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十五章:任刚牺牲后立功,靠田戈违纪力挺 吴立新一句实话,差点儿闯下大祸(上)
    天,阴沉沉的。

    空中,飘浮着灰色的云块。

    山坡上的坟墓,纵成列、横成行,像队列一样。

    每个坟墓前,插着一个木牌;木牌上用黑漆写着烈士的姓名、籍贯、出生年月、入伍时间、职务。

    田戈、魏志强、吴立新沿着山坡边的小路往上走。

    从上往下第五排、从左向右第五个位置,是任刚的坟墓。

    田戈、魏志强、吴立新在任刚坟墓前停主脚步,田戈把手中五颜六色的鲜花放在坟墓上,后退了几步,看着坟墓上半干半湿的红土沉思。

    魏志强从挎包里掏出五个瓷盘子放在任刚的墓前,接着掏出一盒烟、一瓶酒、一个酒杯放在最前端的盘子里。

    吴立新从挎包里拿出四个包有点心、水果的纸包。

    魏志强和吴立新一起依次打开纸包,放入盘子内。

    魏志强站起身子,看着田戈说:“可以开始了吗?”

    “可以开始了。”田戈点着头说。

    魏志强站在田戈的左边,吴立新站在魏志强的左边。

    “任刚弟,田戈,魏志强,吴立新,来祭奠你啦!我们给你带来了你爱吃的苹果,牛奶糖,烧鸡罐头;另外,我们还特意给你带了以前我们聚会时喝的香蕉酒,特意给你带了一盒上海产的牡丹牌香烟,以表达我们对你的思念。你在九泉之下如果有灵,一定会非常满意。”田戈下意识舔了一下嘴唇,动情地接着说:

    “下面,我们用三鞠躬的方式,表达对任刚的哀伤和悼念,请脱帽。”田戈取下帽子,放在左臂上面。

    “一鞠躬。”

    三人同时鞠躬。

    “再鞠躬。”

    三人同时鞠躬。

    “三鞠躬。”

    三人同时鞠躬。

    “下面,每人用各自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哀思和悼念。”田戈停顿了一下,看着坟墓顶端说:“任刚弟,三连卫生员袁世贵牺牲后,我写了一首诗悼念他。现在,我把这首稍微改动了一下,献给你,以表达我对你哀思和悼念。”说罢,动情地背诵道:

    既有鲜花,

    又有祭酒;

    小诗几句悼战友,

    衷肠不须多诉。

    保祖国,

    献忠心;

    杀仇敌,

    捐躯颅。

    尽忠报国不怕死,

    马革裹尸何曾忧。

    生死之人难见面,

    梦中相逢也常有;

    君不见,

    泪长流。

    魏志强抬手擦了擦眼泪,“任刚弟,刚才田戈背诵的诗,你已经听见了。我跟你说几句心里话吧,你是为了保卫祖国的领土完整,为了捍卫祖国的尊严而牺牲的,你死得其所,虽死犹荣!安息吧,任刚弟,共和国的旗帜上,有你血染的风采;祖国和人民,永远不会忘记你!安息吧,任刚弟,你在战前托付给我们的事,我们都不会忘记,都会尽力而为。安息吧,任刚弟,你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

    “任刚弟,当初咱俩在团宣传队的时候,你每次拉手风琴伴奏,我唱的都是《真像一对亲兄弟》,心里也觉得你和我真像一对亲兄弟。如今,你再也不能给我伴奏了,我只能清唱一段《送战友》,以表达我对你哀思和悼念啦!”吴立新清了声嗓子,深情地唱了起来:

    送战友

    踏征程

    默默无语两眼泪

    耳边响起驼铃声

    路漫漫

    雾茫茫

    革命生涯常分手

    一样分别两样情

    战友啊战友

    亲爱的弟兄

    当心夜半北风寒

    一路多保重

    此时,突然刮起了一阵大风,山顶上的树叶发出的响声如泣如诉。

    水渠边的一棵木棉树下。中午。

    太阳,高悬在天空。

    田戈、魏志强和吴立新坐在渠沿上,每个人的双脚都放在水中。

    田戈抬头看着树说:“这儿确实不错。头上有茂密的树叶遮挡太阳,脚边有清澈见底的流水,前边有清香扑鼻的油菜花。”

    “啊,好舒坦!”吴立新的脚在渠水里搅动了一会儿,扭头对田戈说:“怎么样,感觉不错吧?”

