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七章:性子温吞的人,发火更厉害 刘冬波偏爱田戈,事出有因(下)
    礼堂舞台右边耳房。中午。

    “这地方,连队的人进不来,电影组的人没事不来,最适合我看日记!”田戈搬了三块砖头摞在一起,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报纸垫在砖上,坐下去后翻开日记本,认真地看了起来。他看到第二篇日记时,仿佛透过本子上的文字看到了当时的情景。

    ――金凤县一中学校会议室。

    屋子中间。放着一副旧乒乓球桌;乒乓球桌的周围,摆着旧长条椅。刘冬波、路文昌、胡顺志面向南而坐,对面坐着秋校长、瞿保福老师、李启志老师、张树生老师。

    秋校长看着刘冬波说:“可以开始了吗?”

    刘冬波面带微笑,点着头说:“开始吧。”

    秋校长:“刘干事一行三人,带着部队首长的重托,不辞辛劳,来调查了解田戈在校期间的表现,我代表我们全校的教师员工,表示热烈的欢迎!”说罢,带头鼓掌,三位老师跟着鼓掌。

    “下面,请刘干事代表部队首长作指示!”秋校长笑呵呵地看着刘冬波说。

    刘冬波摆着手说了句“不能说是做指示”,接着说:“田戈为救战友而受伤的事,你们已经知道了。我们这此次来的目的,就是调查了解他在学校的表现,看看他舍己救人的英雄行为,有没有思想基础,是不是长期积累的结果。请各位老师在遵循‘实事求是’原则的基础上,畅所欲言。”

    秋校长:“昨天下午,这两位解放军同志来联系时已介绍了一些情况,刚才刘干事又代表部队首长作了重要讲话。我作为该校的校长,为有田戈这样的好学生而感到骄傲。为了保证座谈的时间和效果,我已经对三位老师上午的课程,作了调整。请你们放心,我们一定尽全力搞好配合。瞿老师,你先说吧。”

    “好,我先说。”瞿保福看了刘冬波一眼,不紧不慢地接着说:“我从昨天晚上接到校长的通知到现在,心里一直没有平静过。我从田戈上高中一年级担任他的班主任,到他高中毕业之前参军到部队,教了他将近两年时间。他思想品德好,学习刻苦,积极参加班里的各种活动。尤其是劳动方面,他每次都是抢着干重活、脏活,有时还主动帮助别的同学干。我教的这个班,共有43名学生,田戈是五名优秀生之一,不仅我这个当班主任的喜欢他,而且其他任课老师对他的反映也很好。具体地讲,田戈在政治上,能自觉学习毛主席语录和毛主席著作,坚持写读书笔记,并且被推选为班里的代表在全校大会上发过言。这个班第一批加入共青团组织的学生有三个,他是其中之一。在学习方面,他刻苦认真,勤于思考。那一年,我带全班学生到城郊公社藕塘大队搞社会调查,田戈写的调查报告,曾作为范文在全班进行过评讲。我印象中最深刻的一件事,是田戈在那次捞红麻中的表现。”

    路文昌打断了瞿保福的话,“请问瞿老师,捞红麻是什么意思?”

    “红麻是我们这里种的一种经济作物,它的茎皮纤维可以用来织布、制绳子和造纸。红麻被砍下来以后,必须放在水塘里沤上一段时间,才好剥皮、加工。我们学校种红麻,主要是培养学生们热爱劳动的品质。那一次捞红麻,是校里分给我们班的任务。当时正是秋末季节,塘里的水已经很凉了。可是到了塘边,田戈二话不说就脱掉衣服,穿着裤头、光着脊背,第一个下到水塘里。在他的带动下,其他同学也纷纷脱掉衣服跳进水塘。由于田戈是第一个下去最后一个上来,所以他的嘴唇都冻乌了,上下牙齿不停地打架。后来我才知道,田戈那次下水的时候正患着感冒。因此,我多次在班里表扬了他。”瞿保福停顿了一下,“我先讲这么多,等一会儿想起来再补充。”

