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戈住室内。上午。
桌子上放着一瓶桔子罐头、一瓶菠萝罐头、一瓶麦乳精。
田戈坐在床边喝着面条汤,额头上现出密疏不匀的汗珠。他放下碗,看着坐在椅子上的吴立新说:“这急性肠胃炎真是厉害,才两天时间,就把人弄得浑身软绵绵的。”
吴立新关切地说:“怎么样,现在感觉好一点了吧?”
田戈嘘了一口气,“比刚才好多了。”
“身体有病,就得咬着牙多吃饭。如果不吃饭,那才是厕所里打灯笼--找死(照屎)呢!”吴立新咧嘴笑了笑,“志强的表妹,不,志强的爱人擀的面条,我闻着都想流口水,要不是你有病的话,我早把它消灭了。”
“没病的时候,想吃好的吃不到;有病的时候,有好的又吃不进去。细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
吴立新长叹了一声,“这世上不可思议的事,实在是太多啦!”
田戈上身靠在墙上,半闭着眼睛说:“遇到不可思议的事情,最好的办法是不想它。”
“我也想这样做,可就是做不到。你说,团里还会不会给我处分?”
“当初,团里确实打算给你党纪处分。后来,由于你的及时补救,由于团长为你讲了话,所以改成了只让你在全团干部大会上作检讨。如果现在还要给你处分,团长的面子怎么办?人,没有不讲面子的。一旦你的问题,变成了政委不给面子,而团长非得争回面子不可的时候,团长肯定不会让步。据我所知,团长跟上面的关系比政委硬一些。”
“这样一来,我就更倒霉了。一旦城门真的失火了,遭殃的还是我这个池中的小鱼。”
“世上的事有一利就有一弊,不可能十全十美。眼下,你的首要问题是借助团长的保护,不受处分。至于以后的事情,走一步说一步。”田戈舔了一下嘴唇,咽回了“政委和团长相斗,受伤大的将是政委”这句话后,突然转了话题:
“你觉得志强的爱人怎么样?”
“长相,文化程度都是没说的,接人待物也不错。美中不足,是没有城镇户口,没有正式工作。”
“志强跟他表妹结婚的真正原因,你知道吗?”
“他俩是姑舅老表,而我们家乡又有‘亲上加亲’的风俗,加上他俩又是小时候由双方大人定的‘娃娃亲’,大概这就是他俩结合的原因吧。”吴立新抬头看了看窗外,若有所思地接着说:
“我觉得,志强跟他表妹结婚,虽然照顾了两家的亲戚关系,但无形中在自己的脖子上套了一个枷锁。因为,他要解决他表妹的随军问题,得付出相当大的代价。”
“志强跟我谈他的婚姻问题时,也说过这样的话。不过,我觉得志强在处理婚姻问题上的做法,确实有独到之处,值得我们学习和借鉴。”
“噢?有哪些独到之处?你说给我听听。”
“第一,他虽然曾有过不要他表妹的念头,但一直没有暴露过。第二,他原计划在家里举行婚礼,可是当他表妹来到部队后,他立即改成在部队结婚,于上个星期二的晚上在连队举行了婚礼。这第三点最重要,就是他能够在知道想做的事情不能做,不想做的事情又必须得做的情况下,果断地去做不想做的事。因此,那天参加他婚礼的人不仅有直政股长、干部股长,而且还有团里的副政委。现在连师里的首长都在表扬他。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我觉得,志强在处理他的婚姻问题上,是识时务的。”
“是啊!”吴立新垂着头说:“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我觉得,你和志强比我强得太多了。”
“你通过那件事,也有明显的进步嘛!”
“我走的棋,是你拨的。你表扬我,还不如直接表扬你自己。”
“照你这样讲,我成了‘表扬与自我表扬’的人了。”
“搞‘表扬与自我表扬’的人,比搞‘批评与自我批评’的人,又高了一筹。”
“如果你能‘三思而后说’的话,绝对是被窝里蒙头放屁--能文(闻)能武(捂)的强手!”
“弟弟欺哥,欺了去火;哥哥欺弟,告到京里。今天我要不看在你生病的份上,非挠你的痒痒不可。”
“你把我的病摆治重了,还得常来照顾我。”
“所以,我不能自找苦吃。”吴立新笑了笑,“你说,‘知人则明,知己则暗’这句话,对不对?”
