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夫人带着罗远虽来到故乡,但罗正清担心她母子不习惯乡村生活,尤其是五、六月份春夏之交,天热起来了,苍蝇、蚊子、蛇虫百脚这些活跃在农村广阔天地的生灵,对城里人具有极强的攻击性。因此,讬咐乡里,让她俩住在县城条件较好的饭店里,这样,生活还是安逸的。不过,李洁如心里依旧烦燥得很,不要说惦记丈夫的办厂是否顺当,就说另外这几个孩子吧,终究也是自己心头的肉,他们在乡下已经生活了一个多月,不晓得过得怎么样?她更担忧女儿罗茜,因平常身体娇弱,能不能适应得了乡村的生活呢?农村的消息也一点不灵,除了写信,实在毫无办法。所以,尽管她带着宝贝儿子生活在县城,无论是吃的、住的,总比乡下好,但精神上的不痛快,常使她心里像虫子在咬一样的难受。这种思绪,随着时间的逝去是愈来愈厉害了,变成一种撞击心灵的小鹿。
终于,有一天她决定离开县城回乡下去。郭老板夫妇再三挽留也拗不过罗夫人,因为,一旦决定了该怎样做的话,那么,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她的,李洁如的果断有点男子风范。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郭老板只好雇了辆黄包车送她母子回乡下,并祝一路平安。
一路上,黄包车在百丈埂大堤上急急地行走。天有点灰蒙蒙,像要下雨的样子,所以车夫拚命奔跑。这车夫虽然年轻力壮,可路面坑坑洼洼不平,他恐怕上面坐着的太太、公子巅簸难受,所以,使劲控制住车把,绕来绕去,累得满头大汗,很吃力的样子。罗远觉得自己舒舒服服地坐着,他倒要两只脚马不停蹄地奔跑,心里有点不好受,就对母亲说:“阿姆,让他慢点拉好了。”
李洁如也觉得这路不好走,车夫太辛苦了,于是就说:“老乡,你慢慢拉吧,不要紧的。”
车夫听了,十分感激地说了声:“谢谢太太。”
将近傍晚时分,终于到了老家——燕山村。车夫放下车把,请夫人母子下车,然后指着下堤以后,一条蜿蜒延伸到对面山脚下的小路,告知夫人,那个被绿树环抱掩映着,偶尔露出几处白墙灰瓦的小山村便是。
李洁如站在百丈埂头放眼望去,只见小山村座落在三面环山的中间坳地上,背靠大燕山,左右两侧是由大燕山延伸出来,走势稍低一点的山坡,远远看去酷似一把太师椅子。山上树木葱茏,村庄面朝西南,正对着百丈埂大堤。整个村子几乎被翠竹、绿树遮掩,从外面简直看不出来。只是从竹林沿伸出来有一条灰黄色的泥路。路两旁是两口椭圆形的池塘,走过池塘就直通到百丈埂了。
李洁如告诉儿子这里还有个神奇的传说。“你爹说:据村里的老人们流传下来的传闻,这大燕山又叫青龙岗,在很古很古的时候,有一条青龙从天上下来,到浦阳江中去嬉水。后来升化了,它的身子变成青龙岗,两侧的山坡是两个龙角,这两口水塘是龙的眼睛,而通向百丈的泥路和另一条叉路就是龙的胡须……”哈,哈!有鼻子有眼的,真有意思。这本已美丽的青山绿水自然景观,如此一来,更增添了一种神秘的色彩。
时令刚好是六月间,池塘里粉红色的荷花正盛开着。而村前一直到百丈埂脚是一片平展展的绿色稻田。此时,正值家家户户袅袅的炊烟升腾而起,与萦绕在半山腰的暮霭融合成一条灰白色的带子紧箍住青山,正如一位着黛青色裙装的美女,头蒙半透明的白纱巾,腰束一条白灰色的衣带,更显得朦胧神秘、娉婷有姿。远远地传来几声雄鸡归巢的啼叫和狗吠声,使人油然而生出一种走进恬静幽美的桃花源那样的梦幻诗意。虽然,因为天色灰暗,少了几抹绛紫色的晚霞,但同样会令人陶醉,而勾起无限的遐思。此情此景,使李洁如脱口念出:“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的唐诗,以及陶渊明的《归园田居》里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置身于这大自然的怀抱中,人好像彻底被净化了,什么忧愁、烦恼全都烟消云散。李洁如轻松地舒了口气,顿觉心旷神怡,没有平时那种失落的惆怅。
她挽起儿子的手,从百丈埂坡走下,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开始走向夫君的祖籍——故居。这蜿蜒的小路是从村口延伸出来的,一过池塘便分成两条好像两根龙须似的岔路,而从池塘至村口后,却又没入了一片翠竹林中。这可难住了李洁如,她一只手拉着罗远,一只手提一小箱子,走着走着,老是走不出这片竹林。此时,天色渐渐暗下来,只有一点点暗淡的光线,却又被竹林遮挡,因此,更使人有点慌兮兮的感觉。
“哪能办呢,噶路走不出去了?”她看看即将黑下来的天色,心里愈发有点骇怕、紧张,
但随即镇静下来。想:“慌也没用。”定定神,估计一下方向位置。
突然,李洁如想到:“这不是乡人常说的‘鬼打墙’么?何不照他们说的试试?”她拉过罗远说:“快!解小便,撒尿。”
罗远不解,问阿姆:“为啥要撒尿?”
阿姆说:“侬勿要问,只管撒好了。”说来奇怪,等罗远尿撒完,李洁如好像如梦初醒似地朝着竹子较稀少的那边走去,不一会儿,果然见到一条灰蒙蒙的小路。
“总算走出林子了。”她长长地舒了口气不禁惊叹:“呵,‘鬼打墙’真神秘呀!”
李洁如和儿子刚走上村道,就有乡邻引领他们来到村子最后面,靠近山脚的罗家宅第。在朦胧的夜色中,她看到这是一幢有典型江南特色的农家宅院,正面是共有九间四弄的一字屋,朝向村前的西南方,左边是朝东南的侧屋和窗台门,门口搭一很大的轩亭,亭前后两边穿堂,朝东南边是栏杆,凭栏往下看是一股由里面山涧流淌出来的清泉,顺着亭边形成一条小溪,昼夜不息地唱着叮咚的泉水之歌。亭前,则是进出宅第的通道,这是一条约有三十米长的坡路,中间是长长的青石板,石板两旁由鹅卵石铺成,令人联想起“雨巷”中的青石板的小巷。听夫君说:本来后面还有两排房子,但被日本佬炸掉了。
当李洁如牵着罗远的手踏上青石板坡路时,由于早有“快马”(在村口见着的孩子跑在先头)去通报,所以,堂侄女瑞钰和罗炜、罗茜、罗姝早在台门口的轩亭中翘首以盼。看到阿姆走来,他们真是高兴得疯了,一下子像冲锋似地跑过来,一股母爱的暖流即时涌上了李洁如心头。她情不自禁地紧紧抱住孩子们,抚摩着每个人的头和脸,仔细端详他们这几个月来有没有黑了?瘦了?身体怎么样?还开心吗?当看到罗茜的笑脸中隐约显出一丝忧郁病态时,顿觉心头一凉。忙问:“茜茜,有啥不舒服吗?”
“呒啥事体,阿姆,只是有点伤风头疼。”女儿极力在母亲面前掩饰自己的不舒服。她是个很懂事的孩子,知道阿姆此时此刻心境不好,如今刚到乡下,母子、母女相见,应该让她高兴才是。其实,罗茜头疼已有好几天了,虽然认为是伤风,也吃了药,但头依旧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