    “我说一点。我虽然是田戈初中阶段的班主任,但是在他没进‘一中’以前,我对他已有了间接的了解,因为我爱人是田戈从小学三年级到升初中前的班主任。那时,我常听我爱人对我说,他班里有个叫田戈的学生,聪明听话,学习用功,劳动积极。他虽然年龄偏小,个子较低,但参加拣砖碴、挖药草、积肥等勤工俭学劳动,非常积极。他还经常利用星期天、节假日的时间,带领其他同学到烈军属和五保老人家里做好事。后来,我看见班里的新生中有田戈的名字,对他特别注意。实践证明,我爱人说的情况没有一点夸张。在我担任班主任的两年间,田戈在思想品德、文化课学习、遵守学校纪律、团结同学和参加劳动等方面,都表现得很突出。”李启志抬手扶了扶眼镜,接着说:

    “比如:有一年夏天的晚上,突然刮起了大风,接着是既刮风又下雨,我担心值日的学生忘记了关窗子,于是拿了一把伞往教室去。当我进教室时,发现田戈正在教室里关窗子。我问他,是不是该他值日。他说不是,看见突然起风,担心值日生忘记关窗户,特意跑回来看看。我接着问他,不怕淋了雨生病?他笑着说,没事。我认为,田戈能在关键时刻奋不顾身救战友,不是偶然的,是他认真学习毛主席著作,自觉以张思德、白求恩、雷锋、王杰等英雄人物为榜样的必然结果。”

    刘冬波:“李老师,你讲完了?”

    李启志扶着眼镜说:“讲完了。”

    “刚才,瞿老师和李老师分别介绍了田戈的一些情况,讲的都是实在话。我是教体育的,田戈在参军前是校篮球队的主力队员。所以,我只谈谈田戈在篮球队的一些情况。我从乡下中学调到‘一中’时,田戈已经是校篮球队的队员了。开始,我看他个子不高,身体比较瘦,对他不是太器重。接触了一段时间,我发现他不仅跑得快,弹跳力好,投球命中率高,而且训练特别刻苦。”张树生眨了一下眼睛,接着说:

    “比如,我在训练中要求队员每天早晨做屈膝下蹲、升膝跳、蛙跳、俯卧撑训练,每一项不得少于50次,田戈每天都是超额完成。后来,我听别的队员说,他每天晚上在家里练负重下蹲和负重升膝跳。因此,我明知道他在打篮球方面没有多大的发展,但还是尽心尽力地培养他。他也确实很争气,不仅很快成为校队的主力前锋,而且在每次与外校的篮球比赛中都表现的很优秀。今天早晨,我听到他为抢救战友而失去左手的消息,心里面是既难受又自豪。好,我要说的就这么多。”

    “我再补充一点。田戈不仅乐于助人,而且集体荣誉感强。在乐于助人方面,对学习差一些的同学,他主动与他们结成‘一帮一,一对红’的帮学对子。有时遇到下大雨的天气,他宁肯自己淋雨,也把带来的雨伞让给路途远的同学用。陈子福同学住在离校80多里的山区,家里比较困难,他知道这一情况后,经常把自己家里晒的酱或者腌的咸菜,带一些给陈子富。有时,他还把自己节省的零用钱送给陈子福买饭票。我说田戈的集体荣誉感强,仅仅举一个例子。”瞿保福挺了挺身子,接着说:

    “1971年11月下旬,发表了伟大领袖毛主席于11月24日作出的‘野营拉练好’的重要批示。1972年的春季,学校遵照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重要批示,组织全校初二以上的学生搞野营拉练活动。那次活动的目的主要有三个,一是从具体实践中让学生们学习解放军的好思想、好作风。二是沿途开展宣传和社会调查活动。三是到银寨县李家圩子听一位老妈妈的忆苦报告。为了搞好这次活动,学校要求各班大力开展互帮互助活动,保证不让一个学生掉队。当时,我考虑田戈既要参加校篮球队与沿途兄弟学校的比赛,又要参加班里宣传队的文艺演出,没有让他参加班里的体力互助组。但是,在拉练过程中,田戈主动帮助体力弱的女生背背包。有时候,他身上竟有三个背包。所以,我很赞成刚才李老师对田戈的后两句评价。”

    刘冬波:“今天座谈得很成功,谢谢秋校长和各位老师的支持。不过,我们还有一个要求,想请学校找几位田戈的同学座谈一下,以便我们多了解一些情况,圆满完成上级交给的调查任务。秋校长,你看行吗?”

