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棵碗口般粗的杉树,又高又直;绿油油的树叶,随风摇晃。
穿过树叶和树枝的阳光,变得斑驳陆离。
一只黄嘴黑毛的小鸟惊讶地叫了两声,箭似地飞进树林深处。
“咱们往不往里面走?”魏志强看着田戈说。
田戈舔了一下嘴唇,“里面太湿了,就在这里找块合适的地方坐吧。”
董正友取下水壶,递给田戈:“你喝点水。”
田戈接过水壶,咕咕嘟嘟地连着喝了几口,用手抹了抹嘴。“还是正友对我好。”
“我让你喝水,是有话问你。”董正友笑着说。
吴立新“哈哈”一笑,“原来正友的水是有条件的,幸亏我自己带的有。”
田戈笑了笑,“没想到最老实的人,也有不老实的时候。俗话说,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短。看来我喝了正友的水,嘴也得软。正友有啥话尽管说,反正我的嘴已经软啦!”
董正友眨了眨眼,“其实,我的条件很简单。我只不过是想问问你,我们在出发的时候,本来知道是到广西边境,为什么上面还让我们带上大衣、棉衣、棉鞋、棉帽,这些用不着的东西?”
“不光是你想不通,我也没有想通。”吴立新拧着水壶盖说。
田戈故意装着一本正经的样子:“这个问题,确实是个问题,我跟你们一样,也没有想通这个问题。”
刘家兵急切地说:“你别光一句话一个问题!眼下,我们最想知道的是,你能不能说清楚这个问题?!”
“你说我是一句话一个问题,可你刚才说的话也说了两个问题。如果你们能回答我问的问题,自然能弄清楚刚才的问题。”田戈忍不住笑了一声,看了大家一眼,“我们军担负的主要任务,你们不会不知道吧?”
刘家兵:“这咋会不知道呢?我们军担负的主要任务,是战略预备队。”
“在这次自卫还击战中,上面最担心的是什么?”田戈眯着眼睛说。
董正友和刘家兵一副苦思冥想的神态,吴立新欲言又止地伸了伸舌头,金国柱时而看看别人,时而不停地挠头。
魏志强不仅不慢地说:“对于这个问题,我的看法是,上面最担心北面有情况。”
“志强说得对。”田戈右手撑着地,往后仰着身子说:“上级让我们携带冬装是有目的的。这个目的就是一旦北面有情况,我们就立即往北机动。不过,目前已经没有这种可能了。”
“谢天谢地!”吴立新连拍了几下手,“这种白天热、夜里冷的气候,我都受不了,要是到了那白天踏雪、夜里卧冰的地方,恐怕我还没见到敌人就冻死了。”
“真是遇到那种情况,你决不会当软蛋!”田戈担心吴立新又说出不该说的话,给他使了个眼色。“你们该掏出吃的东西了我肚子里的老常(肠)和老魏(胃)已经提意见了。”
董正友掏出一块压缩饼干递给田戈,而后接着往下发。
刘家兵把掏出的压缩饼干放在摊开的挎包上,“想吃的自己拿,我保障供应。”
吴立新晃着手里的饼干说:“哥们,这压缩饼干,没有打仗时候的好吃,不会是饼干不一样吧?”
“我今天早晨开箱的时候,专门看了箱子上的字,跟打仗时发的一模一样。”董正友咂了咂嘴,“可能是你的嘴有毛病。”
“正友,你听他的话,明天就过年!饼干,还是同样的饼干,只是吃饼干的人此时的心情,和打仗的时候不一样罢了。打仗的时候,精神处于高度紧张状态,标准是能填饱肚子就行。就像我们家乡说的俗话那样,饿急了,啥都能吃;吃撑了,吃啥都没味道。”魏志强说完话,咬了一口饼干。
两块饼干进肚,田戈觉得心里舒服多了。他掏出手绢,擦了擦嘴。“咱们都是从阎王殿里闯出来的人,至于会不会再去闯一次,暂时还很难说。我想,咱们最好是利用这个机会,把打仗以来的感想、体会交流一下,以便我们每个人多积累些经验。你们看,怎么样?”