    “感觉很凉快。”田戈搓着脚说。

    “我的感觉是,”魏志强笑呵呵地说了句上学时常说的歇后语:“舒服的妈妈哭断肠──舒服死了。”

    “舒服是舒服,可惜偏插茱萸少一人。”田戈伤感地说。

    魏志强和吴立新顿时跟着感伤起来,脸上现出悲伤的神情。

    “田戈,前天我们祭奠完任刚后,你去五连查的事情,有结果没有?”魏志强若有所思地说。

    吴立新看了田戈一眼,凝视着渠水在心里说:“任刚分明是指挥战斗时牺牲的,可是却有人说他是因为姿势过高牺牲的,真是不可思议。当时我和魏志强要跟田戈一起去,由于他再三阻拦,我俩没有去成,也不知道他查的结果怎么样。”

    “我跟你们分手后,直接到了五连四排住的地方。这四排排长是我们同年入伍的老乡,打仗时是四排的十二班长,平时跟任刚的关系还可以。任刚牺牲后,他代理排长。我跟他说了我想了解的事情后,他说他根本不知道有这件事,任刚是在指挥战斗时牺牲的,连里的人都知道,肯定没人讲这种没良心的话。”田戈搓了搓断臂前端,接着说:

    “接着,我又以了解战士们的战后思想情况为由,分别找了四排的两名战士和一排的两名班长谈话,想从他们嘴里掏出点东西。可是,当我问到这件事时,他们都说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议论。当时,我觉得很奇怪。任刚是五连的排长,如果五连没人这样说,那么还能有谁去说他这个已经牺牲了的人呢?后来,我通过进一步调查和分析,觉得五连的几个人说的是实话,我当时的怀疑,是邻人疑斧。”

    吴立新气愤地说:“那这话是谁说的呢?难道是任刚自己说的不成?”

    魏志强用腿碰了碰吴立新的腿,“话,肯定是活人说的。咱们等田戈把话说完,就全清楚了。”

    “我这个人是急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吴立新说完话,随手捡起一个小石子扔到水里。

    田戈看着渠水中溅起的水花说:“五连那一仗的情况,你们知道吗?”

    “开始只知道个大概,后来才知道详细情况。”魏志强低着头,凝视着渠水说:“那一仗,是在执行收剿任务中,突然接受的战斗任务。”

    “你觉得那一仗打得怎么样?”田戈看着魏志强说。

    魏志强看了田戈一眼,“我听好多人私下议论说,从总体上看,五连打的那一仗还是很不错的,特别是参战的干部和战士们在敌情不明、任务不太清楚的情况下,打得相当英勇,相当顽强,光是负伤坚持战斗的就有十多个;特别是那个副班长,肠子被打出来后,他把肠子往肚里一塞,继续坚持战斗,牺牲的时候还保持着射击姿势。不过,也有人议论说,那场战斗指挥得不怎么样。”

    田戈点了点头,“你们知道是谁指挥的吗?”

    吴立新抢过话说:“听说是师里的一个参谋指挥的。”

    “不错。”田戈在挺直上身的同时,抬头望着远处的天空:“正因为那一仗是他指挥的,而且仗打得又付出了较大的代价,所以他才说任刚是因为姿势过高牺牲的。”

    “姿势过高?啥样的姿势才算标准,趴在地上,姿势低,可那种姿势却不能有效地指挥**!”吴立新气冲冲地接着说:“这种为推卸责任连死人都不放过的人,良心何在?人性何在?”

