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戈把装有材料的大档案袋交给文化科的廖科长。廖科长从档案袋里掏出材料,从桌子上拿起眼镜戴上,认真地看着材料。
田戈等了一会儿,喊了声“科长”,接着说:“我可以走了吗?”
廖科长放下材料,扶了扶眼镜。“政委说,他要找你谈谈。你去让阮干事给政委打个电话请示一下,看政委什么时候有空。”
田戈说了声“是”,走出廖科长的办公室,转身走进文化科的办公室。
“阮干事,科长让你给政委打个电话请示一下,他什么时候有空找我谈话。”
阮干事说了句“我这就打”,拿起电话听筒:“请接政委办公室。政委,您好!我是文化科的小阮,我想请示一下,您什么时候有空找田戈谈话?叫他十点钟去,好,再见!”他放下电话听筒,对田戈说:“政委叫你十点钟去。”
“现在才九点,我到电影队办点事,一会儿直接去政委办公室,行不行?”
“你去吧,别忘了得准时去!”
“好的。”
田戈出了文化科的办公室,下了楼,出了大门,向大礼堂走去。
走进电影队的办公室,田戈敬着礼说:“队长,您好!”
队长放下手中的电烙铁,“小田,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没多久,团里面让我给科里送份材料。”
“送去了吗?”
“已经交给科长了,他正在看。队长,韩老兵在不在?”
“他不在。”
“他到哪里去了?”
“他出差了。”队长的话刚落音,又立即改口说:“他出差回来,又探家了。”
田戈心想:“我上次与韩老兵见面时,他说他年底探家,从队长刚才说话的语气和表情看,好像在隐瞒什么。”于是问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你这一段时间最好不要找他,也找不到他。”
田戈“哦”了一声,“队长,你忙吧,我不打扰你了。”
“你不再坐一会儿了?”
“我只请了10分钟的假,还得到科里去。”
“你慢走,有空再来。”队长说完话,立即拿起万用表测量收音机的电压。
十点钟,田戈在政委办公室停住脚步,整理了一下军容风纪,喊了声“报告”,听见屋里传出“进来”的声音,才推开门。
“政委,您好!”田戈敬着礼说。
政委抬头时“嗯”了一声,指着藤条沙发说:“你坐吧。”
田戈说了声“是”,坐在沙发上毕恭毕敬地看着政委。
政委合上文件夹,看着田戈说:“电影队的小韩出事了,你们科长告诉你没有?”
田戈的心里猛地一惊,“没有。”
政委神情庄重地看了田戈一眼,“我今天叫你来,就是要告诉你两件事。第一,你送的材料是总政文化部要的。这样一来,我们对你的要求必须更高一些,更严一些。第二,电影队小韩出的问题不是一般的问题,是总政保卫部点名要查的政治问题。说具体一点,就是他写的一首诗,寄给了他在北京的一位同学,那位同学,又在清明节前把它贴在天安门广场的纪念碑上了。现在,那边清查出了他的同学,他的同学又说出了他。”
田戈挺了挺身子,心想:“难怪电影队长不让我找韩老兵,没想到他出事了。”想到这里,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韩老兵让他看诗的情景。
――韩士民的住室。
墙上,挂着韩士民画的油画――“舍身救战友”。
田戈坐在床边,看着这幅以自己的事迹为素材创作的作品,心想:“当时,我甩炸药包是坐在地上,而画中的‘我’却是奋不顾身往前冲的姿势。另外,这画中的炸药包,也比我当时炸药包大得多。如果让知道真实情况的人看了这幅画,肯定说是假的。”
这时,韩士民合上抽屉,转过身子说:“这是我给你找的两本书,一本是我国历史上著名文学理论家刘勰写的《文心雕龙》,一本是俄国的思想家、美学家普列汉诺夫的《论艺术》,你可以抽空看看。另外,这是我前几天写的一首悼念周总理的诗,你看看写得怎么样?”
田戈把书放在床上,接过韩士民递的纸,一面看一面小声念道:
江山虽**未酬,
壮心起枥头。
指看群魔乱舞,
赤县长城守。
马列典,
雄文宝,
照千秋,
新辈誓将宏图化铁流。
封建兴衰历史,
顽石逆叛儒侯。
妖怪当道不足畏,
自有大圣澄神州。
“怎么样?”韩士民看着田戈问。
田戈伸着大拇指说:“很好!”
韩士民:“好在哪里?”
田戈想了想,“这首诗,表达了你在周总理逝世后的忧国忧民心情,抒发了你坚信有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指导,有中国人民解放军作国家的柱石,毛主席亲手缔造的红色江山不会改变颜色的情怀。”
韩士民:“不足之处呢?”
田戈:“最后一句中的‘大圣’,指的是孙悟空?”