“我同意田戈的意见。”刘家兵看了金国柱一眼,“是不是让步兵先说?”
“步兵不一定非先说不可。”金国柱看了吴立新一眼,“步兵前面,还有工兵。”
“工兵在步兵前边开辟通路,这是战斗条例规定的。”吴立新咧嘴笑了笑,“不过,工兵开辟道路,有时是在炮火袭击后进行的,应该炮兵先发言。”
“咱们在约定的地方准备出发的时候,田戈说的话,你们不会不记得吧。”魏志强望着田戈说:“他说,政工干部吃苦在前,冲锋在前。现在谈体会、谈感想,跟打仗差不多,同样应该他在前面。”
“如果这样讲的话,按照‘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一原则,家兵是军需助理,他应该第一个讲。”田戈笑了笑,没等刘家兵开口,立即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不过,政工干部除了吃苦要靠前外,最主要的是指挥得靠前,政治思想工作得靠前。按照这两个靠前,我的意见是来的时候谁在前面走,讲的时候仍然是谁在前面。至于立新给不给面子,那就是他的事了。”
“你已经发话了,我敢说‘不’字吗?”吴立新对着田戈做了个鬼脸。“我先讲讲我的第一个感慨。三月四日下午,569高地被打下之后,我带领工兵排在前面开路,到了阵地上没费多大劲,就发现了好几个地雷的绊索。我们在排雷的过程中,发现敌人埋的防步兵地雷,基本上都露在外面,所以排起来既不担心也不费劲。当时,我以为是老天有意照顾我们。事后一想,我才明白,老天对谁都一样,敌人对我们更不会发善心,造成这种情况出现的主要原因,是我们的炮火打得太猛,使敌人连埋好地雷的时间都没有。我的第二个感慨是,有的连队由于经验不足,没有充分认识到收剿对于巩固、扩大战果的作用,在收剿过程中不够仔细,有的甚至敷衍了事,一走而过。我认为,应该从上到下或者从后往前,逐山逐沟逐洞的拉网收剿,或者采取分进合击的方法进行向心收剿,把收和围、堵和歼有效地结合起来,切实达到扩大战果的目的。好,我要讲的话就这么多。”
魏志强咳嗽了一声,“工兵排了雷,炮兵自然得跟着上。在这场战争中,炮兵的地位和作用,我不用再‘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了。我现在要讲的是,关于炮火的使用原则问题。在炮火的使用上,一般是对城镇集团目标和阵地防御之敌,先进行火力急袭,以支援步兵冲击;对据守山洞、坑道之敌,主要用直瞄火炮摧毁或者掩护步兵接近洞口将其歼灭。当然,炮兵在配合步兵行动中,一般都派有‘前观’,以便及时呼唤炮兵火力。然而,步兵指挥员,也应当以各种形式给炮兵指示目标,观察炸点,积极配合炮兵有效地发挥炮火的作用。”“你讲完了。”刘家兵看见魏志强在点头,随即喊了声“国柱”,接着说:“该你上了。”
金国柱:“你不说,我也要上。当步兵的,到了该上的时候,就得不惜一切往前冲;该拼的时候,宁肯粉身碎骨也得拼。”
刘家兵笑着说:“国柱,咱干后勤的可是啥也不行,你可千万别跟我拼。”
