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招待所“205”房间。下午。
屋里一字儿摆着三张床,床单、被子全是崭新的。每张床边都有一个床头柜,床下面有个小方凳。门边的墙下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开水瓶、三个茶缸。
田戈和通信连架线班战士曾国安、特务连的饲养员刘大力,同住一个房间。
此时,田戈坐着小方凳、伏在床上写日记;曾国安坐在床前学习毛主席著作,刘大力坐在床前东瞅西看。
田戈写完日记,合上笔记本,往挎包里装时看见自己的发言材料,那两件事又在脑海中呈现出来。
――报导组住房。
路文昌正在用毛笔修改稿件,桌子上放着资料、报纸剪贴本、墨盒、浆糊。
田戈在门口叫了句“路老兵”,边走边说:“你又在忙着写稿子?”
路文昌扭过脸说:“不是写,是修改。”
“我能打扰你一会儿吗?”
路文昌把毛笔放在墨盒上,“有事?”
“有一点。”
“你说吧。”
“我,我还是想说说发言材料的事。”
“哦,你不用说了。上一次你跟我说的问题,我已经向何副主任汇报过了。何副主任说,这个材料,团常委讨论过,而且已经上报到了师政治部,不能改动。”
“那,那该怎么办呢?我真的不想说那些与事实不相符的话。”
“要不然,你再去找何副主任当面汇报,怎么样?”
“好吧,路老兵你接着忙,我去找何副主任当面汇报。”田戈说罢,转身离去。
――何副主任办公室。
田戈站在门口整理了一下军容风纪,喊了声“报告”。
何金奎看着文件说:“进来。”
田戈推开门,走进屋里,敬着礼说:“副主任好!”
何副主任点了点头,“小田,有事?”
“我有点事向您报告。”
何金奎“哦”了一声,指着藤条沙发说:“坐下说吧。”
“副主任,我觉得我的发言材料,有两处内容与事实不相符,不知能不能不要?”
“这事,小路已经向我汇报过,我的意见他没有跟你说?”
“他跟我说了。不过,”田戈嗫嚅着说:“我觉得还是不要为好。”
何金奎微笑着说:“为什么?”
“第一,我捡起炸药包往外扔时,除了只想到不让沙排长和杨思贤受伤,别的啥都没想,也不可能想那么多的英雄人物。第二,那篇日记不是我写的,我也写不出那么闪光的话。所以,我老是觉得,如果原封不动地照着材料说,跟说假话差不多。”
“你说的这两个问题,我也找过个别人征求过意见。他们说,好多英雄人物的事迹材料中,都有在危急关头想起这或想起那之类的内容,不算什么大问题,日记虽然不是你的原文,但只要能更深刻的反映你的思想面貌,也不算什么大问题,雷锋的一些日记,也是经过整理加工了嘛!不过,你的意见也有一些道理。”何金奎皱了一下眉头,若有所思地接着说:
“但是,这事我也不能随便做主,得向政委汇报,说不定还得向师政治部杨主任报告。眼下,离师‘团代会’召开的时间,仅有三天,在我没有给你明确的答复之前,你仍然按照现在的材料发言。明白吗?”
田戈忍住了想说的话,赶紧站了起来,敬着礼说:“明白。”
这时,蔡干事的一声“喂”打断了田戈的回忆。
“师首长要到房间看望代表,你们不要走远,最好在房间里等着。”蔡干事说罢,转身走了。
过了一会儿,师首长们在何金奎的陪同下,走进房间,分别与田戈、曾国安和刘大力握手问好。有一位脸色比较黑、身体比较胖的首长,喊了声“老何”,接着说:“谁是田戈?”
何金奎指着田戈说:“杨主任,他是田戈。”
杨主任走到田戈面前,拍着田戈肩膀说:“小伙子,我知道你,舍己救人的英雄。继续努力,好好干!”
田戈激动地敬了个礼,“感谢首长的鼓励和教诲,我一定不辜负首长的期望。”
师部小礼堂。上午。
会场里,座无虚席。
主席台上,摆着两排桌、椅,坐着大会主席团成员。田戈坐在第二排左边第一个位置。
大会主持人师组织科长宣布:“下面,由田戈同志发言,他发言的题目是‘火红的青春’,请大家鼓掌欢迎!”
