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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留下来吧!
    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三日清晨,天刚有点蒙蒙亮,罗远便被一阵阵巨大的声响惊醒,因为,随着远处传来的轰隆隆的沉闷声音,房间前面的一排落地窗就会发出呯呯呯的剧烈振动。

    他一骨碌翻身抱住母亲睁大眼睛,用手捂住耳朵,问:“阿姆,噶是啥声音?”

    阿姆说:“是打雷,勿怕。”其实,这是远处传来的炮火声和炸弹声,解放军已经兵临城下,向上海市区发起了总攻。一发发炮弹像长了眼睛似的,准确无误地落在国民党守军的防御工事上。虽然,他们还在拼命抵抗,但已是强弩之末,无济于事了。作为大人,觉得孩子尚小,根本不懂、也没必要让他知道真相,而且,当孩子知道是枪炮声时,会更担惊受怕的;所以,做妈妈的就撒了个谎,搪塞过去。

    不过,李洁如却是心如明镜,镇定自若。因为,罗府的管家肖士强,眼看国民党大势已去,时机成熟,便在上级的指示下,向罗夫人亮出了自己是地下共产党的身份。

    说起这位管家,早在罗正清任少校军需的时候,团长调了一名勤务兵给他。这位勤务兵——肖士强,萧山人,当时还只有二十多点的年纪,却已是地下共产党员,奉上级之命打入国民党内部。只是,在抗战时期,国共两党第二次合作,而罗正清所在部队是一支具有正义感的抗日之师。因此,他的任务主要还是对国民党军队内,那些消极抗日的官兵做工作,并参与发动群众的抗日斗争。

    有一次,正是罗远出生前一年,因为蒋介石是曲线抗日救国,所以,对正面抗日的部队并不支持,还想方设法刁难阻挠。这样,罗正清部队的军饷常常接济不上;而老百姓又饱受战祸之苦,常常生活无着;何况,到了上半年青黄不接的时候,更要发生粮荒。然而,那些不法资本家,米蛀虫们却还要乘机囤积居奇,关门不售米。温州的大街小巷,米店门口都挂出了“米已售完”的牌子。老百姓从半夜起来排队,到大天亮看到挂出这样的牌子,实在是“被逼上梁山”了。于是,地下党趁热打铁,领导了市民的“抢米风潮”,狠狠地打击了那些米蛀虫们和贪赃的官宦之家。

    当肖士强带领群众一路抢.砸,途经罗府时,群众刚想砸门,肖士强大呼一声:“乡亲们,这罗府长官是好人,他们自己也正遭断粮之苦啊!”说罢,他便带领群众往别处去。肖之所以说这长官是好人,除了平时他看到罗氏夫妇不光对下人非常友善之外,还常常听到他们对时局不满的叹息,对国家前途的忧思;同时,对饱尝战祸苦难的老百姓,总是表达一种无可奈何的同情和怜悯。所以,肖也利用在罗府的有利条件,搭救过好几个遇险的地下党人,把他们藏到罗府,免遭特务、敌人的毒手。罗夫人看在眼里,也能够判断出,虽然,肖好像有事瞒着她,但她相信肖干的绝对不会是偷鸡摸狗的勾当;甚至,直觉告诉她,似乎肖是在干一件大事。这样,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不知道。

    随着罗的解甲归田,因肖办事能干,又忠诚,所以,罗便挽留他代为管家,这也使他与夫人之间的沟通能进一步了。平时,不着痕迹地提起些有关时局形势的变化发展,从中也了解到罗夫人虽为女流之辈,但还是有较为明智客观的判别,而且,他也看出夫人对先生有着一定的影响力,这就更坚定了肖要做策反动员的决心。

    当此,国民党蒋介石溃败逃跑之际,能把这些人留下来,对于我们党重建新中国是有好处的。因此,便向罗氏夫妇公开了自己的身份,并宣传了共产党对国民党的军政人员,以及资本家的有关政策:只要是没有血案,没有对党、对祖国、对人民犯下严重的罪行,如今能够认清形势,幡然醒悟,回到人民中来,坦白投诚,交代清楚自己的历史问题,那么,党和人民可以既往不咎,一切从头开始新的人生。