    秋校长:“田戈的同学不是下放到农场,就是插队到农村了,恐怕一时不太好找。哦,对啦!明天是星期天,可能有些学生要回来。瞿老师,你具体负责落实一下这件事,怎么样?”

    瞿保福点着头说:“行,我来落实。”

    刘冬波从笔记本上撕掉一张纸,递给瞿老师:“瞿老师,这是我们的房间号。”

    瞿老师接着纸说:“好,谢谢!”

    秋校长:“刘干事,快到中午了,你们吃了饭再回招待所吧。”

    刘冬波:“谢谢!我们回招待所吃,来得及。”

    会议室门外,刘冬波、路文昌、胡顺志分别与秋校长、瞿保福、李启志、张树生握手告别。

    ――早饭后。

    刘冬波对路文昌、胡顺志说:“时间还早,咱们到外面走走,怎么样?”

    路文昌:“出去走一走好,轻松轻松。”

    胡顺志:“反正现在还早,呆在屋里也没事。”

    三人出了招待所大门,沿着大路向北走。

    路两边的房子,几乎全是草房,而且都很破旧。担着竹筐进城卖菜的农民,穿的衣服都有补丁,有的是大补丁上摞着小补丁。

    走了约200米后,他们往回走。

    路文昌指着一间房屋的山墙说:“刘干事,你看那墙上的字。”

    刘冬波看着字笑着说:“写的字本来是‘此处禁止大、小便’,大概是时间太长的缘故,那个‘处’字变成了‘外’字。”

    胡顺志笑着说:“看来,只有这个地方可以大、小便啦!”

    路文昌:“由此可见,一字之差,谬误千里啊!”

    ――招待所房间内。

    刘冬波坐在床边,目光从放在枕头边的笔记本移向门外,边看边在心里说:“今天是星期天,也不知道瞿老师能不能找到人?被找的人会不会来?”

    路永昌在烟灰缸里按灭烟头,“顺志,你说,田戈的同学会不会来?”

    胡顺志:“我说,肯定有人来,而且在十分钟内至少来一个。”

    过了三分钟,刘冬波听见好像是瞿老师在外面查看房间号,赶紧站起来往外走。

    刘冬波面带微笑:“瞿老师,您好!人找得怎么样?”

    瞿保福笑呵呵地说了句“刘干事好”,接着说:“昨天下午,我安排班里的几名学生替我通知。晚上,我又跑了两家,找到了两名刚从农场回来的学生,并且让他们设法帮着我多找几个。”

    路永昌、胡顺志看见瞿老师跟着刘冬波进了屋,同时站起来说:“瞿老师,您好!”

    瞿保福笑着说:“好,好,路同志好!胡同志好!”

    刘冬波指着桌子旁边的椅子说:“瞿老师,您请坐!”

    “大家都请坐,都请坐!”瞿老师说罢,向椅子边走去。

    刘冬波:“瞿老师,你看,田戈的同学会不会来?什么时候能来?”

    瞿保福:“这,我还真说不清楚。不过,我跟他们说了,尽量早点过来。”

    这时,外面好像有人在查房间号,其中有一个人说话的声音比较大:“不错,就是这个房间。”

    瞿保福高兴地说了句“他们来啦”,随即向门外招着手说:“你们进来吧!”

    四个人进到屋里,有点怯生。

    刘冬波指着床说:“请随便坐吧。”

    瞿保福接过话说:“你们坐,坐吧。”

    四个人挤在一张床上坐了下去。

    瞿保福说了句“我给你们相互介绍一下”,先把刘冬波、路永昌、胡顺志作了介绍,接着把王胜利、吕建新、余堂禄、穆国正依次作了介绍。

    吕建新挺了挺身子,“瞿老师,能不能请刘干事先给我们介绍一下田戈的情况?”