田戈在掌声中走向前台,先给坐在主席台上的人们敬礼,接着转过身子给代表们敬礼,而后走到发言桌后面坐了下来。
“尊敬的各位首长,各位代表,我叫田戈。”田戈介绍完个人简历,开始讲述他在配合演习时救战友的经过,讲到医生给他换药那一段情节时,他没有看讲稿,用不高不低的声调说:
“我看着医生用镊子夹掉盖在伤口的敷料时,一下子惊呆了,不但没有我所期盼保住的那两个指头,而且从手腕以下全都没有了,看着被药物弄成黑黄色的断臂,我的心里非常难受:没有了左手,我怎么干做取送影片、倒片、放电影等工作呢?怎么当放映员呢?我如果啥也不能干,活着还有意义吗?”
此时,会场里格外寂静。坐在过道边座位上的一个女兵,用手绢擦着眼泪。
“后来,在首长和同志们的帮助下,通过学习毛主席著作,学习英雄人物的模范事迹,我深深感到:革命者的手之所以宝贵,是因为它能为人民服务,能为革命做工作。一个能在生死关头奋不顾身救战友的人,如果不能正视困难,不能想方设法克服困难,与战场上的逃兵没什么两样。于是,我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做一个身残志不残的革命战士,想方设法克服失去左手后的各种困难,用一只手为党的事业做出自己应有的贡献!”田戈看了看讲稿,接着汇报他克服困难的情况。
田戈讲述练习一只手削铅笔时,会场里静得能听见代表们作记录的写字声。
田戈讲述练习一只手开片盒、倒片时,有人忍不住发出了“啧、啧”声。
田戈讲述把断臂放在被子上练习做俯卧撑,以增加臂力,而后能够把几十斤重的放映机轻而易举地放到一米多高的三角架上时,会场里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
“实践使我体会到:人的一生是短暂的,青春是美丽的。正因为短暂,而不能虚度;正因为美丽,而决不能玷污。只有把整个身心投入到壮丽的共产主义事业,活着才有意义,青春才真正壮丽。我一定不辜负首长和同志们的希望,谦虚谨慎,再接再厉,沿着毛主席指引的革命道路继续前进,再立新功!”
会场里响起的掌声,如同雷鸣。
师政治部杨主任要过话筒,“听了田戈的发言,我很感动。一个年龄不到十九岁的青年战士,能够为了战友的生命安全,奋不顾身地把即将爆炸的炸药包抓起来往外扔;能够很快的克服失去一只手遇到的种种困难,继续在放映岗位上坚持战斗,并且出色地完成了各项任务,这绝不是偶然的。他们团曾为此专门组织人进行过调查,田戈同志在学校读书期间,就能够积极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发出的‘向雷锋同志学习’的号召,自觉以雷锋同志为榜样,经常利用课外时间组织同学修理教室里的课桌、板凳,帮助五保户、烈、军属挑水、扫地、劈柴,多次被评为学校的‘三好’学生和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杨主任停顿了一下,接着说:
“他从穿上军装那一天起,就给自己选定了一个非常明确的目标--踏着雷锋的足迹走,做一名雷锋式的好战士。根据田戈的事迹和表现,师政治部决定给他荣记二等功,要求全体共青团员向这位活着的雷锋学习。师党委也准备在近期下发一个决定,号召全师指战员,认真贯彻、落实中央领导关于掀起学习雷锋新高潮的指示,广泛深入地开展‘远学雷锋,近学田戈’的活动,把雷锋的精神进一步发扬光大,把部队的各项建设搞得更好。”
会场里响起的掌声,经久不息。
师组织科长:“根据议程安排,今天下午的大会到此结束,散会。”
退场时,有几位代表同时向田戈投去钦佩的目光。
师招待所“205”房间。田戈在师团代会发言的当天夜间。
曾国安、刘大力、田戈,都在各自的床上睡觉。曾国安,蒙着头。刘大力侧着身子,不停地打着呼噜。
田戈仍在梦中。
――广播室里。
田戈看完刚临摹的素描画,准备收拾东西,突然看见身旁站着一个人,冷笑着说:“你还认识我吗?”
“认识,您是胡老师,我在一中上学时,您教音乐课。”
“我这个人是棒槌拉胡琴--直来直去,有意见爱当面说,从来不喜欢背后捣鬼。上次部队派人到学校搞调查,如果让我去介绍情况,我肯定也会只讲你的优点。但是,现在我必须当面把你的缺点指出来!你还记得任克强在音乐课上捣乱的事吗?”