    “良心的尺度在哪里?人性的尺度在哪里?”田戈朝水渠里吐了口唾沫,“良心和人性,跟你刚才发牢骚讲的‘姿势’一样,是没有标准的,除天知,地知,他自己知道外,谁也不知道。”

    “那任刚的事就这样听之任之,不了了之啦?”魏志强皱着眉头说。

    “前天上午,团党委召开审批立功受奖的专题会议,我负责记录。当研究到任刚立功时,又有人提出任刚的牺牲,是由于姿势过高造成的这个问题。”

    吴立新忍不住打断了田戈话:“谁提的?!”

    “我不能告诉你。按说,我作为会议的记录人,没有在会上发言的资格。可是,我也不知道当时从哪里来的勇气和力量,说我也听到过任刚是由于姿势过高牺牲的传闻,不过这种说法,明显不符合实际。第一,任刚是炮排排长,为了猛、准、狠地用炮火摧毁敌人的火力点,他指挥时的姿势不可能太低。第二,他们当时所处的山坡上的草有一米多高,如果他的姿势不高一些,就不能准确判断敌人火力点的位置,不能有效地指挥炮火射击。我认为任刚的姿势过高,不仅是当时指挥战斗的需要,而且是他英勇顽强、不怕牺牲的表现。我说完这些话后,特意向在座的二营教导员问,我说得对不对。二营教导员说我说得对,任刚是在战斗中牺牲的,应该立功。后来,总算形成了决议,同意给任刚立三等功。”

    “你为了任刚,不惜冒着违犯纪律、受人指责的风险,已经相当够意思了。”魏志强深情地说:“如果任刚能够知道的话,他会在九泉之下含笑的。”

    “任刚是不可能知道了,但是志强和我会永远铭记在心里。”吴立新吧嗒了一下嘴,接着说:“不过,我觉得有些事,确实让人难以理解。就拿立功这件事来说,任刚牺牲了生命,立个三等功还得靠田戈帮忙争取。可是通信连的那个打仗前由理发员提起来的司务长,没事在山上闲转,在一个洞里发现了敌人的一挺高射机枪,而立了个二等功。细想起来,真是让人不可思议!”

    魏志强苦笑了一下,有意换了个话题:“听说附近的翠云山,值得一看,你们看过没有?”

    田戈摇着头说:“没有。”

    吴立新说了句“我也没有去过”,看着田戈说:“星期天,咱们一块儿去看看,怎么样?”

    “这几天,我得忙着准备团里召开‘庆功祝捷大会’的材料,等我把手里的活干完了,咱们再定个时间去。”田戈看了看表,“时间差不多了,我们今天到此为止吧。”

    魏志强、吴立新异口同声:“好!到此为止。”

    边境某村庄:卫干事、田戈住房。下午。

    房门两边的墙上各贴着一幅红纸黄字标语,一幅标语上写的字是:“热烈欢迎胜利凯旋的亲人解放军!”另一幅标语上写的字是:“向新一代最可爱的人学习!致敬!”

    屋里,有两张挂着蚊帐的可拆卸钢丝床。

    田戈坐在桌子后面的折叠椅上,聚精会神地看着刚写完的悼词。

    过了一会儿,田戈把手中的材料放在桌子上,眯着眼睛在心里感叹道:“在执行穿插任务的过程中,和保障主力部队完成主攻任务的战斗中,全团共有一百五十六名同志献出了自己的宝贵生命。如今,虽然到处都能看到写着‘热烈欢迎胜利凯旋的亲人解放军!’、‘向新一代最可爱的人学习!致敬!’等口号的横幅、标语;时常都有代表不同机关、不同团体的人们,带着各种各样的慰问品,到部队慰问;凡是有部队住的地方,每天都能听到集体或个人的歌声——‘边疆的泉水清又纯’、‘美酒飘香歌声飞’;虽然出征时的热血沸腾、激烈壮怀,战场上的隆隆炮火、滚滚硝烟,夺取胜利时的手舞足蹈、跳跃欢呼,踏进祖国边境时的激动喜悦、泪流满面,全都成了历史;但是,部队的每一次活动和慰问团的每一次看望,有时甚至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仍能让参战归来的人回忆那难以忘怀的经历,而每一次回忆,都会令回忆者沉浸在激动、兴奋或者悲伤、哀痛之中!”