“粮食、弹药全是从你那儿来的,我敢跟你拼吗?”金国柱做了个龇牙咧嘴的怪相,接着说:“我的第一点感受是,打仗确实锻炼人。刚开始打的时候,有的人一听到炮响,就趴在地上不敢动。后来,即使敌人的炮弹在阵地上爆炸,也没人把它当回事。我的第二点感受是,无论是进攻战斗还是防御战斗,作为一名基层指挥员都应该注意以下几点:一是在战斗前,应该使每一个人知道战斗的任务,让他们掌握处置各种情况的方法。比如,消灭敌人碉堡时,除了炸药包、爆破筒外,把两至三枚手榴弹捆在一起,同样管用。在灌木茅草多的地方战斗,适时地使用燃烧弹,能更有效地杀伤敌人。二是进攻接敌,采用前三角队形交替掩护、交替冲击,可以减少我方的伤亡,保存我方的有生力量。三是在组织步兵进攻时,重机枪、无座力炮应占领发射阵地作好射击准备,及时对敌实行压制和摧毁敌人的火力点。四是防御战斗中,火器配置应该前重后轻,兵力配置应该前轻后重,以保存我们的有生力量,适时使用一定兵力,从翼侧进行反冲击,以进行积极防御。”
“如果我这个搞政工的再不跟着上,家兵又该说我只会耍嘴皮子了。”田戈笑着说。
“你别摆治我了!”刘家兵白了田戈一眼,“谁不知道你是敢动真格的人,从打仗开始到结束,你一直跟着团的主攻连。你还是赶快言归正传吧。”
“好,言归正传。根据战斗中的所见所闻,和战斗后的所思所想,我讲一讲基层指挥员在指挥打仗时应该注意的问题。第一,接受战斗任务后,一定要尽可能地亲自观察地形和了解敌情,根据敌我双方态势,制定周密的作战方案,万万不能莽撞上阵。第二,在战斗激烈、部队出现伤亡时,一定要沉着机智地拿出克敌制胜的办法,万万不能头脑发热,命令部队死冲。第三,在战斗的最后关头,一定要冷静地判断敌情,以积极地进攻巩固和扩大战果,万万不能动摇决心或者盲目蛮干。好,我的‘正传’讲完了。”
吴立新一听田戈说“讲完了”,立即把脸转向刘家兵和董正友说:“你们两个搞后勤的,总不能光听戏不唱戏吧?”
“我们今天先当一回听众,下一回一定唱一段给你们听。”刘家兵求救般地望着田戈说:“再说,咱们也歇得差不多了,该上金刚台去看看了。”
“这一回,先记个账,下一次让他俩连本带利还上。”田戈站起来,拍了拍屁股。“咱们抓紧时间去看翠云山的顶峰,金刚台。”
太阳越升越高,路越走越难。风越刮越大,树枝越摆越有劲。
田戈一边弓着腰往上走,一边在心里吟道:
山翠树滴露,
莺鸣脆如笛;
花开艳若染,
日暖透我衣。
观外忆英雄,
林边说军机;
忽见天地广,
更感白云低。
躬身问老农,
何处最壮丽?
老农指后笑,
心旷神自怡!
这是田戈所在部队班师回到原驻地的第十天中午。
田戈在政治处副主任闫永福办公室门前停住脚步,轻轻地敲了三下门,听见里面传出“进来”的声音后,推开门,走进屋里。
“副主任找我有什么指示?”田戈看着闫永福说。
闫永福说了句“你坐下吧”,接着说:“这一段时间,你带领报告团到地方做报告,感受咋样?”
田戈不假思索说了句“感受很多”,接着说起他来之前在日记本上写的话:“其中最大的感受是,对人民群众有了新的了解和认识。我觉得,我们可爱的人民,既是中华民族的中流砥柱,又是军队的坚强后盾,更是振兴中华的希望之所在。”
“是啊,由于自卫还击战,是近三十年来不得不打的一次大仗;由于这一仗,取得了辉煌的战果,打出了国威,打出了军威。因此,所有参战的官兵,自然就成了世人敬佩、爱慕的人了。”闫永福看了田戈一眼,用手指轻轻地敲着桌面说:
“你知道我让你来说什么事吗?”
田戈想了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艾玉兰的回信来了吧?”