“记得。”
“说给我听听。”
“那天上午上音乐课,您教我们识简谱。大约一节课上了一大半时,您发现任克强一直低着头,根本没听你讲课。于是您让他站起来读黑板上的简谱,您先指着黑板上的‘哆’,他说了声‘一’;您又连着指了指‘来’和‘咪’,他紧跟着说的是‘二’和‘三’。您问他是真不会还是假不会,他说真不会。您说,真不会的话就单独教他。他和您搅和了至少有十分钟,班里的同学笑了好几次。不过,任克强故意跟你捣蛋,与我可是没有一点关系呀!”
胡老师“哼”了一声,“怎么能说跟你没关系呢?你是学习委员,又跟任克强坐同桌。他在课堂上看小说,你不制止他;他跟老师捣蛋,你不站出来维护、帮助老师,这是没有原则性的表现!没有原则性,难道不是缺点吗?”
田戈点着头说了句“是缺点”,正打算说“我以后一定改正”,突然发现胡老师的模样变了。
“知道我是谁吗?”
田戈眯着眼睛:“我,我一时想不起来。”
“你别再费心思苦想了!你当了模范,眼睛要往下看。告诉你,我叫覃文甫。当年由新兵连分到一机连时,我们俩一个班。后来我到连部当了理发员,你到团里当了放映员。”覃文甫乜斜了田戈一眼,“你知道我来干什么吗?”
田戈摇着头说:“不知道。”
“我来揭你的老底!你害怕吗?”覃文甫歪着头说。
“你揭我的老底,是帮助我,我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害怕呢!”
“师里的表彰决定中,说你不怕苦,不怕累,干一行爱一行;说你尊重领导,团结同志,对战友有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这些赞扬,别人佩不佩服,我不管,反正我是不佩服!关于干一行爱一行的问题,如果仅仅就你当放映员来说,我相信你能做到,因为这是一个谁都想干的好工作,既能学到技术而且还不吃苦。可是,在我们连搞生产那一段,你做到了干一行爱一行吗?当然你嘴上并没有说,劳动中也基本上能做到不怕苦,不怕累。但是在思想深处,你是不太乐意搞生产的。有一段时间,你常常钻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看那本怎样写通讯报导的书,盼望早日调到团通讯报导组去,这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
“关于尊重领导方面,你也有问题。有一次出工集合,班长批评你动作慢了,耽误了全班的时间,你不仅当时小声嘀咕了几句,而且在背后和董正友商量找机会报复班长。虽然你们后来没有报复,但是有这种念头也不行!因为你忘记了一名军人的基本准则,没有按照毛主席关于‘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的教导去做。不按照毛主席的教导做,就不配当雷锋式的战士!”
田戈微笑着说:“还有吗?”
“在对战友有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方面,我对你的意见最大。你听董正友讲了我在新兵连联欢会上的事后,经常讽刺、挖苦我,模仿我在应该敬礼时做的擤鼻涕动作,说我吹笛子跟‘猫叫春’一样。有一次,我跟董正友开玩笑,重复老兵们常说的话,说河南人有四大怪--馍当饭、葱当菜,高梁杆子做锅盖,厕所不分男和女,一根麻绳当裤带。你顿时火冒三丈、气冲冲地走到我面前,说我们山里人笨、丢人现眼,看见火车,把青草放火车头上当牛喂;第一次看打仗的电影,在电影结束时到银幕下面找弹头、炮壳。要不是后来班长回来了,说不定你还动手打我呢!”覃文甫舔了一下嘴唇,接着说:
“不过,实事求是地说,我当时也有问题,有些话不该那样说。可是,我是在和董正友开玩笑。退一步来说,即使我与你开玩笑,说了段老兵说过的话,你也不该生那么大的气,发那么大的火呀。我觉得只要对战友有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对非原则性的问题应该给予原谅和宽恕。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你说得对。”田戈眨了一下眼睛眼,发现覃文甫变成了卫生队长。
卫生队长气冲冲地说:“我早就想批评你,今天总算有机会了!你为啥要打我的儿子?”
“他摇晃大礼堂的门,不但不听我的制止,而且还喊我‘断手杆’,我一时没压住心里的火气,动手打了他。”田戈低着头说。
卫生队长咬着牙瞪了田戈一眼,“你想在我面前避重就轻,蒙混过关,也不算算你穿烂了几个裤头。我不客气地告诉你,我当兵的时候,你还不知道爹娘是谁呢?你说你打我儿子是因为他喊你‘断手杆’,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在你手术后我没同意刘干事的意见,让炊事班给你做鸡蛋面条。是不是这样?”