田戈挺了挺身子,“我看这话不全对。只要是大脑思维正常的人,他不但能够知道自己,而且还知道的比较清楚。也许你会问我,既然人能够知道自己的长处和短处,为什么不能及时地或者彻底地改掉自己的短处呢?我觉得这是因为,人容易在不知不觉中对别人苛刻,对自己宽容;把别人的问题放大,把自己的问题缩小,即使是知道自己有错,也是能原谅就原谅,能拖延就拖延,就像有些外科医生一样,给别人开刀好办,给自己开刀却舍不得下手。”
吴立新“哦”了一声,站起来说:“你休息一会儿吧。”
“你还有事?”
“我没啥事,主要是想让你休息休息。”
“不要紧。股里的人都下连队去了,到晚上才能回来。你陪我说一会儿话,我心里还舒服一些。”
吴立新重新坐下来,看着田戈说:“我听别人说,你们股长近一段对你没有以前好,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自从徐干事和雷干事调到股里后,股长对我确实没有以前好了。但是,我对他仍然得一如既往。第一,这几年,他对我还是不错的,特别是打仗的时候,他明明知道他的手枪好用,我的手枪不好用,仍然把他的手枪换给我用,这件事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能忘记。第二,有了新干事,疏远老干事,这既是股长的老毛病,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一方面是新干事听话、好指挥,另一方面是新干事也想多做些事情,以取得股长的喜欢。第三,虽然股长恃才傲物,但由于我对他没有任何威胁,所以也不会受到他的伤害。”
“你们股长是四川人,我们是河南人;以河南人的心理看待四川人,能行吗?”
“河南人,四川人,只是从地域上区分的。当然,由于地理位置、风俗习惯和传统文化等因素的影响,不同地方的人会有各自的特点。但是,由于我们都是炎黄的子孙,遗传基因大同小异,生活的环境也基本上相同;因此,思考、认识、处理问题的方式方法,同样是大同小异。比如,不论是河南人,还是四川人,或者是别的省份的人,当他不构成对别人的威胁时,或者说他的所作所为有利于别人时,谁都愿意跟他好;而一旦他们发现或者觉察到了他的威胁,就会改变策略,想办法摆治他。连队是这样,机关也是这样。”
吴立新点了点头,“我还有一个没有弄明白的问题,就是你为什么把参加军区庆功大会这一难得的机会,主动让给了当时的通讯连副指导员?论功,你和他一样,都是二等功;论表现,你比他要出色得多,仅从身体状况这一点看,我敢肯定,参加自卫作战的所有官兵,战前就只有一只手而且始终跟穿插营战斗在第一线的,只有你一个!”
“我主动把参加军区庆功会的机会让给他,除了我当时的身体不太好这个原因外,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我想激流勇退。前一段时间,我宁可给别人改报告稿,宁可当报告团的领队,也不作报告,同样是这个原因。”
田戈从枕头下面摸出日记本,翻了一会儿,递给吴立新。“你看看这首诗,就明白了。”
吴立新接过日记本,一面看一面小声念道:
卫国征战气贯虹,
凯旋歌罢梦瞬终;
细思往事愧微微,
涤情荡欲心空空。
抗日功臣几离乡,
援朝英雄多务农;
知足则乐乐常在,
贪欲必悲悲无穷。
田戈看了吴立新一眼,“这首诗虽然不是我写的,但对我却有很大启发。当一个人的功名,总是在别人前头的时候,即使他一点也不居功自傲,即使他的言行十分谨慎,丝毫不敢疏忽,别人照样会想方设法诋毁他,寻找机会伤害他;一旦他失败时,不仅会有人幸灾乐祸,而且还会有人往他的伤口上撒盐。《易经》的‘乾卦’上九说,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也。意思是说乾卦发展到上爻,龙飞到了极点,不可能长久的存在下去,将要向其对立面转化,必然后悔。”
吴立新把日记本递给田戈,刚问了一句“《易经》是本什么样的书”,突然听到了“咚、咚”的敲门声,于是赶紧站起来去开门。
“田戈病了,你也不给他弄点好吃的?”吴立新对刚进屋的董正友说。
董正友停住脚步说:“我就是专门来问他想吃啥的。”
“都快11点了,你才来问,这叫正月十五贴门神--迟了半个月了。”吴立新说。
董正友坐在床边上,红着脸说:“弄了半天,你的意思是说我没关心田戈是不是?前两天的事已经过去了,咱们都不用再提了。但是,今天早晨志强给田戈下的鸡蛋面条,就是我去安排的。你知不知道?!”