    田戈端起茶缸,刚喝了一口水,突然听到了脚步声,扭头一看,是魏志强、吴立新站在门口。

    吴立新笑嘻嘻地敬着礼说:“报告田干事,我们是否可以进屋?请指示。”

    田戈笑着说了句“别装鬼啦”,接着说:“快进来吧!”

    魏志强跨进门槛边走边说:“怎么这么巧,就你一个人在屋里!”

    “卫干事到股长那儿去了,研究‘庆功祝捷’大会的报告提刚。团里准备召开追悼大会,我在写悼词。”田戈说完话,指着床说:“你俩坐。”

    魏志强坐下后,看着田戈说:“悼词写完了吗?”

    “刚写完,你们来的正好,看看我写得行不行?”田戈从桌子上拿起稿纸,递给魏志强。

    魏志强一边伸手接过稿纸一边笑说:“你让我们看,不是为了培训我们学写作吧?”

    “岂敢,岂敢。”田戈一本正经地接着说:“你们在基层工作,最有发言权,如果你们觉得可以,我心里就踏实了。”

    魏志强说了句“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开始看悼词,吴立新挪到魏志强身边跟着看。

    过了一会儿,魏志强情不自禁地小声念道:“为什么战旗美如画?英雄的鲜血染红了她!为什么大地春常在?英雄的生命开鲜花!烈士们用他们的鲜血和生命,显示了我们的国威、军威,染红了我们的军旗、团旗。我们一定要学习他们对党、对祖国、对人民无比热爱,对敌人无比仇恨的爱国主义精神;学习他们英勇顽强,勇猛杀敌,不夺取胜利誓不罢休的英雄气概;学习他们把安全让给同志,把危险留给自己,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危急关头奋勇当先的崇高品德;学习他们不怕流血,不怕牺牲,为祖国、为人民勇于献出自己一切的高尚情操。我们一定要继承烈士们的遗志,化悲痛为力量,提高警惕,加强战备,紧握钢枪,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听从党的召唤,为党和人民再立新功!”

    田戈看着魏志强、吴立新说:“你们觉得怎么样?”

    魏志强不假思索:“我觉得很好!”

    田戈:“说具体点。”

    “一是有真情,真情能令人掉泪;二是有激情,激情能令人振奋。”魏志强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觉得这份悼词,基本表达了全团干部战士的心声。”

    田戈点了点头,“立新,你的看法呢?”

    吴立新:“我与志强同感。”

    田戈:“既然你们都认为还行,那我就可以向股长交卷了。”

    魏志强皱了一下眉头,看着田戈说:“你收没收到任刚的妈妈写的信?”

    田戈:“收到了。你们也收到她的信啦?”

    魏志强:“我和立新都收到了。我俩来找你,就是想问问你,这事怎么办?我们能不能给她回信,告诉任刚牺牲的事?”

    田戈:“这样吧,你俩先到咱们上次在水渠边坐的地方等我,我把悼词交给股长后就去找你们,怎么样?”

    魏志强、吴立新同时说道:“行,不见不散!”

    田戈:“一言为定,不见不散!”

    太阳下面,飘浮着几片白云。

    渠水,清澈得能看见渠底的碎石和黄土。

    一眼望不到边的油菜花,金波闪烁。

    微风中,夹带着沁心的清香,

    田戈、魏志强、吴立新,坐在水渠边的木棉树下。

    田戈从口袋里掏出折叠的信笺纸,一面展开一面说:“这是我给任刚的妈妈写的信,我念给你们听听。”