田戈咬了一下嘴唇,“你说是就是。”
“上面说你是雷锋式的战士,你能跟雷锋比吗?雷锋立场坚定,爱憎分明,对同志像春天般的温暖,对待敌人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可你呢,竟然用对待敌人的态度对待革命干部的儿子,这能说你立场坚定、爱憎分明吗?立场不坚定、爱憎不分明,就不配当雷锋式的战士!走,跟我一块去见政委,叫他评评你是不是雷锋式的战士?!”卫生队长说罢,伸手拉田戈。
田戈推着卫生队长手说:“要去你自己去,凭啥叫我跟你一块去?”
“凭啥?!凭你是雷锋式的战士呀!走,我今天非叫你跟我一块去不可!”
田戈用力挣脱,一下子惊醒了。他回想完梦中的情景,看着窗外萤火虫般的灯光在心里说:“从此以后,我不仅要夹着尾巴做人,而且还要夹紧尾巴做人!”
广播室。下午。
田戈坐在桌子后面,写完日记,拧上钢笔帽,放下钢笔,用右手搓着断臂。他扭头时突然看见放在枕头边的《毛泽东哲学著作选读》,情不自禁地站起来,边走边在心里说:“这本《毛泽东哲学著作选读》,是师政治部杨主任在团代会期间找我谈话时赠送的。书的扉页上还有杨主任亲手写的赠言。”他在床边坐下来,掀开《毛泽东哲学著作选读》的封面,耳边仿佛回响着杨主任声音:“田戈同志,希望你认真学习毛泽东思想,刻苦改造世界观,争取做一名雷锋式的好战士!”
田戈看着杨主任写的赠言,在心里叹道:“杨主任对我真是太好啦!我一定要铭记杨主任的赠言,决不辜负他对我的殷切希望。”
听见三下有节奏的敲门声,田戈赶紧站起来去开门。
“真没想到是你们俩,下午没有上课?”田戈看着魏志强和吴立新说。
“下午是直属队统一上政治课,我和志强约好的,特意用下课后的自学时间来看你。”吴立新边走边说。
田戈“哦”了一声,看着吴立新说:“你怎么知道我开会回来了?”
吴立新在田戈的床边坐下来,“你猜猜。”
田戈:“你见到了刘大力。”
“对。昨天吃晚饭时,我一见到刘大力,就知道你开会回来了。”
魏志强:“刘大力是谁?”
吴立新:“是我们连的饲养员,也是师团代会的代表,开会期间跟田戈住在一个房间。吃饭时,刘大力说了不少有关田戈的事。”
田戈:“刘大力都说了些啥事?”
吴立新:“他说,第一天晚上开预备会,你被选为大会主席团成员,而后每次开大会都坐在主席台上。会议期间,你介绍了个人的事迹,师里给你荣记了二等功,师党委下了决定,号召全师指战员向你学习。”
田戈:“就这些?”
吴立新:“他还说,十二个先进个人发言,数你讲的最好,那个广东兵讲了半个多小时,他没听懂几句。”
田戈:“他说没说我的发言好在哪里?”
吴立新:“说了。他说,本来就数你的事迹最突出,加上你说的是普通话,特别让人感动,听你讲医生第一次给你换药那一段时,他都掉泪了。”
魏志强:“田戈,你当时为啥要说普通话,而不说家乡话?”
田戈:“我平时说话比较快,担心别人听不清楚,所以改成说普通话。”
吴立新:“田戈,你开会回来后,怎么连一点消息都不给我们透。”
“我怕你让我请客。”田戈苦笑着说。
“请客算什么!这么好的事情,如果放在我身上,我宁愿拿出三个月的津贴费请。”
“你吴立新真是的,听见风就当作雨!你咋不想一想,田戈是那种怕请客的人吗?”魏志强瞥了吴立新一眼,“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田戈现在成了典型,说话办事得小心谨慎。”
“依我看,这是走路摸‘老二’--小心过度(肚)!”吴立新不服气地白了魏志强一眼,“田戈为抢救战友失去一只手,是铁的事实,他一只手开片盒,架机器,放电影,一只手做俯卧撑,翻单杠,跳木马,也样样经得起检验。他当典型模范,是用血和汗换来的,当之无愧!”