“这只是其中的一件。”
闫永福从抽屉里拿出信,递给田戈。“小艾在信中说的一些话,还是很有道理的。不过,从你让我写信的动机和想法上看,你做得也很对。”
“还有一件是啥事?”田戈红着脸问。
“是你老乡吴立新的事,而且问题比较严重。”闫永福的脸色陡然一变,“你的这个老乡,讲起话来一点不考虑原则和政治。他对提干晚有看法,想不通,这可以理解。但是,即使是再有意见,也不能说这种出格的话呀!他说他当排长是沾黎笋、范文同的光。他的事,已经被政委知道了,在全团干部会上点名批评他,很可能只是问题的开始。你赶紧找他谈谈,让他尽快找直政股长、干部股长承认错误,然后,再去找政委作深刻的检讨,以争取宽大处理。”
“谢谢副主任,我一定把你的指示转告他。副主任,我可以走了吧?”
“好,你可以走了。”
田戈出了闫永福的办公室,小跑般地回到宿舍。他轻轻地反锁住门,走到椅子前面坐下来,掏出信纸,开始看信。
田戈看了“尊敬的闫副主任:您好!”仿佛觉得信上的内容变成了艾玉兰的声音:
“看了你的信后,我为田戈有您这样的好首长感到高兴和欣慰。我和田戈既是一个班的同学,又是同时成为校篮球队队员的。在上学期间,我们相处得比较好。他参军到部队以后,我和他一直保持着通信联系,而且有好长一段时间基本上是一个月内至少通三、四封信。虽然,我们也曾中断过联系,但在他为抢救战友被炸坏左手的时候,我给了他很多安慰。在我响应毛主席关于限制资产阶级法权的号召,由工厂下到农村的时候,他对我的鼓励和支持也很大。因此,我曾经多次思索过,我与田戈的关系,既是同学关系,又不完全像同学关系。
“说句心里话,我从心眼里喜欢他,我也不是不想把我们的关系往应该发展的方向发展。然而,我多次在信中给他暗示,都如同对牛弹琴一样,没有一点反应。特别是在他第一次探家的时候,他明明没有手表,却又不接受我真心诚意送给他的手表,于是我不得不认真权衡我俩的事了。他虽然失去了一只手,但他毕竟是全军区宣传的典型模范人物;而成为典型模范的他,不可能爱我这个由工人到农民而又由农民当工人的普通人。所以,我由农村再次回到工厂的时候,准确地说是我从报纸上看到他成为军区宣传的典型的时候,才与第一次到工厂时的那位多次向我求爱的团委书记确定了恋爱关系。
“尊敬的闫副主任,田戈在这个时候,托你提出这个问题,完全是从不想耽误我和不想愧对我的角度考虑的。虽然他说的事情为时已晚,但是他这种能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的品德,实在令我感动和敬佩。他不愧是解放军这所大学校培养出的好模范。我真诚地恳求您继续关心他,帮他找一个好伴侣。祝您身体健康,工作顺利!田戈的同学,艾玉兰。”
田戈把信装进信封,眯着眼睛在心里说:“既然我当初让闫副主任写信的目的,是为了证实比我大一岁的她是不是在等我,担心如果她真的在等,而我又另选别人,会把她害得太苦、太惨;既然我不是一心一意地想要她,那么也就没必要计较她信中内容的真假了。”
田戈把信封放进抽屉里,合上抽屉,接着在心里说“这个吴立新,怎么能说这种出格的话呢!我多次提醒他,说话要分场合、看对象,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言多必失,祸从口出。可他就是记不住,一遇到不顺心的事或看不惯的事,依旧爱感情用事,信口开河。这下好了,捅了个大马蜂窝。唉,事情已经出了,光生气没用。即便是把吴立新狠狠地训一顿,也没啥实际意义了。还是按照闫副主任说的办,赶紧找他谈谈,帮他想想办法。”
田戈站了来,转过身子,快步向前走去。
蓝蓝的天空,飘浮着一片淡淡的薄云。
一阵和煦的微风,吹得麦田碧波荡漾。
一群五颜六色的蝴蝶,在田野里翩翩起舞。
路边白杨树上的叶子,被微风吹得“沙沙”地响着,好像在抒发心中的喜悦。
田戈、魏志强和吴立新三个人一边低着头走路,一边想着各自的心思,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走到去机井房的岔路口时,田戈一看小路被浇麦水弄得湿糊糊的,于是改变了主意。“咱们到那边大沙坑里,找个地方坐一会儿吧。那个沙坑是附近农民,为卖沙赚钱而毁田挖的,有一百多平方米,除了拉沙用的坡道外,最浅的地方也有三米多深,即便有十几个人藏在里面,十米之外的人也发现不了。”
到了沙坑里面,田戈等魏志强和吴立新坐下后,有意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境。“立新,我跟你历来是棒槌拉胡琴──直来直去。我和志强找你出来,就是想问问,你是不是说过‘当排长是沾黎笋、范文同的光’这句话?”
