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节前的一天,早晨李洁如一觉醒来,看看天色阴云密布,似乎天亮也推迟了半个小时,空气也像凝固了一样,让人觉得呼吸都困难。正当此时,又听得天井里那棵枣树上有只乌鸦在叫:“乌哇、乌哇!”。
“呸!”她本能地啐了一口说道:“真是晦气!一清早就活见鬼。”虽然,这种传统的观念纯属迷信是不科学的,但总让人心里感到有点不好受,似乎是个不祥之兆。联想到近几天自己的右眼不停地跳,心头未免更加郁闷起来。“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呢?”一种惴惴不安的阴影笼罩在心头。她烧好早饭以后去叫丈夫,只见罗正清已穿戴好衣服,整理好公文皮包,坐在桌边,神色有点惨淡。李洁如关心地问他身体怎么样?厂里情况如何?罗正清有点吞吞吐吐地顾左右而言他,越是这样,李洁如越要追问。罗正清眼看实在瞒不下去了,只好直言相告,但希望妻子不要担忧,因为自己是清白的。
事情要从去年回诸暨说起:“当时,我接到电报说:‘女病重速回’。于是,就匆匆把厂里所有事务交由张荣生、金品焕两位副厂长料理。谁知张、金两人不怀好意,眼看政府的“三反”、“五反”运动越来越紧,他们平时偷税漏税,偷工减料、以次充好等做的手脚将要被查处,况且,人民政府要打击不法资本家。他们索性来个一不做、二不休,丧心病狂地盗卖公粮,把厂里的资金席卷一空,逃之夭夭,从此销声匿迹。如今,政府追查越来越吃紧,并要赔偿所有的经济损失。看来政府这次若抓不到他们(据传逃到香港)的话,自己作为资方惟一的代表,就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李洁如知道后,心里难过得要死,好端端一个家,才平平安安过日子不到一年,看样子又不太平了。
不过,表面上她还是宽慰丈夫说:“反正又不是你犯的事,只要事情弄清楚不就好了吗?别急坏身体。”就这样,千叮咛,万嘱咐,送别了罗正清,但李洁如坐在饭桌旁,无论如何这顿早饭是吃不下去了。
时间过得真慢,当丈夫去上班,孩子们都上学,小罗欢也跑得无影无踪后,偌大一个家空荡荡只剩下她一个人,静悄悄地呆坐着。李洁如的脑幕上开始闪现出近来一些社会景象:在报纸上、还有无线电和广播喇叭里都大张旗鼓在宣传“三反”、“五反”运动,严厉打击贪污、浪费、偷工、减料、偷税、漏税等破坏经济建没,扰乱社会秩序的违法犯罪活动;同时要继续坚决镇压反革命和敌特分子。矛头直指不法资本家和有历史汚点的国民党军政人员。在劳动节、国庆节、元旦、春节等节日将来到时,往往要抓一批、关一批、打击一下敌人的气焰。李洁如想起劳动节时,隔壁街坊的王先生和米厂附近的杨师傅被镇压后,他们的家属呼天抢地、悲鸣哀嚎,不禁有点毛骨悚然。作为女人,她有一种很难说得清的痛苦之情。如今,厂里犯事的两个坏蛋不见了人影,那罗正清岂不是要当替罪羊吗?……想着、想着、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简直不敢再想下去了。她如坐针毡,想到厂里去看看,但又觉不妥;不去吧,心里总像挂着七、八只吊桶——七上八下的,怎么办?后来也不知道这白天的时间是怎么熬过来的。终于,等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该下班了吧?孩子们早已放学回家,小顽皮罗欢眼看天色暗下来,小玩伴都被自家父母叫回去,他也就回家了,只有当家罗正清还不见人影。
尽管,李洁如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可一种侥幸的心理,促使她总往好的方面想:也许此时,他在查对厂里的账册吧?也许有关政府人员还在调查、询问情况吧?这样肯定要迟一点回家的。然而,左等右等,到了八点钟还不见人影。孩子们,特别是小罗欢早扯着喉咙叫喊肚子饿死了,李洁如先安排他们吃饭,而自己则手托腮巴一动不动。
罗远看到母亲这种愁闷的样子,心里也不好受,就劝说:“阿姆,你吃饭吧,爹等一歇总会回来的。”
“阿姆不饿,要等你爹,你们顾自吃好了。”时钟在一分一秒不停地走着,每当钟摆清脆地敲响正点的时候,好像都在撞击她的心头;而随着敲响的次数增加,这种撞击的份量也在不断加重。终于,当敲到十二下的时候,李洁如实在忍不住了,她不顾三七二十一地冲出家门。黑黑的夜晚,马路上空荡荡的,很少有行人和车辆,稀稀朗朗的路灯,勉强发出昏暗的光,似乎要打瞌睡的样子。
李洁如急匆匆地往厂里赶,待来到厂门口时,门房的王大爷告诉她:“罗厂长下午被两个军人叫走了,至今没看到过。”
“嗡……”的一下,李洁如顿感一阵昏眩,一下子人瘫软在地上,王大爷慌忙从屋里跑出来扶起李洁如,把她搀至门房里搬条凳子坐下,倒了杯水,让缓口气。
劝说着:“不要着急,等天亮总会有消息的。罗厂长是好人,这全厂上上下下都知道的,不会有大事情。何况,这么一个嘉兴最大的米厂,怎么好没有个主呢?”王大爷干咳了一声继续说:“你注意自己的身体要紧,家里还有孩子,明天要读书的。”说罢,王大爷叫醒老伴,让她代看着点,自己披上一件外衣,一定要送李洁如回家。
第二天,厂里的工头沈阿毛来通知李洁如送点衣服、被子、日用品到公安局,罗厂长被暂时拘留了。
“扑通!”一声李洁如双脚跪地,泪如雨下。
把个沈工头吓得手足无措:“这,这这……夫人,这算啥呀?不要这样,快起来,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一边说,一边连忙双手扶起她,不住地安慰着,此时,李洁如的感情如打开闸门的水,“哗哗哗……”奔流而出。
她哭得很伤心,不住地哀求道:“沈工头,你要救救我们一家子,这个家不能没有他呀,我一个女人,从来没出过家门,四个孩子怎么办?”
沈说:“是啊,不要说你家里,就那厂里也不能没有一厂之长啊!那两个黑心强盗卷走了钱财逃跑,这百多个工人吃啥?喝西北风?我们都指望罗厂长重新撑起这爿厂,让大家兄弟吃口饭。”沈接着说:“罗厂长是好人,待我们工人兄弟像自家人一样,我们蛮感激咯,你先把东西送去,我到厂里叫大家签名。想办法联名把罗厂长保出来!”
李洁如一听此话,又跪了下去,连磕了三个响头,不住地说着:“谢谢沈工头,正清的命运就拜托您了!”
沈阿毛再一次扶起夫人,颇有点义勇地说:“包在我沈某的身上!”说罢,大踏步地走出门回到厂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