“你这个人,就是遇事爱激动。你刚才讲的话是事实,也有道理,但这些话跟门上的锁一样,只能挡住君子,而挡不住小人。人怕出名猪怕壮!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魏志强本想举出壮猪、肥猪,会先被人杀掉的例子,但突然意识到田戈坐在身旁,这样比喻不太合适,于是改口说:“平平常常的人,既不会被人注意,也不会被人评头论足。但是,一旦一个人在某一方面冒了尖,领了先,出了名,这个人不仅会成为他周围人关注的焦点,而且还会受到一些人的嫉妒和诽谤。这些人有时会抓住很小的问题不放,有时候会无中生有,把假的东西说得头头是道,有鼻子有眼。总之,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明知自己不行,也想方设法不让别人行。”
田戈犹豫了一下,“我看这样吧,你们帮助分析一下,我成了先进,当了典型,会不会有人给我使坏?”
吴立新:“有人给你使坏?你指的是哪些人?”
田戈:“以前的同学,身边的同事,还有我得罪过的人。比如:象高机连的那个张大明,会不会给我使坏?”
魏志强和吴立新几乎同时进入思考状态。魏志强低着头,皱着眉。吴立新半闭着眼,双手托着脸。
“我认为,同学中间会不会有人使坏的问题,你没必要担心。第一,你在学校期间跟同学们相处得比较好,跟篮球队的人相处得也不错。第二,即使个别人有意见,但他们现在是下乡的下乡、上大学的上大学,与你是‘隔山不打鸟’,况且他们忙自己奔前程的事都顾不过来,怎么会有闲心坏你的事呢?至于高机连的那个张大明,你也不用管他。那次打篮球分班比赛,他先故意带球撞倒了你,后来他摔倒在地上,是他犯规造成的,你又没有错,他凭什么使你的坏!”
田戈:“卫生队的向队长呢?我打过他的儿子向涛,向队长会不会给我使坏?”
魏志强:“听说向队长比较溺爱他儿子,他很可能借你打他儿子的事给你使坏。”
吴立新:“我同意志强的看法。”
田戈:“那,我该怎么办?”
吴立新皱了皱头,“田戈,你跟政委的儿子王鹏比较好,以王鹏为头的那群小孩大多数不喜欢向涛,对吧?”
田戈:“没错。”
“你能不能想办法做通王鹏的工作,一旦向队长借你打他儿子的事给你使坏,你就让王鹏联合那一群小孩一起为你作证,说你没有打向涛。”吴立新停顿了一下,看着田戈说:“这个办法行不行?”
田戈想了想,“我可以试试。”
“另外,我认为最大的危险,往往是来自内部。”吴立新看到田戈的示意,立即压低了声音:
“去年我在师里集训,与胡教员比较好。他对我说,有两个同年入伍又同在一个连队的老乡,两个人的表现都不错。当其中的一个人成为党员培养对象时,另外一个人则嫉妒起来。他害怕家乡的亲朋好友、左邻右舍看不起自己,害怕未婚妻嫌自己进步慢变卦,于是想了一个阻碍他老乡入党的孬点子。在一次部队看电影时,他悄悄地溜回宿舍,把同乡的步枪偷出来扔到厕所的粪池里。结果案子破了以后,他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田戈急切地问:“他的那位同乡呢?”
“他的那位同乡也因此前功尽弃,枪刚丢时被隔离审查。案子审清之后,上级说他不能很好的团结同志,把他处理复员了。”吴立新眨了眨眼,皱着眉头说:“由此看来,田戈的防范重点,应该放在嫉妒你的荣誉超过了他,害怕你在地位上取代他的人身上。另外,对不愿意当绿叶的人,也得加以防范。”
魏志强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关于防范的问题,立新分析得很有道理,我完全同意。”魏志强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田戈,你下一步有啥打算?能说给我们听听吗?”
“我的打算是,第一,在提高政治思想水平、技术能力方面多用劲;第二,在为战友、群众做好事方面多下功夫;第三,尽量减少和一些不必要的人交往;第四,坚持原则、秉公办事。”
“尽量减少和一些不必要的人交往,这是必要的。因为交往的人越多,暴露自己缺点和问题的机会也随着增多。但是不能做得太急太快,太急太快了,容易引起别人的误解,说你是骄傲自满,故意做作。关于坚持原则、秉公办事的问题,我觉得也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魏志强看了田戈一眼,接着说:
“古人说过,水太清了则没有鱼,人太直了则没有朋友。俗话说,一个篱笆三根桩,一个好汉三人帮。红花虽好,也得绿叶相扶。比如:遇到首长、股长或者机关的参谋干事们来要点汽油,补个脸盆,或者要一点旧电影片之类的事,你就得像打枪一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能太坚持原则。人们的思想觉悟不可能都很高,你得罪了他,他就会在背后讲你的坏话,造你的坏舆论。有时候谎话被人说多了,也能以假乱真。”
田戈听到汽车喇叭的响声,赶紧站起来说:“今天到师农场放电影,你们先跟我下去帮忙搬机器,咱们抽空再接着谈。”
列车上。
列车,在有节奏的轰鸣中向南奔驰。
车厢的广播里,正唱着《山丹丹开花红艳艳》歌词:
一杆杆的那个红旗呦
一杆杆枪
咱们的队伍势力壮
千家万户哎咳哎咳呦
把门开哎咳哎咳呦,
快把咱亲人迎进来
咿儿呀儿来吧呦
……
田戈坐在背向车头、左半身紧挨着车窗的座位上。他对面坐的是军区文化站天河分站的站长祁成州,挨着祁站长坐的是分站的干事谢建国。
窗外,金黄色麦田一眼望不到边,这一大片刚收入眼帘,那一大片又挤了进来。
田戈收回目光,叫了句“谢干事”,接着说:“按照通知的报到时间,咱们明天走也来得及,为啥要提前一天去?”