吴立新明知董正友说的是实情,依旧故意找碴说:“有那去告诉志强的功夫,你怎么不安排炊事班做?”
“你看,你说外行话了吧!做病人吃的饭,小锅饭比大锅饭香!”
“中午,是大锅饭还是小锅饭?”
“当然是小锅饭。”
“谁做?”
“反正不是你做。”董正友转身对田戈说:“你想吃什么尽管说,咱别的不敢吹,做可口的饭菜是咱的特长。”
田戈:“现在时间还早,停一会儿再说吧。”
董正友:“不早了,你说吧,想吃啥饭?”
田戈:“你看着办吧。”
董正友犹豫了一下,“好吧,我这就去看着办了。”
吴立新:“我跟你一块去,让田戈休息一会儿。”
田戈看着董正友、吴立新离去的背影在心里说:“人,还是没有病好啊!”
田戈躺在床上,两眼凝视着天花板,右手拿着一本书放在胸脯上。他听见敲门声,赶紧把书放在枕头下面,翻身下床,走过去开门。
吴立新拿着一个用报纸包着的铝合金饭盒、董正友一手端着一个带盖的茶缸,一前一后走进屋里。
董正友等吴立新放好饭盒,把两个茶缸放在饭盒两边,看着田戈说:“你猜猜,我给你做的啥饭?”
田戈眨了一下眼睛,“我虽然猜不出是啥饭,但知道这饭,不是米做的,就是面做的。”
董正友掀开饭盒盖,说了句“这是用面糊糊摊的薄饼”,接着依次掀开茶缸盖。“这是面籽汤,这是凉调萝卜丝,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田戈连着说了两声“好”,笑眯眯地说:“都合我的口味,你太会‘看着办’啦!”
董正友面带笑容:“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吴立新咽下口中的唾液,对田戈说:“你赶紧趁热吃,免得凉了吃下去又不不舒服。”
董正友紧接着附和:“对,你赶紧趁热吃。”
“好,我趁热吃。你俩坐着歇一会儿。”田戈接过吴立新递给的筷子,夹了一块薄饼咬了一口。“嗯,真好吃!”
董正友等吴立新坐下后,小声说:“立新,我想趁你现在没事,请你帮忙办件事,怎么样?”
吴立新:“啥事?”
“这件事对你来说不是难事,对我来说,却是老水牛掉到井里--有力气用不上。”董正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吴立新。“今天早晨,我们股长叫我找人,把这段文字译成现在的话。”
吴立新皱着眉头看了一会儿,苦笑着摇了摇头。“对之乎者也这类东西,我是纸做的栏杆--不能倚靠,你还是让田戈帮你吧,他是保温瓶坐飞机――水平高!”
田戈扭过脸看着吴立新说:“你先别给我戴高帽子,说不定我也只能望文兴叹呢!”他伸手接过吴立新递过来的纸,看了几眼,把纸放在桌子上。“这是屈原《楚辞?九章》中的一段内容。”
董正友眉头拧成了疙瘩:“这名字好像听说过,他是干啥的?”
“立新,你把屈原的事讲给正友听听,我接着吃饭,等吃完饭,再把这段内容译成现在的话。”田戈说完话,端起茶缸喝了一大口面籽汤。
“屈原是一位伟大的爱国诗人,生于战国时代的楚国,当过仅次于宰相的左徒官。由于楚王是一个连好人坏人都分不清的迷糊蛋加混蛋,听信谗言,将屈原削职放逐。后来,屈原知道了楚国都城被秦国攻破的消息,痛不欲生,抱着一块大石头,跳进了汩罗江里。当地的渔民为了使屈原的尸体不受龙虾的侵害,包了许多粽子扔进江里。现在的端午节,就是由此演变而来的。”吴立新停顿了一下,看着董正友说:“这下你该明白了吧?!”