    王胜利接过话说:“对,应当先请刘干事先给我们介绍一下田戈的情况。“

    余堂禄、穆国正同时附和:“我们也想听!”

    刘冬波笑着点了点头,把田戈参军到部队的表现,在演习中为抢救战友而负伤的经过,以及负伤后身残志不残,用一只手放电影、搞宣传的情况,简单扼要地介绍完后,接着说:“我们这一次来,主要是调查、了解田戈在上学期间的表现,你们不要有顾虑,知道什么就说什么,实事求是,不说也不要紧。下面,你们谁想好了谁先说,好不好?”

    吕建新等人参差不齐地说着“好”。

    “我先说吧。我说的是田戈小时候不怕危险、勇于助人的事。”王胜利扶着眼镜瞄了刘冬波一眼,接着说:“有一天下午,冯大爷打水时,水桶掉到井里了。田戈当时正准备挑水回去,一见此情,马上放下扁担,去找了几个伙伴过来。在伙伴们的配合下,他用绳子系着腰下到井里,把冯大爷的水桶捞了上来。冯大爷非常感动,事后逢人便说:田戈人小心肠好!真是个好孩子!”

    余堂禄:“我说的是田戈救人的事。有一天,我们几个同学在水库游泳,有一个初学游泳的小孩误入了深水区,田戈奋不顾身地游过去,把那个小孩救了上来。”

    吕建新:“我说的是田戈救火的事。有一天傍晚,我和田戈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看见右前方的上空烟雾弥漫,一些大人边跑边喊:棉织厂失火了!棉织厂失火了!我和田戈毫不犹豫地跑到现场,加入到救火的行列,大火扑灭之后,我指着田戈棉袄上被火烧的洞说:你这刚穿的新棉袄,就被火烧了这几个洞,不怕家长责怪你?田戈满不在乎地说:我实话实说,他们真要责怪,我也没办法。”

    穆国正看着吕建新说:“你说完啦?”

    吕建新:“说完了。”

    穆国正:“我说的是田戈不怕冷不怕脏,下到水塘里捞红麻的事。”

    路永昌打断了穆国正的话:“这件事,瞿老师昨天上午已经说了。”

    穆国正:“哦,瞿老师昨天上午已经说了?!”

    路永昌:“你能不能说些别的事情?”

    穆国正:“别的事情,我,我没有了。”

    余堂禄:“我说的是田戈帮助农村困难重重同学的事。”

    路永昌打断了余堂禄的话:“是不是田戈帮助陈子富的事?”

    余堂禄:“就是这事。“

    路永昌:“这件事,瞿老师也说了。“

    余堂禄:“既然这样,那,那我就没啥可说的了。”

    瞿保福皱着眉头:“刘干事,还需要找其他同学吗?”

    刘冬波:“听说艾玉兰和木伟珍,对田戈的情况也比较了解,她俩好找吗?”

    瞿保福:“木伟珍,被推荐上大学了。艾玉兰高中没上完,就到申州市当了工人。”

    刘冬波“哦”了一声,微笑着说:“今天的座谈,比我们的预期好得多。瞿老师不辞辛苦帮我们找人,四位同志牺牲休息时间来给我们介绍田戈的情况,我代表我们调查组向瞿老师和四位同志表示感谢!”

    吕建新等人参差不齐地说:“不用谢。”

    瞿保福:“刘干事您太客气了,这是我们应当做的事。”

    刘冬波看了看手表,“11点40了,瞿老师,你们跟我们一起在招待所吃了午饭,再回去,好吗?”

    “刘干事,您不用太客气,我们住的地方离这儿都不远,一会儿就到家了。”瞿老师掏出一张纸递给刘冬波,“这是我家的住址,您如果有用得着我的事,尽管去找。”

    刘冬波接着纸说:“谢谢!”