谢建国:“因为总站的领导要审查你在会上的发言材料,观看你单手放电影的操作情况,所以要我们提前一天报到。”
祁成州:“小谢,前几天,我们一直忙于听汇报,看幻灯,顾不上考虑其它问题。我想利用这个机会,听听你对利用幻灯搞宣传的看法。”
谢建国想了想,“幻灯,是宣传工作的一种工具。我们文化部门,应当充分利用这个工具,为做好部队的政治思想工作服务。从这次检查的情况看,大部分单位都能围绕紧跟形势、配合任务、宣传新生事物这些主题,发挥幻灯宣传的作用。但是也有一些单位,存在着幻灯片的政治水平不够高、火药味不够浓和变相的花花草草等问题。”
祁成州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说:“有好几个单位的幻灯工作,确实搞得不错。他们的主要经验有哪些,你想过没有?”
“我考虑过这个问题,但不一定全面。幻灯工作搞得好的单位,经验大同小异,主要有以下三条:第一,领导高度重视。特别是团这一级领导,能认识到幻灯宣传的作用,把幻灯工作看成是加强部队政治工作和活跃部队文化生活的一个重要手段,列入工作议程。第二,有一支骨干队伍。幻灯片的制作是门综合艺术,它涉及到绘画、解说词撰写、配音等多方面知识,其中绘画又是最重要的。”谢建国停顿了一下,不紧不慢地接着说:
“沙丘军分区等单位,采用从新兵中发现、挑选人材,或者把连队的优秀美术骨干选拔到电影组来,并且想办法把美术骨干送到部队或者地方的美术学习班培训等方法,值得推广。第三,放映人员能够把‘让我干’变成‘我要干’,是关键。只要放映员牢固树立了‘我要干’的思想,就能够自觉地苦练幻灯制作技术,经常深入连队收集宣传素材,想方设法、任劳任怨地完成幻灯制作任务。”
田戈聚精会神地听着谢建国的讲话,深有感触地在心里说:“谢干事讲话,不仅没有‘这个’、‘哼’、‘啊’之类的口头语,而且在没有稿子的情况下,把问题说得有条有理,清清楚楚。由此可见,上级机关的人,水平就是高!”
祁成州:“小田,你在基层工作,最有发言权。你说团这一级电影组,能不能做到场场有幻灯?”
田戈的大脑一转,说了声“能”。
祁成州:“好,那你说说怎样才能做到场场有幻灯。”
“要做到场场有幻灯,确实有一定的难度。但是只要认真、努力地去做,也可以做得到。我个人的看法是,要想做到场场有幻灯,必须注意这样几个问题:一是对影片的内容介绍和影评之类的幻灯,要提前安排,早动手制作。二是制作反映连队新人新事,和配合军事训练的专题片,可以从营、连挑选一些骨干,采取打歼灭战的办法完成。三是指导和帮助连队开展经常性的幻灯工作,把连队制作的一些比较好的幻灯片调过来,利用放电影的机会巡回放映。当然,解决这些问题,与电影组长的重视程度有很大关系。”田戈借着用手揉眼睛的机会,趁势抹掉了额头上沁出的汗珠子,心想:“在此之前,我要不是看了几篇关于搞幻灯宣传的经验材料,还真的不好办呢!”
祁成州:“你们组长,对幻灯宣传重视吗?”