董正友点着头说:“明白了,明白了。”
田戈放下筷子,掏出手绢擦了擦嘴。“正友,你去清洗饭盒、茶缸、筷子,我开始口述,立新准备记录。”
董正友高兴地说了声“是”,收拾好饭盒、茶缸、筷子,端起来向外走去。
田戈拉开抽屉,拿出纸、笔放在桌子上,站起来说:“咱俩换换位置,我说你记。”
吴立新坐下来,拿起钢笔,看着田戈说:“你说吧。”
田戈说了句“记的时候要一句一行”,有意放慢速度说:“听说百里奚曾经当过奴隶,伊尹原来是个司厨,姜子牙在朝歌当过屠户,宁戚是爱唱歌的牧夫;如果不遇到商汤、周武、齐桓、秦穆,世上又有谁知道他们的才能和长处?”
田戈停顿了一下,“我这种速度,你能不能记下来?”
吴立新:“能记下来,不过有的字我不会写。”
“你把不会写的字,先空着不写。”田戈干咳了一声,接着说:“吴王听信谗言,不辨是非;子胥死后,勾践灭吴。忠于晋文公的介子推被烧死在山上,文君派人寻找,如梦醒悟。改绵山为介山,禁山砍柴,想用此来报答他的大德昭著。想到故人曾经为他割股充饥,所以穿孝服放声痛哭。有的人真诚为国死难,有的人虚伪欺骗而受到信任。你不根据实际情况考察核对,完全听信那些谗言谬论。芳香和污垢混杂在一起,谁来仔细考查鉴别弄清?”
吴立新扭转头问:“完了?”
“说完了。”田戈站起来,走到吴立新身边,看了看纸上的内容,撕下一张稿纸,拿起钢笔,把空着的字依次写在稿纸上。
吴立新等田戈写完最后一个字,笑嘻嘻地说:“我只知道这里面的姜子牙,其余的人我一个都没有听说过。你干脆趁热打铁,讲给我听听。”
董正友接着附和:“对,你讲一讲,让我也长点知识。”
“第一句中的百里奚,是春秋时代人。他原是虞国大夫,虞晋战争中被俘虏后,当作奴隶陪嫁给秦穆公,以后做了秦国大夫并帮助秦穆公成就了霸业。第二句中的伊尹,传说是商汤王的妃子有莘氏的陪嫁奴隶,曾经当过厨师,后来任以国政,完成了消灭夏桀的大业。第四句中的宁戚,从诗面上看,他是喂过牛的人,其他情况,我记不清楚了。”
吴立新:“记不清的就算了,讲子胥和介子推背。”
“他本来叫介子推,你给他换成了介子推背,还搓背呢!”田戈笑了笑,接着说:“子胥名字叫伍员,子胥是他的字。他本是楚国人,楚平王杀了他的父亲伍奢后,他经过当时的宋、郑等国逃到吴国,曾经帮助阖闾刺杀吴王僚夺取王位。后来,他因帮助吴王阖闾整军经武,攻破楚国,功封于申,又称申胥。夫差当吴王时,伍子胥因为劝吴王拒绝越国求和、停止侵伐齐国而逐渐被吴王疏远,后来被吴王夫差赐剑命他自杀。”
吴立新“唉”了一声,“看来,这个伍子胥也是个刚直不阿,不拍马屁的人。”
“鸟尽弓藏,兔尽狗烹;江山得手,功臣必亡。历代都是如此。”田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介子推是春秋时期的晋国人。晋文公没有当国君时遭受骊姬的谗言毁语,在外流浪了十九年。在这十九年中,介子推不仅一直跟随着晋文公,而且还在一次断粮的时候,把自己身上的肉割下来给晋文公吃。晋文公回国后,大家都争功求赏,唯有帮助晋文公重新复国的介子推功成身退,逃到绵山隐居。后来晋文公又想起了介子推,于是派人去找他,但是介子推却坚决不出来。文公为了让介子推出来下令烧山逼他,介子推宁可抱着树被烧死也不出来。晋文公对此非常伤心,换上素服亲自到绵山祭奠介子推,下令把绵山改为介山,不准在介山砍柴,规定以后每逢介子推焚身之日,必须禁火三天,不吃烟火食,以寒食表示悼念。现在的‘寒食节’,就是由此而来的。”
吴立新咂了咂嘴,“您为啥肚子里有这么多东西?”
董正友接着说:“对,你肚里的东西这么多,有啥诀窍没有?”