    房子外面,刘冬波、路永昌、胡顺志分别与瞿老师等人握手告别。

    田戈停住阅读与想象,揉着眼睛在心里说:“暂时先看到这里,我想办法晚上不跟着去放电影,一个人在广播室里接着看,而后偷偷地把这些日记抄下来!”

    窗外,白杨树的叶子全部黄了。

    一阵风吹过,几片树叶缓缓落下。

    田戈站在窗前,看着白杨树上黄叶想心事:“一个月过去了。师里召开团代会的事依然没有消息,而调刘干事到师宣传科的通知却提前来了。唉!师里也真是的,为啥既不调张三也不调李四,偏偏要调刘干事去呢?不对,不对!这种想法太自私了。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不论是干部还是战士,基本上是连里的人想到营里,营里的人想到团里,团里的人想到师里。团里的首长,多数是师里下来的。刘干事被调到师里,肯定对他往上提拔有利,我应当为他高兴才对。”他的眼睛突然一亮,“趁着现在没啥事,我去看看刘干事有没有闲空,跟他说说心里话。”

    天上的太阳,好像没睡醒似的,蔫蔫地没有一点精神。路两边的白杨树,全都眼巴巴地看着太阳,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田戈走到机关办公室的小院,正好碰见刘冬波从主任办公室出来。

    “小田,今天有电影?”刘冬波微笑着问。

    “今天没有电影,我专门来找你的。”

    “有事?”

    “听说你快走了,我想跟你说会儿话,不知你现在有没有闲空。”

    “要说闲空,现在倒是真有一点。走吧,到我宿舍里说。”

    田戈跟着刘冬波走到屋里一看,虽然床上的被子、大衣仍叠得整整齐齐,但平时放在桌子上的书和写字、画画用的笔筒已经收起来了。

    “你什么时候到师里报到?”

    “明天。”

    “明天?”田戈惊讶地说着话,暗叫了一声“不好”,心想:“我打算给刘干事送一条‘大前门’烟,昨天已经到军人服务社跟副政委的爱人说了,她答应帮忙买,说等有了货就告诉我。看来在刘干事走之前没法送了,只有等到我以后到师里去的时候,再送给他啦!”

    刘冬波以为田戈不相信自己的话,于是笑着解释说:“按照师里的通知,我计划后天走。刚才主任找我,说他明天到师里开会,叫我把行李带上搭他的车。所以,提前了一天。”

    “刚听到你被师里调走的消息,我心里很难过。后来仔细一想,我又很高兴。”

    “为什么?”

    “我觉得对你来说是好事,因为你在师里干上两、三年,再下到团里,至少可以当个股长。”

    “看来,你并不了解我。”刘冬波扶了扶眼镜,“跟你说句实在话,我这个人并不适合当官。我的心太善良,又不喜欢吹吹拍拍。再说个不该说的话,我觉得你如果不克服个性强、重感情和办事太认真这些弱点,以后也成不了多大气候。”

    此刻,田戈并没有用心去想刘冬波话中的含义,而是在想他要问的事情啥时候提出来合适。

    “刘干事,我想向您请教一个问题,可以吗?”

    “你说吧。”

    “我想请您告诉我,您为啥对我特别好。”

    “这还用问吗?”刘冬波笑了笑,“伟大领袖毛主席早就说过:‘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着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你是我的阶级兄弟,是我的战友,我对你好,理所当然。如果对你不好,那就有问题了。”

    “开始我也这样想,后来我又觉得是您的心肠特别好。但是,我一直隐隐约约感到,好像还有另外的原因。”

    “你不但聪明,而且悟性也不错。”刘冬波点燃了一支烟,“不过,你问的问题,牵扯到一件令我一想起来就伤心的往事。”

    “实,实在对不起。”田戈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

    “没什么。你既然引出来了,我干脆说出来,免得你再猜了。”