“我说过。”吴立新低着头说。
魏志强:“你跟谁说的?”
“指导员。”吴立新抬头看了田戈和魏志强一眼,又赶快低下了头。
田戈松开了紧咬的牙齿,“你把事情的详细经过,讲给我们听听。”
“前天下午,我找指导员要求探家。指导员说,现在连队的工作忙,让我暂时代理一段副指导员,等新副指导员到任后再探家。我问他新副指导员是谁,他说是通信连的司务长。说实在的,我对提不提职务倒不在乎,可我一听新提的副指导员是通信连的司务长,心里顿时就火了起来,他除了会拿剃头刀,会扛二蛋,还会干啥?凭什么能当副指导员!他那个二等功咋立的,谁不知道。穷**转游,瞎猫碰个死耗子,有啥了不起。当时,我心里一火,就气呼呼的跟指导员说,他啥时候上任与我没关系,反正我要探家。指导员问我是不是因为没当上副指导员有想法,我说别说是副指导员,就是指导员这个官,我也不在乎。指导员听了我的话,脸色猛然一变,说就凭你这个样子,当个排长就不错了。我本来就有火,又被指导员往火上浇了一盆油,于是就啥也不顾地说,我当排长咋啦,我当排长也不感谢你们,我当排长是沾黎笋、范文同的光。”
田戈为了控制自己的情绪,用手掐着腿说:“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
“我觉得我说的是实话。如果黎笋、范文同不让他们的部队在我国边境挑衅,那么,这一场仗就打不起来;不打这一仗,我肯定当不成工兵排长。”
田戈瞪了吴立新一眼,摇了摇头。“真话,也不能随便说,要看对象看场合。就拿我们团这次自卫还击战后报的战果来说吧,大家都知道那消灭敌人的数字有水分,但是谁也不敢公开说,只能私下里嘀咕。打仗时军里面下到我们团的那个干事,就是因为向上面反映了这个问题,受到了领导的批评和责怪。”
“田戈说得对。”魏志强的目光从远处移到吴立新的身上,“我听人说,五七年,不少人就是因为讲了真话,被打成了右派。彭德怀也是因为在庐山会议上讲了真话,被整下去的。”
“我知道你们说的话都对。”吴立新无可奈何地说:“可是,说出去的话跟泼到地上的水一样,没办法收回来啦!”
“羊已经亡了,现在的关键问题是得想办法补牢。”田戈皱着眉头说。
吴立新叹了一口气,“那你们说,我该怎么补?”
“按照闫副主任跟我说的意思,你先找直政股长和干部股长承认错误,而后再找政委作深刻检讨。不过,我觉得,你找直政股长和干部股长承认错误之后,找团长说明情况比找政委作检讨,更管用一些。”
魏志强:“为什么?”