田戈心想:“虽然组长对幻灯工作重视程度一般化,但这个时候说组长的坏话,很可能会适得其反。”于是微笑着说:“组长不但重视,而且亲自干。”
“今天,你们俩的谈论,对我启发不小。由此可见,毛主席关于‘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论述,确实是颠覆不破的真理。”祁站长稍微调整了一下坐的姿势,“小谢,到江城后,你把这些认识和看法,再仔细斟酌一下,该充实的充实,该加事例的加事例,以便大会讨论发言时,我有个依据。”
看着谢建国点头说“是”的表情,田戈突然生出一个奇妙的念头,于是说道:“谢干事,我想向你请教个问题,可以吗?”
谢建国:“你不必客气,只要是我知道的,一定告诉你。”
田戈:“为什么说,搞清楚无产阶级**理论,意义非常重大?”
“无产阶级**理论,是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精髓。通过学习,我体会到,搞清楚无产阶级**的理论,不仅有重要的现实意义,而且有深远的历史意义。第一,无产阶级**理论,既是马克思主义同修正主义的斗争焦点,也是识别真假马克思主义的试金石。我们搞马克思主义,就要加强、巩固无产阶级**;而要想加强和巩固无产阶级**,必须学懂弄通无产阶级**理论。第二,只有搞清楚无产阶级**理论,才能自觉地贯彻执行党的基本路线。伟大领袖毛主席根据无产阶级**理论,和我国的革命实践,制定的党的基本路线,是对马克思主义的发展,是世界共产主义运动的又一个里程碑。”谢建国挺了挺身子,不紧不慢地接着说:
“党的基本路线,深刻地揭示了无产阶级**条件下阶级斗争的特点和规律,规定了社会主义历史时期的总任务和总政策,指明了巩固和加强无产阶级**的方向。从无产阶级**的性质、任务来看,我们如果在理论上搞不清楚,那么在思想上,就不能深刻地认识社会主义时期的主要矛盾,不能清楚地了解在社会主义制度下,为什么还会产生新的资产阶级分子,为什么既允许存在而又要限制资产阶级法权等问题;在行动上,也就不可能自觉地为巩固无产阶级**而奋斗。”
“小田,你找谢干事问这些问题,真是找对人了。”祁成州笑了笑,接着说:“谢干事不仅是我们站的笔杆子,而且还是站里的理论辅导员。”
谢建国笑吟吟地看着祁成州说:“谢谢站长的鼓励。在站长手下工作,再弱的兵也能变强。”
田戈笑着接过谢建国的话说:“谢干事的水平都这样高,站长的水平肯定更高!”
祁成州“哈哈”笑了两声,“你们这些年轻人,脑子转圈就是快,跟你们在一起,我都觉得变年轻了。”
谢建国和田戈几乎是同时笑的,但他们笑得内涵却不一样。
祁站长:“小谢,车快进站了吧。这一站是哪里?”
谢建国:“这一站是申州,火车好像正在进站。”
祁成州:“小田,从申州到你们家还有多远?”
田戈:“还有160多公里,坐汽车得四个多小时。”
谢建国:“你回过家没有?”
田戈摇头:“没有。”
“想家不想?”祁站长微笑着问。
田戈:“不想。”
祁成州:“真的不想?”
田戈面带微笑:“真的不想。”
“不想家好。革命者就应该跳出家庭的小圈子,以四海为家,以革命岗位为家。”祁成州往后仰了仰身子,“不过,即使是真的想一点,也没有什么。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最主要的是,要时刻摆正革命工作与家庭的关系,自觉地以革命利益为重,坚定不移地把革命工作放在第一位。”
火车晃荡了一下,停住了。
车厢的广播里报站名声和下车人往车门走的脚步声混在一起,听起来很不协调。一个年轻人模仿着列车播音员的声音说:“旅客同志们,申州车站到了,下车的同志请准备下车,千万不要忘记带走别人的行李。”他好像害怕别人听不明白似的,故意把“千万不要忘记带走别人的行李”,连着说了几遍。
上车的人比下车的人多得多。车都开动好一阵子了,还有不少人在过道上挤来挤去。
突然,田戈听到小孩的哭声和哄小孩的声音:“乖孩子,别哭,等妈妈遇上雷锋叔叔就好了。”扭脸一看,只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女右手抱着一个小孩、左手提着一个大旅行包,在过道上艰难地移动,打听有没有人在前方站下车。
“大嫂,我在前方站下车,你到我座位上坐。”田戈离开座位,接过她手中的提包。谢建国立即站起来,从田戈手中接过提包,往行李架上放。
“谢谢,谢谢你们这些好人!”抱小孩的妇女坐在座位上,激动地说:“我出来的时候,孩子他爷爷说,现在雷锋死了,不在了,只有在解放军中,还能找到。孩子,跟伯伯叔叔们说谢谢!”