    “尊敬的梁姨,您好!从收到您寄来的信时,我的心就像针扎得一样难受。今天夜里,我无法摆脱悲痛的煎熬,不得不翻身起床,点燃蜡烛,含着泪水给您写信,告诉您这个不幸的消息,您的好儿子,我的好兄弟任刚,在保卫边疆、自卫还击的战斗中,壮烈牺牲了。三月四日下午,任刚所在的连队,奉命消灭构班南侧无名高地的敌人。在战斗中,他为了又快又准地打掉敌人的火力点,勇敢的带着炮排的同志们,冒着敌人的枪林弹雨,选择最佳的射击位置向敌人开炮,打得敌人狼哭鬼嚎,抱头逃窜,有效地支援了步兵的冲锋。然而,在他指挥炮火向敌人的一个火力点射击时,敌人的重机枪突然向他开火,其中有三发子弹击中了他的胸部,顿时倒在了地上。”

    此时,田戈流着泪水说:“立新,你接着念,我念不下去了。”

    “由于在执行穿插任务中,我下到一营三连,担负攻打和扼守758号高地的任务,心里面虽然一直惦记着他,但却无法知道他的情况。直到三月十三日班师回防,我返回到组织股时,才知道他不幸牺牲的噩耗。当天下午,我就通知志强和立新一块到任刚的墓前祭奠。我们三个人怀着极其悲痛的心情,在他的墓前默哀,依照当地的风俗,在他的墓前敬烟,敬酒,鞠躬。那天晚上,我没有吃饭;夜里,我没有睡着觉。执行穿插任务的前一天上午,我和任刚见面时还握了好长时间的手,说了几句互相祝福的话。我万万没有想到仅时隔几天,他竟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一想到我和他在七年之间,结下的兄弟般的情谊;一想到在他走的时候,我没有尽到当哥哥应尽的职责;我的心,难受得快要碎了。”吴立新咬了一下嘴唇,接着念道:

    “尊敬的梁姨,任刚是您的好儿子,是我的好兄弟。他为祖国、为人民献出了自己的宝贵生命,是值得的,是重于泰山的。他虽然离开了我们,但他的英名却记载在我们团的史册上,铭刻在全团指战员的心中。尊敬的梁姨,由于我是团组织股的干事,必须遵守团里的规定,而这个规定,是根据部队目前的实际和可能担负的任务制定的。因此,我虽然现在已经写好了信,但只能等到该寄的时候才能寄给您,您得理解我,千万不要为此生我的气。”

    田戈凝视着渠水,想象着任刚的妈妈得知噩耗后悲伤的情景。魏志强眯着眼睛,聚精会神地倾听吴立新读信。

    “尊敬的梁姨,我知道,您看到这个不幸的消息后,一定会悲哀得痛不欲生,因为任刚是您的儿子,是从您身上掉下的骨肉啊!更何况您是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呢!我作为任刚的兄长,不能在您悲痛的时候,照顾侍候您,我的心里非常难受。我在难受之中所要说的话,就是请您不要过分悲伤,多多保重您的身体!此致,敬礼!田戈。”

    田戈看着魏志强、吴立新说:“这封信,你们觉得怎么样?”

    吴立新不假思索:“我觉得写出了真情实感,我读的时候差一点儿流泪了。”

    “我与立新有同感。”魏志强看了田戈一眼,若有所思地看说:“不过,我觉得,有些话写的好像有点过头。”

    田戈:“哪些话有点过头?”

    “任刚牺牲时的情况,如果真像你信中写的这样,一则,你为任刚立功而违纪力挺的事,不好解释;二则,可能会使梁姨产生任刚立三等功有点偏低的看法,到时候一旦梁姨向团党委和团首长提出质疑,就会造成麻烦。你看,我说得对不对?”

    田戈:“你说得有道理。我写这封信时,只考虑安慰梁姨,让她不要太伤心,而忽视了你刚才说的问题。我一定采纳你的意见,把这封信仔细修改一遍,再寄走。”

    吴立新:“你打算什么时候寄信?”

    “昨天上午,我们股的黎干事已经把《革命烈士牺牲证明书》寄出去了,我想等到过了三天之后再寄;因为,平信比挂号信快。我这样办,就是想让梁姨先收到《革命烈士牺牲证明书》,后收到我的信。”

    吴立新点着头“哦”了一声,“田戈,你说,梁姨知道了任刚牺牲的消息后,会不会到这儿来?”