“第一,立新是军事干部,在专业上有一套真本事,而团长又比较喜欢有本事的人。听有关人士透露,立新能够在打仗前提为工兵排长,与团长看中他的本事有很大关系。第二,从我经历的事情看,在重感情方面,政委不如团长。比如,去年我曾为立新的问题找过政委,而政委对立新的看法并不太好,说立新稀拉,在靶场上拉大便,提拔这种人当干部,影响不好。然而,当我把立新的情况跟团长讲的时候,团长当时就明确的表态说,小吴的军事技术不错,你叫他好好干,早晚得用他。”田戈看了吴立新一眼,接着说:
“第三,政委和团长打仗前就有矛盾,虽然打仗的时候矛盾缓和了一些,但打完仗后他们俩的矛盾更加尖锐化、公开化了。上个星期天下午,政委的老婆和团长的老婆由吵骂发展到打架,看起来是团长家的鸡吃了政委家菜地里的菜,实际上还是团长和政委的矛盾升级造成的。第四,管理股的那个理发员跟的是政委,从到通信连当司务长到当上特务连的副指导员,是政委一手提起来的。我想,立新在这个时候去找团长比找政委管用。”
吴立新一直低着头,像霜打得秧苗一样。
“田戈刚才的分析,令我茅塞顿开。”魏志强的右手指有节奏地敲着大腿说:“立新应该按照田戈刚才说的去办。不过,立新去找团长的时候是带东西好,还是不带东西好?”
吴立新抬头看着田戈,嘴刚张开又合住了。
田戈:“志强提的这个问题很及时,依我的意见,还是带些东西好。”
吴立新皱着眉头说:“带啥东西呢?”
田戈:“团长抽烟,酒也喝一点。给他买两条烟,两瓶酒比较合适。不过,烟要有过滤咀,稍微好一点的;酒,最好是汾酒。”
吴立新:“他会不会不要?”
田戈:“从我掌握的情况看,他不会不要。”
吴立新站起来说:“那我就按照你们说的办,现在就去准备东西。”
田戈:“可以,你先回去吧,我和志强再坐一会儿。记住,团长住在最南边的第一排最东边一家,千万别摸错啦!”
吴立新点着头说了句“我记住了”,迈步向前走去。
魏志强伸着腿说:“立新通过这一次教训,以后会谨慎一些。”
田戈:“但愿如此!咱俩找立新的时候,你说有事跟我商量,是什么事情?”
“你不提醒,我倒忘了。事情是这样的。前天下午,直政股长找我说,他想推荐我去上学,问我想不想去,我一时拿不定主意,想听听你的意见。”
“既然这样,那我就谈谈我的看法,供你参考。到院校去上学深造,可以多学些知识,当然是件好事。但是,从目前选送人上学的情况看,被选送的人一般是团里不想用的,或者是能力一般又暂时无法让转业的人,而真正从培养、使用的角度出发,被送去上学的人却不太多。你当副指导员已经快一年了,如果能等一段时间,想办法把职务转正后再去上学,可能比现在去要好一些。”
“是啊,我也反复权衡过。我跟立新的情况不一样。他对干与不干、提与不提无所谓,因为他没有后顾之忧。我不但要干,而且还必须得干好,争取提拔,为解决我那未婚妻的随军问题打基础。”
“你跟你表妹的关系,定下来了?”