    李洁如也觉得自己一家应该留在上海,过上平静的日子。因为,丈夫罗正清在国民党部队任职时,正值国共合作的抗日战争年代,大家的矛头是共同指向民族的大敌——日本军国主义。至于到国内战争,国共对立打仗的时候,他已经离开部队。虽也一度从政,当过福建省海关代办处主任,国民政府财政部驻沪办事处第二主任(没有到任)等,但那只是一种文职,根本与什么血案、迫害、镇压共产党挂不上号。再说,后来的经商之路也是起起落落,要知道天下不太平哪有好生意做呢?手头虽有几家实业公司,可充其量也只能算个中等的民营资本家,谈不上是背靠洋人、官府的买办、官僚资本家。从生活上来说,家中有老有小,拖儿带女,要想放弃哪一个都做不到。而当时国民党逃往台湾,到底是祸.是福?谁也不清楚。况且,以前历经兵荒马乱的逃亡生活,吃尽了苦头,今天要再一次逃难,罗夫人实在心有不甘,也的确是再经受不起了。

    思虑再三,李洁如决定说服丈夫,消除疑虑留下来。反正以后我们只做奉公守法的老百姓,平平淡淡过日子,总是可以的吧?共产党的政策明摆在那儿,坦白从宽,既往不咎。我们根本没有重罪.血债,想来是不会有问题的。就这样,罗正清在夫人的怂恿下,放弃了手中已经拿到的、逃往台湾的九张飞机票,毅然、决然地留了下来。罗正清沉重地投下了人生棋局上的一枚棋子,而这枚棋子,再一次改变了他自己后半生的人生,也影响了下一代的子女的人生抉择。

    第二天,学校通知停课,罗远就没去上学。阿姆吩咐他待在家里,不准到外面乱跑。

    罗远问阿姆:“为啥事体?”

    阿姆说:“这几天,外面乱得很,小孩子出去非常危险,还是在家里玩吧。”罗远是很听阿姆话的,但是,他不明白,为什么外面很乱?为什么学校要停课?为什么昨天早上只响雷而不下雨呢?这一连串的问号始终萦绕在脑子里。再看家里的人,还有从窗户望出去马路上的行人,有的忧心忡忡,有的似乎又蛮高兴的样子;人们总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这与平常时的情景不太一样。尤其是父亲,这几天总是皱着眉头,闷声不响,反背着双手,在屋里来回踱来踱去……有时外出,可时间不长又回来了,这样的进进出出要好几回。这种心神不宁,闷闷不乐的模样,也是罗远以前不曾见过的。还有,这几天的天气也蛮奇怪的,老是阴沉着脸,厚厚的云层遮住了太阳,好像不想让它出来似的;有时又下起毛毛细雨,而沉闷的隆隆声,又时断时续地响着。“难道正如阿姆说的雷声?而这雷声又为什么断断续续,零零星星响个不停?”

    到了二十七日这天,早上起来,这沉闷的雷声没听到了,太阳也露出了笑脸,一片碧蓝的天空中,飘着几朵白云,像是绽放的白莲花,又像是高尚的白牡丹,更像是吐着芬芳的白兰花。外面大马路上人生嘈杂,热闹得很,小罗远听得家里的佣人都在说:“解放军进城啦!”于是,他嚷着要到外面去看热闹。妈妈拗不过,就带着他和姐姐、外婆等家人一起走出弄堂,来到大马路口。只见人山人海,到处都是欢迎解放军的群众,他们有的手拿红旗,有的举着红、黄、绿等各色的标语旗,有的抬着毛泽东、朱德的像,有的撑着长长的红色横幅,兴奋地振臂高呼:

    “欢迎解放军进上海!”

    “共产党万岁!”

    “庆祝大上海的解放!”

    “毛主席、朱总司令万岁!”

    “中国共产党万岁!”

    “人民万岁!”等口号声此起彼伏,响彻云天。只见解放军穿着黄军装,打着绑腿,带着满身尘土和战火的硝烟味,肩背步枪和背包,有些抬着迫击炮,有些扛着机关枪,雄赳赳、气昂昂地穿过欢迎的人群。在他们疲惫的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洋溢着胜利的喜悦,频频向欢迎群众招手致意。

    罗远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既觉得新奇,又感觉有点茫然,这到底是干什么?什么是共产党?毛主席是谁?解放军是什么?尤其是看到了群众队伍中,自己家中的管家肖士强叔叔也和大家一起,手举着红旗,神情振奋地喊着、跳着……所有这一切,都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一个个的问号,让其慢慢地在以后的生命历程中去读懂它。

    他曾经几次问过阿姆,做母亲的此时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这种国家大事,对于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根本讲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说:“小孩子别管那么多,有些事情将来长大了就会晓得的。现在只要把书读好,不要到外面去出乱子,在家里听话,学乖点,不要像你哥哥那么讨债,惹阿姆生气。”罗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过,在他看来,阿姆的话总是对的,听阿姆的话不会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