    田戈:“凭心而论,梁姨肯定想来。不过,团里在寄《革命烈士牺牲证明书》时附的有信,请县民政局设法劝阻烈士家属不要到这儿来。”

    吴立新:“那我和志强还给不给梁姨写回信?”

    “这还用问吗?肯定得写!不过,你们最好既要写出你们心中的悲伤,又要设法劝慰梁姨不要过度悲伤才行。”田戈往后仰了仰身子,“你们还记得咱们那一次上云中山的事吗?”

    魏志强点着头说:“记得。”

    吴立新接过话说:“那一次是我们四个人一块儿去的,可惜现在少了一个人。”

    “云中山上的那个老人说的话,你们还记得吗?我记得他跟我讲的四句话,是‘金子遇火须防灾,有灾双眉须展开,塞翁失马不是祸,到时名利自然来’。”

    吴立新:“那老人讲我的时候,也是四句话,只是原话我记不清了,大概意思好像是顺其自然,福禄胜过前途,遇到时来运转,防止祸从口出。我觉得我从那时到现在没有走啥运,当个排长还是头系在裤腰带上换的。”

    魏志强:“当时那老人讲我的命运时,我听的比较专心。他讲的四句话,是‘此命说来气量宏,为人能干不凡庸,咬紧青山莫松口,中年以后定兴隆’。如果我的命真像他讲的这样,到时候我一定想办法去当面谢他。”

    田戈:“那老人讲任刚的话呢?”

    魏志强:“我记得那老人在给任刚算命时,没有说这种七言一句的话,只是说他的命硬,近期家中有灾,注意提防小人。他说的后一句话,好像是平地木,注意防什么火。”

    吴立新:“霹雳火。”

    魏志强:“对,是霹雳火。那老人说了这句话后,还举了山上的树怕火的例子。”

    水面上又飘过来一片树叶,刚才那一片早已无影无踪了。田戈看着随水飘流的树叶在心里说:“雷电,可以理解为火;战争,可以理解为火;枪炮、炸药、弹药,也同样可以理解为火。我被炸药炸掉了手,但后来确实是‘塞翁失马’的结局,应验了那老人的话。任刚的情况,同样跟那老人所说的一样--从云台山下来的第二年,他父亲就去世了;在师教导队集训,他背了个偷钱包的‘黑锅’;部队进入战备之前,我们四个人在一块谈论打仗的事,只有他莫名其妙地说了安排后事的话。难道那位老人真的有先见之明?!”

    田戈突然颤栗了一下,有意把目光移向远处的天空。

    魏志强看着田戈的神态,忍不住喊了声“田戈”,接着说:“你是不是还在想那老人说的话?”

    田戈点了点头,“我觉得那位老人,可能是一位精通占卜、看相的高人。”

    “说他懂得占卜、看相,我信。但我觉得他不一定是高人。我听人说,占卜算命的人,说的都是些含含糊糊、模棱两可、能进能退的话。与我家相邻的孟大爷就会算命。前年,我探亲跟他闲聊时,他跟我说,算命也有诀窍。”吴立新看了田戈一眼,接着说:

    “首先要仔细观察来人的神色和愿望,如果琢磨不透,最好说些闲话;第二,得会旁敲侧击,巧妙地套取来人的家底,身世;第三,趁来人不留意时突然发问,使他在措手不及中吐露真情;第四,要察言观色,判断真假,顺水推舟,该吓唬时吓唬,该恭维、安慰时就恭维安慰。他还对我说,父亲为儿子问卦,一般是希望儿子富贵;儿子为父母问卦,多数是父母亲遇到了不顺利或者不幸的事。按照上面说的诀窍做,一般来说,可以算个八、九不离十,让来算命的人心服口服。”

    魏志强:“有些算命人,确实靠能进能退、模棱两可的话骗人。至于云中山的那位老人,究竟是这种巧于应变的人,还是有真本事的高人,恐怕谁都说不清楚。”

    田戈叹了一声,“你俩刚才说的话,都很有道理。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有些东西,确实很难说清楚啊!”