    田戈激动地看了刘冬波一眼,咽回了想说的话。

    “在我兄妹三人之中,我算是最幸运的。1953年春,我父亲被选为村长。当年秋季,我和村子里的另外三个小孩上了区里办的小学。现在,我还记得村边的那棵又粗又高、像巨人一样地银杏树,那是我上学的必经之路,也是我和小伙伴们放学后嬉闹的地方。特别是到了盛夏的傍晚,我常常凑在大人们中间,听一位当过私塾先生的周爷爷讲‘桃园三结义’、‘岳飞遇难风波亭’等故事。周爷爷讲到高兴处,一边往凳子上敲烟袋锅,一边随口唱上几句戏词。1958年大炼钢铁时,我父亲由于长时间没日没夜的带头苦干,在一次上山砍树时因过度劳累而跌下了悬崖。父亲的去世,对我们家来说,等于失去了顶梁柱子。好在那几年队上对我家照顾得不错,我母亲又非常能干。她宁愿自己吃苦受累,一个人担起全家的生活重担,也不让我中断学业。我也深知家中的艰难和母亲的辛劳,学习特别用功,一直是班里的学习尖子。后来,以总分第二名的成绩考入了区中学。”刘冬波吐出一口烟雾,接着说:

    “我上初中那三年,正是国家遇到自然灾害的时期。第一年,我勉强撑了下来。到了第二年,就一天比一天艰难起来。开始,我还能从家里带些麦麸馍、咸萝卜到学校去。后来。我就只能带糠饼和蒸槐米了。有一天晚上,我实在是饿得不行了,便偷偷地回了家。没想到家里半个月前就开始吃水煮苜蓿了,而且有时一天只吃一顿。看着妈妈、妹妹、弟弟脸色灰白,全身浮肿的模样,我流着泪喊了声‘妈’,说我不想再上学了。我的话还没说完,我母亲就发火了。我母亲是很少发火的,而这一次却火得非常厉害。她把我狠狠地训斥了一番后哭着说,如果我要不上学,她就不活了。第二天,我流着泪带着母亲给我煮的苜蓿回到学校。后来,为了不中断我的学业,为了保住我弟弟、妹妹的生命,我母亲通过我外公、外婆做工作,把我过继到二姨家,把我妹妹给了我舅家,她领着我弟弟外出讨饭。”

    田戈擦了擦眼,心想:“由此看来,三年自然灾害,全国各地大同小异。58年金凤县拼命搞浮夸,‘卫星’放得多,放得大,结果三年自然灾害中,曾发生过吃树皮、吃观音土乃至吃死人肉的事。有一天下午,学校请三个老贫农作忆苦报告,其中一位竟不知不觉地把三年自然灾害中的事也当成苦来忆,差一点被打成现行反革命。”

    “那时,我二姨父在区供销社当会计,我二姨在供销社食堂干杂活。我表弟比我小三岁,上小学三年级。从当时的情况看,我二姨家虽然比我家强一些,但在那个时候,家里要添一个人吃饭,另外的人就得少吃一些。而我二姨父、二姨能收留我,确实难能可贵。尤其是我那表弟,对我简直是没说的。他经常想方设法把我二姨专门为他准备的荞麦面菜卷、大米饭团和白面馍等当时的稀罕物,偷偷地分一半给我。说句实在话,一开始我也想不通,觉得二姨太偏心,甚至还暗地里恨过她。那一段时间,我常常在做完作业和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思念我那外出讨饭的妈妈和弟弟。三年自然灾害过去后,我母亲和我弟弟就回来了。”刘冬波停顿了一下,接着说:

    “我母亲回来没多久,我就考上了县高中。我们家的情况虽然有些好转,但是负担我上学还是很困难。因此,我仍然住在我二姨家。谁也没想到,我表弟在即将升初中的时候,因患急性脑膜炎没得到及时治疗,永远地离开了我。那一阵子,我心里比被刀子剜肉还要难受。特别是看见二姨、二姨父那悲痛欲绝、伤心至极的模样,我真想用自己的死去换回表弟的生。‘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我二姨、二姨父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不仅救了我的命,而且维持了我的学业,何况表弟对我又是那样的好,即使我以死相报也是应该的!所以,我每次给我妈寄钱时,都同时给我二姨寄,并且和寄给我妈的钱一样多。”

