的身子突然颤栗了一下,他不仅回忆出了他说这几句话时的情景,而且还想起了那天的一些反常现象――出完早操,他不是唱歌就是哼曲;找李干事洗照片,异常的顺利,而且放大的那几张照片确实跟遗像差不多。下午到二营去的路上,那只乌鸦叫的声音是那样的凄惨。晚上的演习扩音,本来杨老兵说他去,可是自己却硬要替他去。
“田戈,你真是这样说的吗?”魏志强问。
“我当时是这样说的,不过,我觉得出事的原因与这句话没多大关系。”田戈抬头看了看钻出云层的月亮,“你们知道,在我们家乡,小孩惹爹妈生气或者爹妈对孩子发脾气时,总是爱骂‘炮打的,挨枪的,该死的’等不吉利话,结果啥事都没有,哪一个也没有被咒死。所以说,迷信迷信,越迷越信。”
魏志强:“听说,那天晚上的演习扩音,你是替杨老兵去的,对吧?”
田戈:“对。”
“你如果不去替杨老兵,就不会出事了。”魏志强叹了一声,“你为啥要替他去?”
田戈:“每次预演,都是我去扩音,对情况比较熟悉。另外,跟他一起入伍的人基本上都当了干部,天气又很热,我当时不忍心让他这么老的兵去干。”
魏志强“哦”了一声,忍住了想说的话。
“田戈,你刚才说,迷信迷信,越迷越信。这话有道理。不过,有些事又有点邪门,让人不可思议。”吴立新停顿了一下,看着田戈说:“我们连的指导员,以前当过组织股的干事,对吧?”
田戈点着头说:“对。”
吴立新:“他讲的那件事,就让我觉得不可思议。”
魏志强、任刚异口同声:“啥事?”
“他说,他当组织干事第二年时,三连的一个副班长在武装泅渡训练中淹死了,股长让他到县民政局联系在烈士陵园里安葬的墓地。民政助理给他指了一块地方,他看后觉得位置太靠里,下棺材时不太方便,于是跟民政助理商量换一个地方。没想到事隔半个月,三营营部通讯班的一个通信员给房东挑水,被一条突然折断的电线给电死了。股长又让他到民政局联系墓地,结果这次民政助理给他定的是上一次他没有要的地方。”吴立新挺了挺身子,皱着眉头说:“你们说,这事怪不怪?”
“这事说怪就怪,说不怪也不怪。”魏志强若有所思地接着说:“我听我爷爷说过,安葬人的时候请风水先生选坟地,只能选一个地方,而且选了不能换,如果换了,就得再死一个人。”
田戈发现任刚一直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心想:“任刚可能在想那次上云中山时,那位老人说的话。那老头真是有点邪门,当时他说任刚近期运气不好,没过多久任刚的父亲就去世了。他说我今年会‘塞翁失马’,结果我的手被炸坏了。如果把我炸坏手比成‘塞翁失马’中的‘祸’,那么‘安知非福’中的‘福’又是什么呢?”想到这里,田戈突然意识到老是讲鬼神方面的事,容易使人恐惧,于是咳嗽了一声,一本正经地说:
“有些事,猛一听好像说不清楚,其实冷静一想就会发现,有的事情纯粹是巧合,有的事情是被人添油加醋加工过的,最好不要当真。”
任刚叹了口气,“我今晚只请了一个半小时的假,该回去了。”
魏志强:“田戈,我和吴立新去送任刚一段路,你在这儿等我俩回来,怎么样?”
田戈说了声“行”,握着任刚的手说:“我不送你了,有空时再来。”
任刚点着说了声“好”,接着说:“你多保重。”
圆圆的月亮,悬在大礼堂的上空。
微风,一阵比一阵清凉。
田戈伫立在阳台上,望了一会儿天上的圆月,又往家乡所在的方向望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愿家里的回信能早一点到,愿爸爸妈妈别再为我的事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