韩士民笑了笑:“也可以这样理解。”
田戈看见政委端起茶杯喝水,赶紧停住回忆,不动声色在心里说:“这首诗,怎么会有政治问题呢?难道是‘指看群魔乱舞,妖怪当道不足畏’这两句话,犯了忌?!”
“根据上级的要求,我们已于三天前对小韩进行了隔离审查。至于怎么处理,现在还很难说出个所以然。我今天找你来,就是为了提醒你,你们这些小知识分子,一定要自觉地、一刻也不能放松地、克服自己身上的小知识分子的毛病。”政委停顿了一下,神情严肃地说:“小知识分子毛病的具体表现,你知道吗?”
田戈嗫嚅着说:“我,我不知道。”
“小知识分子的毛病,表现多种多样,但归纳起来主要是以下五种表现。第一,在日常生活中自由散漫,不注意小节,既紧张不起来也严肃不起来。不能严格地遵守组织纪律,高兴时嘻嘻哈哈,生气时乱发脾气,触动自己留恋的东西时,悲痛难过,甚至闻风伤感,见花落泪。第二,工作情绪忽高忽低,有兴趣时热情奔放,废寝忘食,不对味时垂头丧气,敷衍了事。尤其是在日常生活和具体的工作中,好高骛远,爱担任领导、指挥之类的角色;否则,就以为是大材小用,埋没英雄。然而真的让他如愿以偿,他又计划不好、指挥不了,只能眉毛胡子一把抓,把事情办得一团糟。第三,学习没有目的,全凭兴趣,喜欢文艺、小说、诗歌,而不注重理论;即使是学习理论,也是浅尝辄止,虎头蛇尾,要么满足于一知半解,要么津津乐道于空头教条,只讲大道理。第四,对能力强的领导就服从,否则就看不起、不服气。第五,对待自己,往往是只讲优点,宽容缺点;对待别人,则把马列主义装在电筒里,专往人家的缺点上照。自己有了成绩就沾沾自喜,到处去炫耀;别人有了成绩,则妒意满腹,横挑鼻子竖挑眼,鸡蛋里面找骨头。”
政委侃侃而谈,像作报告一样。田戈在“聚精会神”的同时,脑子里也时常开些“小差”。
“小知识分子是有一些毛病,但并不一定每一个小知识分子都有这种毛病。毛主席早就说过:‘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而愚蠢的军队是不能战胜敌人的。’算了吧,政委又没有点你的姓说你的名,何必去斤斤计较抠字眼呢?就是点了你的姓说了你的名,也不能说‘不’字。不虚心接受别人的意见,特别是首长的意见,本身就是小知识分子的毛病。”政委停顿了一下,接着说:
“小韩为什么会出问题?说到底就是因为他身上的这种毛病太多,而又不注意克服造成的。我今天跟你讲这个问题,就是给你打预防针,敲警钟。有些人说什么‘快马不用鞭催,响鼓不需重锤’,我不同意这种观点,快马用鞭催跑得更快,响鼓用重锤敲声音更洪亮,你说是不是这样?”
田戈根本没想到政委会突然问他,愣了一下,先说了声“对”,接着又赶快说了声“是”。
政委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伸手看了看表。“归根结底,我对你的要求,就是努力学习,自觉改造,继续革命,再立新功这十六个字。好,今天就说到这里。”
“请政委放心,我一定把您的指示落实在行动上。”
“好,今天就说到这里。”
田戈站起来恭敬地敬着礼说:“政委,您忙,我走了。”说罢,做着规范的“向后转”动作,迈步向外走去。
刘冬波的宿舍。午饭后。
刘冬波的宿舍跟在团里的情况差不多,一间屋住两个人,每人一张钢丝床,一张办公桌,一个洗脸架。
“你什么时候来的?”刘冬波看着田戈说。
“上午八点半,给文化科送份材料。而后去找您,听说您下连队去了,还以为这一次见不到您了呢!”
“侦察连就在院内,我了解完情况,不到十一点就回来了。”
田戈犹豫了一下,“刘干事,你知道韩老兵关在哪里吗?”
“你是怎么知道的!”刘冬波脸上的神态,即有惊讶又有疑惑。
“政委找我谈话时说的。”
“小韩被隔离审查后,关在侦察连的仓库里。”刘冬波的声音很低,表情不太自然。
“要是有人想看他,让不让见?”
“尽说些傻话!隔离审查期间,就是为了不让与外人接触。”刘冬波吸了口烟,慢慢地吐出烟雾。“我今天之所以能进去看他,全靠侦察连的指导员和我是老朋友。”
“坐监狱的人,还允许亲人、朋友去探监,难道隔离审查,比坐监狱还厉害?”