“古希腊神话中有个叫安泰的英雄,他之所以所向无敌,是因为他母亲是大地之神。每当同敌人决斗遇到困难时,安泰只要往地上一趴,就能获得一股巨大的力量。有一次,有个敌人知道了他的力量来源,在决斗中想办法把他举到空中,不让他与地面接触,才把他杀死。”田戈挺了挺身子,接着说:
“如果把人的知识比作安泰的话,那么书本就是安泰的母亲。我刚才之所以能够不费劲地回答你们问的问题,因为我最近两天又看了一遍《屈原赋选注》。否则的话,我对你们问的问题,照样是卖虾米的不拿秤--抓瞎(虾)。”
“你说得对,我以后也得多读一些书。”吴立新轻轻地拍了一下头,笑嘻嘻地说:“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差一点儿忘了。志强叫我问你,他想今晚上请大家吃饭,你如果不能去的话,就改在下星期六。你看怎么办?”
田戈想了想,“我少数服从多数,还是去吧。”
吴立新:“一言为定,我这就去告诉他!”
董正友:“我先把这译文给股长送去,然后直接到志强那儿帮忙,咱们晚上再见!”
田戈:“好,晚上再见!”
田戈睡在床上,正在做梦。
一个人影随着一阵寒风进到屋里说:“你怎么光知道高兴,忘记了吃药呢?”
田戈看着面前的人影说:“你是谁?”
“我是谁?难道你不认识了吗?”
田戈把他仔细打量了一番,觉得虽然面相很熟,但是他的灰色脸庞和没有光泽的眼睛,和那个熟悉的人又不太一样,于是苦笑了一下:“认识倒是认识,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名字。”
站在田戈面前的人,拱着手用颠倒语序的方式说:“是我刚任。”
田戈一面打量着站在前的人,一面在心里说:“如果说他不是任刚吧,可是他的面容、声音跟任刚一模一样,而且能用颠倒语序的方式说话;如果说他是任刚吧,可是任刚已经在自卫还击战中牺牲了呀!”
“田戈兄,我真的是任刚啊!”
田戈“哦”了一声,心想:“难道他是任刚的阴魂?!”
“你没有必要认真琢磨这个问题,其实只要一想开也就无所谓了。人和鬼比,不过是多了一副躯壳而已。有些人虽有躯壳,却没有人性、良知,跟行尸走肉一般,实际上还不如虽没有躯壳却知道‘衔环’、‘结草’的鬼呢!”
“人也罢,鬼也罢,我们先暂且放到一边不谈。就为兄来讲,不论你处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我都对得起你。今天晚上,在志强那儿吃饭的时候,我也曾动过倒一杯酒祭奠你的念头,只因怕影响大家的情绪而没有做。你现在找我,如果有需要我帮忙办的事,尽管直截了当说吧!”
“田戈兄对我的大恩大德,我一直铭记在心。我不会忘记,在我蒙受偷钱包之辱,一些老乡都不理睬我时,惟有你一如既往地接近我、安慰我,并且想方设法帮我出主意,想点子,使我不仅摆脱了困境,而且顺利地入了党,提了干。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在战前练兵期间,你专门为我送来了《军事地形学》、《营连进攻战术教材》等军事书籍;特别是我妹妹接我的班参军到部队以后,你带着水果、点心、笔记本、钢笔专程去看她。每当我想起这些事情,都禁不住地泪流满面。”
任刚的眼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簌簌地往下掉。他用手抹了一把眼泪,呜咽着说:“就拿你在我的墓前背诵的那首诗来说,虽然你这首诗在人世间算不了什么,但在我们那边却视同珍宝。我的那些伙伴们之所以羡慕、尊敬、拥护我,就是因为我有你这个在阳间的仗义朋友啊!”
“噢?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想到你们那边看看。”
任刚倏地站了起来,抱着双拳说:“那我就代表全村的人,先向你表示欢迎和感谢啦!”
“可是,这路途遥远,山隔水挡,我没办法去呀。”
“你放心,我有办法!”任刚笑着说完话,把嘴附在田戈的耳朵边嘀咕了几句。
田戈翻身下床,按照任刚说的方法,先把脚站成“八”字形状,接着伸开双臂让任刚把一条黑带子系在腰上。
任刚把系在田戈腰上的黑带子仔细检查了一遍,不慌不忙地念起只有他自己才能听懂的密语。
田戈牵着任刚的衣襟举目俯瞰,发现脚下如同一幅巨大的沙盘--高山好似土丘,大河犹如丝带,公路如同黑线,楼房像一块块积木;山、河、路、楼一现即逝,只有天上的圆月一直紧跟在身边。
田戈刚想象完阴间地府的模样,觉得双脚已经站在了地上。
任刚解开拴在田戈腰中的带子,指着面前的山说:“田戈兄,你还记得这座山的名字吗?”