小孩在他妈妈哄劝下说了两句“谢谢”,又一头扎进他妈妈的怀里。
“看样子,你好像是走亲戚。”谢建国笑着说。
“不是走亲戚,是到部队探亲。”妇女拢着头发说,“孩子他爸也在部队上。”
谢建国“哦”了一声,“到哪里下车?”
妇女:“银山。”
田戈依着椅子靠背站了一会儿,觉得老是站在这儿容易露馅,抬腿向车厢结合部去。
田戈站在车厢结合部里,觉得火车轮子的“轰隆”声、车厢结合部的碰撞、磨擦声,震得耳朵嗡嗡直响。凉嗖嗖的风,从火车门缝和底部的隙缝挤进来,把睡意吹得无影无踪。他望着窗外时而呈现出的灯光,根据火车行走的时间和速度,判断申州所处的位置,想象回家的路在哪里。
“回家的路应该在那个方向,因为离开申州有一段必须要走的山路,有山的地方,天就特别黑。”田戈在心里接着说:“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好吗?你们现在休息了吗?此时,我乘坐的火车已经过了申州。十分钟前,祁站长问我想不想家,我说一点不想,其实那不是真心话。如果条件允许的话,我一定会回去看看你们。我离开家已经两年多了,失去左手也快一年了,可是,眼下不是回去的时候。我曾经多次想过,顶多还有一年时间,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探家了。一年时间,只要不去想它,一眨眼就过去了。到那时,当你们看见我虽然少了一只手,但同样能做两只手做的事,你们就放心了。”
突然,田戈觉得窗子玻璃上的影子,好像是自己的弟弟,心想:“弟弟该高中毕业了,也许个子长得比我还高。他要不是有气管炎病,也可以当兵了。”他的脑海里呈现出弟弟犯支气管炎喘不过气时的难受模样,呈现出他以前对弟弟做的一些荒唐事。
田戈他苦笑了一下,在心里叹道:“也许,人在少年时代,什么都敢想,什么恶作剧都敢做。而随着年龄的增加,人就逐渐地把这种‘敢想、敢干’,要么忘得干干净净,要么变成了不堪回首的往事。比如,刘家兵所讲的那个女孩,小时候为了跟小男孩比赛谁尿得高,竟然爬到院墙上叉开腿尿尿。现在她不仅不敢回忆这件事,而且可能连听别人说‘尿尿’、‘比高’和‘围墙’之类的话,都会心虚脸红。”
火车长鸣了一声。
火车轮子的“轰隆”声、车厢结合部的碰撞磨擦声,好像又大了一些。
田戈望着窗外像星星闪烁般的灯光,在心里琢磨:“艾玉兰现在会在干什么呢?是在灯下看书、写工作笔记,还是跟她的新朋友在灯光下的马路上散步?她爱学习,上进心强,如今又是厂里的团委副书记,看书、写工作笔记的可能性要大些。不过,她性格大方,为人热情,喜欢和人交朋友,现在同新朋友一边散步,一边交谈学习、工作的感想,也不是没有可能。人,特别是女孩,一旦有了情趣相同而又朝夕相处的新朋友,对原来的并且常年不见面的老朋友,自然会淡漠或者遗忘。不然的话,她为什么已有大半年时间不给我写信了呢?也许崔树萍对她的评价是对的。”他叹了一口气,接着在心里说:
“崔树萍真是太不幸啦!她坟墓上的草,也许长得有一尺高了。也不知她坟前种树了没有?不管有没有,我探家回去都得在她的坟前种一棵树,种一棵她喜欢的桃树。不对,不能种桃树!老人们常说,桃树枝是镇邪、驱鬼的。现在对她来说,已经没有什么邪可镇,没有什么鬼可驱了。她本身就是鬼!在她的坟前种桃树,不成了是镇她、驱她了吗?种桃树只能增加她的煎熬时间,影响她的托生。还是种一棵枣树吧,‘枣’与‘早’谐音,象征早日托生。枣树上有刺,说不定她还可以用刺作武器,向骗奸她的仇人报仇呢……”
这时,谢建国推开门,叫了声“小田”,接着说:“你去到我的座位上坐。”
田戈说了句“谢谢”,接着说:“没事,我年轻,还是你回去坐,我在这儿站。”
谢建国:“这是站长和我共同的意思,也可以说是命令,你必须服从!”
田戈犹豫了一下,说了句“那我只好服从命令”,向车厢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