    此时,田戈发现头顶上的木棉树枝上,有几只不知啥时候飞来的小鸟。鸟的嘴是灰色的,鸟儿在蹦跳时发出的啼鸣声,猛一听好似唢呐独奏《百鸟朝凤》中的一种鸟,仔细一听,又觉得比唢呐中的鸟叫的好听得多。他看着水中的树枝倒影在心里说:“通信连的司务长,打仗前还是团管理股的理发员。他在山洞里发现了一挺高射机枪,纯粹属于偶然。在他上山之前,五连一排已经收剿了一遍。难道这也是人们常说的命运?!”

    魏志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明天是星期天,咱们一块去看翠云山,怎么样?”

    田戈点着头说了声“好”,接着说:“我正想轻松一下!”

    魏志强:“既然如此,那这事就由我和立新安排,怎么样?”

    “你们办事,我放心!”田戈笑着说。

    太阳笑了,笑得像胜利凯旋的勇士。

    雾散了,散得只剩下几缕魂魄。

    路边的小草,喜笑颜开地摇晃着身上的水珠,哼着甜美的小曲。

    田戈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兴致勃勃地背诵着早晨即兴构思的诗:

    日出原野旷,

    雾散空气新;

    青苗与天连,

    碧峰露倩影。

    老天想成全,

    凡人岂无情;

    昨天叹落雨,

    今日唱天晴。

    田戈背诵完诗,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

    “不许动!”刘家兵突然从竹林中窜出来,站在路中间笑着对田戈说:“政工干部,应该处处走在前面,你每次都在后面。”

    这时,魏志强等人纷纷从竹林里走了出来。

    “吃苦的时候,政工干部靠前。现在是享受,政工干部自然要靠后。”田戈伸手看了看表,“我今天是按时到达,既不靠前,也不靠后。”

    金国柱与田戈握着手说:“万事俱备,就差你这东风了。”

    “我不是东风,老天爷才是让我们如愿以偿的东风。”田戈指着天说。

    吴立新附和着说:“田戈说得对,昨天下午下了一阵子雨,后来又晴了,东风应该是老天爷。”

    魏志强往田戈的身旁靠了一步,“时间差不多了,咱们按原定计划行动吧。”

    “好!按计划行动。”田戈笑着对大家说:“开进的顺序,应该是工兵排长吴立新在前面开路,步兵排长金国柱跟着上,炮连副指导员魏志强接着跟进,我和董正友在中间拣个便宜,军需助理员刘家兵在后面负责保障。你们看,我按照作战原则安排的开进顺序,行不行?”

    田戈的话音一落,立即有四个人参差不齐地说着“可以”,只有金国柱咧嘴呵呵地说:“田戈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办”。

    英安观,座落在翠云山顶部的南端。

    上了山顶,魏志强喘了口气,对田戈说:“从下往上看,几十株古松,像一把把巨大的绿伞,笼罩着观院。从上往下看,左边怪石林立,右边木秀草深。悬空飘洒的瀑布,在太阳的照耀下呈现着云气霞烟,让人看得心旷神怡。”

    田戈面带微笑:“我有同感。”

    一行人走进安英观的大门,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派萧条、凄凉的景象。

    田戈一边往前走一边在心里说:“从这破兮兮的样子看,安英观肯定名气不大。”

    进了赐福殿,刘家兵站在殿内大木柱旁边摇了摇头,“这个破烂不堪的地方,居然叫赐福殿。这个满身灰尘,连鼻子眼睛都看不清楚的家伙,居然能给人赐福,真是天大的笑话。”

    董正友用胳膊碰了碰刘家兵,递过去的眼色明显带着不让他乱说的意思。

    田戈往前走了几步,看着塑像说:“看衣着穿戴,这是一位清朝官员的塑像,如果把塑像擦干净,重新装饰打扮一下,就好看了。”

    吴立新弓着身子在塑像的底座下看了一会儿,高兴地说:“田戈,这里写的有字。”

    田戈:“什么字?你念给我听听。”

    吴立新用手抹掉底座上的灰尘,“这上面写的字是,卫国名将冯子材。”

    金国柱自言自语:“冯子材?这冯子材是哪一路神仙,好像没有听说过。”

    田戈转过身子跟魏志强说:“志强,这冯子材是清朝末期的民族英雄,对吧?”