“隔离审查,虽然比坐监狱轻得多,但为了便于审查,必须把被审查者隔离起来。”。
田戈满脸忧愁:“你估计会怎样处理他?”
“按理说,小韩的问题不是多严重,他只是写了一首悼念周总理的诗,诗的内容我也看过,没有什么问题。但是,他的诗被他的同学贴到了天安门广场上,而他的问题又是总政保卫部点名让查的,特别是在目前这种形势下,查谣、追谣,一阵比一阵紧,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传播小道消息的人,一旦发现,就被定为反革命,轻则批斗,重则抓进监狱。”
田戈觉得心里像压了一块石头,叹了一声,“但愿他能平安无事。”
刘冬波说了句“是啊”,接着说:“愿他平安无事,不光是你的心愿,也是我的心愿。好多人也都在心里祝愿他平安无事。”
田戈点了点头,心想:“有正义感、有爱国心的人,是灵犀相通的。不然的话,为什么追查谣言的人查来查去,却总是查不出传谣的人?为什么去天安门广场送花圈、写诗的人成千上万,而查出来的人却寥寥无几?如果韩老兵的那个同学骨头硬一点,韩老兵也不会落到这种地步。”
“小田,政委跟你怎么说小韩的?”
田戈先把政委讲小韩问题时所说的话重述了一遍,简要说了说政委对他的要求和希望,接着说:“我真不明白,上月初,政委跟我谈话时,还夸奖韩老兵如何如何好,而这一次却把他说得一无是处。”
“答案非常简单,因为他是政委。”刘冬波伸手弹了弹烟灰,接着说:“水,没有固定的形状;打仗,没有一成不变的阵法。人的思想变化,比水和阵法更高深,更难测。有些占踞一定位置、握有一定权力的人,对人的好恶,看起来好似以事业的发展、工作的需要为出发点,其实不是这样。他们对下级,能做到‘锦上添花’就很不错了,而‘雪里送炭’的事情,他们一般是不做的。有时候,他们一旦觉得某个人对他自己不利,不仅会出尔反尔,而且还要丢卒保车,甚至卸磨杀驴。咱们团政治处的孔书记,你该认识吧?”
“我认识,他是去年自己要求复员的。”
“我刚才说的这些话,就是他在复员之前对我说的。他当时说这番话时,我不但不同意,而且还和他争论了好长一阵子。现在,我才明白他的话是对的。”
此时,田戈正在思忖:“我即便不能去看韩老兵,也得想办法找人给他捎个话。可是,让谁捎话比较合适呢?电影队长对韩老兵有成见,韩老兵出事了,说不定他还幸灾乐祸呢。电影队的小周、小陆,跟韩老兵的关系不错,为人也比较讲情义,可是小周刚入党不久,小陆正在争取入党,他俩都不太合适。另外,他俩也不一定敢办这种有风险的事。”他咬了一下牙齿,“刘干事,我想麻烦您办件事,好吗?”
“你说吧,什么事?”
“这事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
“你怎么粘粘糊糊的!你应该先说是什么事情,我才能知道是简单还是困难。也许你认为简单我觉得困难,你认为困难我觉得简单。”
“我想请你设法替我给韩老兵,捎句话。”
“我可以答应你,但是要等几天。你说吧,捎句什么话。”
“你就说田戈让他想开点,想远点。”田戈说“想远点”时,明显地加重了语气,眼睛里闪动着亮光。
“我上午去看他时,只是问他需要什么,并悄悄地跟侦察连指导员说了些设法关照的话,至于让他想开一点,想远一点的话,我倒没有想到。”刘冬波把目光从窗外移到田戈的脸上,“小韩一定能够品出你这句话的味道。”
田戈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心想:“不论刘干事的话是有意还是无意,是有所指还是无所指,只有我最清楚这句话的来由和含义。胜利者、成功者、发迹者,容易忘乎所以;失败的人,受了挫折的人,逆境中的人,在懊丧、悲哀、愤懑的煎熬中,容易自暴自弃,走向极端。我左手被炸坏截肢的那一阵子,表面上好像没啥事,可心灵深处却一直处于苦闷和痛苦的煎熬之中,并且产生过自杀的念头。”
刘冬波看了看手表,“小田,你下午还到文化科去吗?”
“不去了。”
刘冬波吸了一口烟,“你托我办的事,我会想办法办到。至于希望嘛,还是以前常说的那两句话,一是夹紧尾巴,二是学好绘画。”
田戈微笑着说了声“是”。
上课的号响了,田戈依依不舍地告别了刘冬波,沿着通往营房大门的水泥路向前走着。
一大片乌云,遮盖住了太阳。
高楼、大树,顿时失去了原有的亮丽。
田戈抬起头,望着天空在心里说:“天上的乌云,终究要被太阳驱散。但愿韩老兵能明白我话中的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