“前一段时间,我曾有过不要她的想法,家里也有退婚的意思,因此把本来很亲的亲戚弄得快成了仇人。这倒不是因为我当了官,看不起农村的姑娘了。说句实话,我一想起那些为了使家属能够随军的干部们,平时得忍气吞声地苦熬,当被确定转业的时候,找领导哭着要求再干上一、二年,我的头皮都麻了。谁不想做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谁愿意往自己的头上套一个紧箍咒呢?一旦这个紧箍咒戴在了头上,就意味着必须夹着尾巴做人,必须老老实实地任人摆布。”魏志强叹了一口气,接着说:
“前天,我收到我表妹的父亲的来信,也就是我的亲大舅的来信。他说如果我再不答应尽快结婚,他就领着我表妹来部队,找首长告我这个‘陈世美’。由此来看,我与其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倒不如主动地把这个紧箍咒戴上。”
田戈本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但一时没想出合适的话,伸手从地上抓起一把沙子,看着从手中慢慢流下的沙子在心里说:“婚姻问题,是关系一个人一生幸福与否的大事,即使是再亲密的关系,也最好不要随便发表意见,何况魏志强是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作的抉择,而且他所说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人,只有在没有欲望的时候,才敢昂首挺胸,不卑不屈。志强并不害怕得罪亲舅,也不害怕两家亲戚反目为仇,但他最害怕他舅舅和表妹到部队来告状。”他又抓起一把沙子,接着在心里说:
“因为,团里前一段出的两件事,就是他的前车之鉴。一炮连副连长退农村的未婚妻,未婚妻想不通自杀了,她家里人一气之下告到了团里、师里,结果被开除党籍、撤销职务、撤销行政级别,按战士复员处理。后勤处的勤务排长为了退婚,让别人给他未婚妻写信说他牺牲了,事情的真相被揭穿后,团里把他批得狗血淋头,还落了个‘活着的烈士’的绰号,成了干部战士开玩笑的口头禅。唉!也许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要么铤而走险,以屈求生,就像韩非子所说的那样:尽思虑,揣得失,智者之所以难也;无思无虑,挈前言而贵后功,愚者之所易也。”
田戈嘘了一口气,“你打算啥时候结婚?”
“早一点结吧,早结比晚结主动。”
“是在家里结,还是在部队结?”
“我现在还没考虑好。”魏志强挺了挺身子,看着田戈说:“你对你的事情,一点也没有考虑?”
“你指哪一方面?是关于我个人的问题?”
“对你的个人问题,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喽!”魏志强苦笑了一下,学着田戈的样子,让刚从地上抓起的沙顺着手缝流到地上。“过去你当模范,当典型,我们为你高兴,为你感到光彩。可是,自从自卫还击战中出现的新英雄、新典型,取代了你之后,我们又不能不为你忧虑。你当干事已经两年了,也得想办法往上提提才对。俗话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如果能在政治处当个股长,我们也能跟着沾点光。”
田戈眯着眼睛想了想,“你刚才说的问题,我不是没想过。典型也罢,英雄也罢,既是时势造就的,又是为时势服务的。新的时期需要产生新的英雄人物,所以老的模范、先进,自然得为其让位。清朝的赵翼,曾写过‘江山辈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的诗句。但是我觉得,真正能风骚数百年的人,毕竟不多。像我这样的人,能风骚三、五年,已经应该知足了,知足的人常乐嘛!至于你说的第二个问题,我认为现在没有一点可能。第一,卫干事的兵龄比我老,进机关比我早,文字功夫比我强,即使是组织股有空位也会先轮到他。在正常的情况下,军队是很讲论资排辈的,这道理不说你也明白。第二,虽然团长对我不错,但由于提拔政工干部他不太好插手,尤其是他跟政委又有比较深的矛盾,如果他替我说话,那么不但起不到多大作用,而且还可能对我不利。”
“你说不起多大作用,我理解。可是,我不明白后一句话的意思。”
“既然有‘爱屋及乌’,那么也会有‘恨屋及乌’。”
“有道理。”魏志强捧起一捧沙子,“你看,立新的事,还用不用我们做工作了?”
“能帮助做点工作,比不做强。你抽时间找直政股长做做工作,我争取让副主任帮助疏通疏通,而后再找个机会跟团长说说。”
“对,众人拾柴火焰高。”魏志强高兴地倒掉手里的沙子,看了看表。“时间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好,咱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