田戈把山的形状和四周的景物仔细看了一番,“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座山的名字,叫大青山。”
“对,这就是大青山。不过,我们现在叫他‘易久村’。”
任刚轻轻地拍了三下手掌,山坡立即以中心为轴向两边分开,现出一条宽三、四米的大路,大路两边站着前来欢迎的人群。
田戈一边跟着任刚往前走,一边向欢呼的人群挥手致意。
走了一会儿,田戈发现大路两旁的斜坡约有四十五度,斜坡上的青草郁郁葱葱,犹如绒毯;木棉树枝叶茂盛,花红似火。
任刚扭转脸说:“田戈兄,咱们先到村部歇一会儿,怎么样?”
“客随主便,一切由你安排。”
田戈跟着任刚走出林间小路,到了村部的房前,只见房子陈旧破烂,房顶上的茅草已沤成灰黑色,上面盖着十多块大小不一的绿塑料布。墙壁上有四、五处又宽又深的裂痕,用来支撑墙壁的圆木,上面长着一片片青苔。
刚进到屋里时,田戈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地面很潮湿,空气中含有刺鼻的霉味。过了一会儿,他看见屋里的地面湿漉漉的,墙上糊的白纸已变成了土黄色。
“你们村部的房子,怎么破旧得这么厉害?”田戈看着任刚说。
任刚叹了一声,“这还是好的呢,兄弟们住的房子比这还差。”说罢,快步走到桌子前,掂起水瓶给田戈倒水。
“这其中的原因,我一说你就知道了。”任刚用双手把茶杯端到田戈前面,接着说:“好比一群孤儿,如果政府和群众都来同情、关心、帮助,他们的生活就幸福;反之,就很苦。我们也是如此!刚开始,经常不断有人来看望,日子过得相当不错。后来,能想着我们的人越来越少,自然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了。”
田戈的手抖了一下,杯子里的水洒了一点出来。“你们村部,没有通讯员之类的服务人员?”
“我们这里,除了重病人安排人照顾外,上至村长,下至村民,都是自己动手做自己的事。不像阳间的人那样,一旦当了官,哪怕是小官,也装腔作势摆架子:喝水,让下属倒好;开会讲话,让秘书写好;有的甚至连五分钟的路都不愿走,非要车接车送不可。这种人对待上面点头哈腰,想方设法投其所好,比哈巴狗还哈巴狗;对待下面专横刻薄,敲诈勒索,比豺狼还豺狼;同样一件事,上面的人放个屁,胜如令箭;下面的人跑断腿磨破嘴,仍然置若罔闻。就这一点来看,我们这里比你们阳间好得太多啦!”
“照你这样说,在阳间做坏事的人和做善事的人,到了阴间是一样的结果?”
“在我们这里,大的方面是一样的,比如,生存的权力,劳动的权力,参政议政的权力等等;不一样的是,做坏事的人,必须每天晚上到忏悔堂去忏悔。那忏悔堂很大,去忏悔的人,每个人都有一个跟人间看戏的包厢一样大的地方,里面用文字和图片把他在阳间所做的坏事,全部再现出来,让他去反省,去忏悔;一次两个小时,天天如此,雷打不动,直到经鉴定认为他确实有了改过之心,才让他停止忏悔。”
田戈点了点头,连说了两句“这办法不错”,只见一个又高又瘦的人进到屋里。
“这就是我常跟你们念叨的田戈兄。”任刚笑着介绍说:“这是我们的贾副村长。”
“我叫贾友功。”贾友功作着揖说:“久仰大名,今日相见,甚为幸运!田兄,您请坐!”
“感谢贾副村长的高看,你也请坐!”田戈的右手抱着断臂前端说。
田戈看见贾友功附在任刚的耳朵上说话时,任刚脸上露出的是为难之色,忍不住问道:“你们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情?”