    此时,田戈不仅打心眼里同情刘冬波的经历,而且非常敬佩刘冬波那知恩必报的品德。

    “说起来,也真是奇怪。那天上午,我想找一个写字好的新兵帮我抄材料、刻蜡版,于是便在号长拿来的一大堆信中挑选。我挑来挑去,没有找出合适的。停了一会儿,我随手从信堆里摸出一封信拿起来看,觉得那上面的字体好像在哪里见过。我回忆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我表弟写的就是这种行楷字体。那天见到你时,你给我的第一印象是长相和身材跟我表弟相似。接触了一段时间,我又发现你的性格、心肠也像我表弟。这两年来,我明知你不是我的那个表弟,但一直在潜意识中把你当成他。也许,这也是人们通常说的缘分吧。”

    听到刘冬波说出了对他好的真实原因,田戈的眼睛湿润了,心想:“既然他把我当成他表弟对待,我干脆借此机会把他认作大哥,不是更好吗?反正我没有哥哥。”

    田戈深情地看着刘冬波说,“听了您刚才说的话,我想认您当大哥,行吗?”

    “我可以把你当作弟弟对待,你也可以把我当作大哥对待,但是不能真认。这是革命队伍,一旦让别人知道了,影响不好。”刘冬波在烟灰缸里按灭烟头,看着田戈说:“处里组织人为你写的发言材料,你看了没有?”

    “我一接过材料就认真看了一遍,后来我又看了两遍,觉得材料写得很好,有些感想、体会,比我原来想的深刻得多。”

    “哦,你好好想一想,材料中有没有与事实不太符合的地方。”

    田戈想了一会儿,抬起头说:“我觉得有两个地方,与事实不符。”

    “哪两个地方?”

    “第一,那一段最精彩、最闪光的日记,不是我写的。第二,是写我甩炸药包的那一段。我记得那一段是这样写的,当我看见误落在我们扩音人员身边的炸药包,嗤嗤地冒着火星时,我想起了罗盛教英勇果断地跳入冰窟窿里救儿童,想起了欧阳海奋不顾身推战马救火车,想起了王杰舍生忘死地扑向地雷救民兵,于是,我奋不顾身地猛扑过去。实际上,我在那一瞬间的反应,是炸药包能炸伤人,无论如何得把它拣起来扔出去。至于其他问题,我一点都没有想,也来不及想。”

    “讲客观一点,实在一点,对个人有好处,对宣传工作来说也是好事。”刘冬波语重心长地说。

    “我看完材料,曾向路老兵提过这个问题。路老兵说,等他跟主任汇报了再说。因为,主任审查过材料,没有提啥意见。”

    “明天我再跟主任反映一下。”刘冬波看了看了看手表,“我还要到股长那里去告别,今天就说到这儿,你以后的路还很长,遇事要三思而后行,要注意处理好关系。到师里办事时,一定得到我那儿去。”

    “明白!”田戈站起来,敬着礼说:“祝您明天一路顺风。”

    晃悠到天西边的太阳,没精打采。路边的白杨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

    田戈低着头,紧挨着路边往前走了一会儿,下意识地伸手掐了一片冬青树叶,边走边想:“对我最好的人明天就要走了,以后还会有人这样对待我吗?也许有,也许没有,但是起码目前还没有。哦,对了,刘干事对我说‘要注意处理好关系’时,神情很严肃,难道他听到了什么风声?听说,组长得知我要参加师‘团代会’的消息后,已经在背后说风凉话了。我一旦真的成了先进典型,组长可能会嫉妒得更厉害。组长这个人心胸狭窄、私心大,如果仅靠用东西去讨好他,密切与他的关系,显然不行。看来,最好的办法是尽快找一棵比较大的‘树’。可是,我到哪儿找这棵树呢?谁会成为我的树呢?”他抬起头,看着天上那消失了大半个脸的太阳,一种无法形容的孤独感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