    魏志强点着头说:“对。”

    “我好像在哪里看到过这人的名字。”吴立新摸着头说。

    魏志强笑着说:“真是不巧不成书。我昨天刚从《清史演义》中看了这一段内容。”

    “那你赶快讲给我们听听。”金国柱说话时,用胳膊碰了魏志强一下。

    “我看这样吧,”田戈看了大家一眼,“志强是边走边讲,咱们是边走边听,顺便找个地方坐一会儿。”

    “这冯子材原是清朝的一位老将。1885年初,法军进攻越南北部的凉山。驻守的清军放弃凉山,经镇南关逃回广西。后来清政府起用了老将冯子材,负责指挥对法作战。冯子材上任后,在镇南关内挖深沟、筑长墙,构筑了坚固的工事。后来,法军借助枪炮方面的优势攻打镇南关,不少法军已越过了长墙。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年近70岁的冯子材将军,手持长矛,足蹬草鞋,身穿短衣,猛地吼了一声,率领他的两个儿子跃出战壕,向敌军杀去。在他的鼓舞下,全军将士争先恐后地冲入敌阵,展开肉搏战。这一仗清军将士刀矛飞舞,杀声震天,法军被打得丢盔弃甲,闻声溃逃。这一仗,就是著名的‘镇南关大捷’。”

    吴立新打断魏志强的话:“那‘镇南关’,就是现在的‘友谊关’吧?”

    魏志强“对。我们开进时看见的‘友谊关’,就是历史书上说的‘镇南关’。然而,由于清政府的腐败、软弱和无能,不但不能利用镇南关大捷的有利形势去乘胜追击,而且听从英帝国主义者赫德的怂恿,压制前线将士的抗敌要求,与法国签订了《中法新约》,使中法战争以中国‘不败而败’、法国‘不胜而胜’的结局告终。我想,这里的人之所以给冯子材建庙塑像,并作为赐福的神敬奉,既有对民族英雄的敬仰和爱戴之心,也有对清政府腐败、软弱的愤恨之意。”

    董正友:“谁好谁坏,人民的心里是有数的,为国家为人民做过贡献的人,人民自然不会忘记。”

    刘家兵红着脸说:“听了志强的介绍,再想想我刚进殿时说的话,心里实在惭愧。”

    “俗话说,不知者不为罪。”吴立新满不在乎地说:“别说你当时不知道那是冯子材将军的塑像,即便你知道,你说的话也不过分,那塑像本来就脏嘛!”

    “立新擦底座的时候,我估计那灰尘至少有一公分厚。”金国柱转身看了一眼,接着说:“就这件事情,我对正友刚才说的话有点小看法。就凭这英安观破破烂烂的样子,这赐福殿里的一片又一片蜘蛛网,这塑像上的陈年老灰,我怀疑人们早已把这位保家卫国的将军,忘记啦!”

    田戈苦笑了一下,长叹了一口气,若有所思地说:“国柱的话,虽然是就事论事说的,但眼前的事实确实是这样。为国家、为人民做过贡献的人,人民真的不会忘记吗?远的不说,仅从鸦片战争到现在的一百多年间,为国家、为人民做过贡献的人有千千万万,而被人民真正不忘的人又有多少呢?人民,是由一个个具体的人组成的,而具体的人,又大多是以个人的利益来看人待事的。当你给了他实惠时,他感激你,记住你;当他没得到你的好处时,心里面自然没有你的位置了。”

    刘家兵、金国柱、董正友点着头称“是”,魏志强皱着眉头品味田戈的话,吴立新伸着大拇指说:“太精辟啦!”

    魏志强有意干咳了一声。“各位,前面有一片树林,咱们到那儿去歇一会儿,怎么样?”

    “我举双手赞成。”吴立新说罢,迈着大步向前走去。

    田戈等人在后面跟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