贾友功看见田戈要他说的神态,又看见任刚递过来的不让说的眼神,一时不知所措,只好不停地搓着手。
田戈:“任刚,你让他说吧。”
任刚犹豫了一下,“好,你说吧。”
“田老兄来的时候,不知注意到没有,那些欢迎你的人群中,有一些人不是断臂上绑着前端有叉的树枝,就是腿上捆着上粗下细的树棍,而那些没有眼睛、没有鼻子和没有耳朵的人,还没有让他们来。他们之所以是这种模样,是因为人从阳间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到了阴间仍然是什么样子。”
“难道没有办法改变吗?”田戈皱着眉头说。
贾友功:“办法倒是有,只要有阳间的仁义之人帮忙,就能改变。”
田戈:“你看我能行吗?”
贾友功:“当然可以,刚才我跟任村长嘀咕的就是这件事。他之所以不想让我开口,主要是不想让你去看那目不忍睹的惨状。”
田戈:“任刚弟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不过他考虑得太过细了。别说你们这些弟兄都可以算是我的战友;退一步来说,看在我们同是炎黄子孙的份上,我为他们做些减少痛苦的事,不仅理所当然,而且义不容辞;何况他们的模样,是为了国家和民族的利益而造成的呢?”
“田老兄真是名不虚传,我先代表弟兄们感谢您!”贾友功站了起来,恭敬地给田戈鞠了一躬。
田戈埋怨着说:“你没必要这样客气!我该做些什么,啥时候开始做,你们尽管安排就是了。”
“我看这样吧,”任刚看着贾友功说:“你先去通知有关人员在门外的草坪上集合,做好准备。我在这里跟田戈兄汇报完操作方法,就开始行动。”
贾友功说了声“好”,站起来向屋外走去。
田戈皱了一下眉头,“操作方法难不难?”
任刚:“不难。一个大盆里,装着用天然露水和风化了近千年的石屑粉搅拌成的粘合剂,你针扎食指,往粘合剂里挤上六滴血,就变成了含有‘天才’、‘地才’、‘人才’的‘三才胶’。这‘三才胶’能使胶泥做的假肢体、假器官,在一瞬间变成有血有肉有骨胳经脉的真肢体、真器官。”
田戈点着头说:“这事好办。”
这时,贾友功走进屋里说:“村长,田老兄,已经准备好了,可以开始吗?”
田戈站起来说:“开始吧。”
田戈跟随任刚、贾友功走出屋门,只见等待解除苦痛的人分类站成三个纵队,正好和前面放的一排桌子,组成一个“山”字形状。
任刚走到桌子前面,喊了句“弟兄们”,接着说:“请大家鼓掌欢迎田戈讲话!”
田戈看着眼前不是肢体不全、就是缺少器官的人们,鼻子一酸,热泪夺眶而出。他掏出手绢擦了擦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大声说道:“各位弟兄!此时此刻,我心中的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就是尽我的全力,为你们做好我能做的事!”
人群中爆发出的掌声,如同潮水一般。
六个浓眉大眼、身高一米七、八的壮汉,分别把一个大盆和两个箩筐抬到桌子前面。
田戈从桌子上拿起注射用的针头,走到大盆旁边。他把食指前部猛地一下按在针头上,顺势往盆里挤了六滴鲜血。
鲜血与盒中的粘合剂顿时融为一体,自行旋转,中间现出一个碗口一样大的漩涡,周围的颜色逐渐由白色变成黄色,紧接着由黄色变成肉红色。
第一类,是安装肢体的。第一个人,缺少的是左肘关节以下的部分。这个人刚走到田戈的面前,马上有一个人递来一块沾有“三才胶”的棉花,另一个人从箩筐中拿来一条编着号码的手臂。田戈按照任刚说的办法,把手臂对上他的关节,紧接着吹了一会儿气。只听“吱吱”地响了几声,那手臂经过由灰到青、由青到黄、由黄到肉红的变化后,不仅跟原来的一模一样,而且可以自由运转,抓拿东西。被接好手臂的人,举手敬着礼说:“谢谢恩人!”
第二类,是安置眼球、鼻子、耳朵等器官的。程序跟第一类大致相同。
第三类,是创伤吻合,只要用水把创伤处洗净,用手把翻卷的皮肉归位安好,再贴上一片沾有“三才胶”的木棉树叶就可以了。
第四类的烧伤,也不外乎是擦洗、吹气和涂抹“三才胶”三道程序。
任刚看见田戈料理完最后一个人的创伤吻合,情不自禁地给田戈举着躬说:“田老兄,你不辞辛苦,一鼓作气解除了这183人的痛苦,我代表他们向你表示衷心的感谢!”
“你不必客气,这是缘分。”田戈笑着说。
任刚扭转脸看着贾友功说:“晚饭准备好了没有?”
贾友功“一切准备就绪。”
“田老兄,”任刚激动地伸着右手说:“请!”
田戈跟随任刚、贾友功走到村部门口,站在门左边的五个人同时敬着礼说:“恩人好!恩人辛苦了!”
田戈还着礼说:“都是弟兄,不必客气。”
屋子中间放着一张圆桌,桌子上已摆放好了凉菜、碗筷、酒杯。
“田兄,请入座!”任刚看着田戈说。
“好,都入座吧。”田戈说罢,在首位上落了座。
任刚端着酒杯站起来说:“我,贾副村长和五个组的组长,代表全村的弟兄们请田老兄吃顿便饭。我提议,为祝福我们的恩人田老兄一生平安,干杯!”
“谢谢,谢谢各位!”田戈一边说话,一边端着酒杯站了起来。他的嘴唇刚挨上酒杯,被清脆悦耳的起床号声惊醒了。
政治处会议室。
主任闫永福坐在会议桌的正位,副主任范思义坐在会议桌左边的第一个位置,股长、干事们围桌而坐,田戈坐在卫德明的右边。
闫永福把保温杯放在桌子上,“刚才范副主任传达了团党委会的精神,下面由各股的股长们,分别谈一谈贯彻落实团党委会的精神的打算,谁想好了谁先说。”
股长们有的低头看着笔记本,有的眯着眼睛沉思,组织股的副股长卫德明看了宣传股长杨桂发一眼,端起保温杯喝了一口水。
“杨股长,你先说吧。”闫永福看着杨桂发说。
“好,我先说。团党委会客观地分析了部队当前的状况,部署了下一步司、政、后机关的主要工作任务,非常及时,也非常必要。根据部队存在的部分干部战士以功臣自居、骄傲自满的问题,和部分干部战士组织纪律观念有所淡化的问题,我们打算做好以下三项工作。一是安排两个教育日,进行一次‘牢记我军宗旨,做合格军人’的教育,开展一次‘比烈士,找差距’的大讨论;二是安排报导组、电影组,利用简报、、广播、幻灯宣传一批先进典型。三是及时总结上报教育情况。”杨桂发合上笔记本,看着闫永福说:“我发言完了。”
卫德明:“组织股的下一步工作,有以下四项,一是以团党委的名义下发一份号召书,号召全体党员在军事训练、反骄破满、遵守纪律等方面,充分发挥模范带头作用。二是以团纪委的名义,下发一份关于加强党的纪律的决定。三是利用一个党、团日,由每个党、团支部组织党、团员开展重温入党、入团誓言,争当合格党员、团员的活动。四是利用纪念‘七、一’党的生日,表彰一批先进党支部、先进党小组、先进党员。我发言完了。”
保卫股长:“我们的重点工作有两项,一是做好预防枪支弹药的被盗工作,准备先选一个连队搞试点,用钢筋加固武器库的窗子,用铁皮加固武器库的门,确保防枪支弹药的安全;而后召开现场会,进行推广。二是做好少数人的安全防事故工作,继续通过摸底排查出有安全隐患的重点人员,采取有力措施,把可能出现的事故消灭在萌芽状态。我的发言完了。”
干部股长:“我们的重点工作有两项,一是在适当的时候召开一次全团干部大会,讲评干部,表彰先进,批评干部队伍中存在的不良现象。二是有针对性的做好干部的福利救济工作。我的发言完了。”
“刚才,各股的股长围绕如何贯彻团党委会的精神,谈了下一步的工作打算和安排,既抓住了根本,又有很强的针对性,我都同意,希望会议结束之后,各股根据本股的情况,把已定的工作给予完善和细化,落实到人,狠抓落实,抓出实效。另外,各股尽快安排好下连蹲点的人员,保证按照团党委的要求准时出发。”闫永福环顾了众人一番,“大家还有没有要说的意见?”
股长们参差不齐的说:“没有了。”
闫永福:“散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