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洁如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样走到公安局,把衣物送给丈夫的。跌跌撞撞地回到家,即瘫倒了。她无法承受如此深重的打击。自从嫁到罗家后,由一个平民女子摇身一变,成了个官太太,进入中上层的社会。尽管,在战乱中也小受惊吓,但毕竟生活优裕,身分高贵,依然养尊处优。解放后,形势变了,生活也一落千丈,再说,又有丧女之痛。尽管如此,可还不至于失去家中的顶梁柱;她不会失去厚实的倚靠;更不会料到,牢狱之灾会降临到自己丈夫的头上。一个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坐享其成的官太太,一个整天关在屋子里、不务家业的女子,一旦失去了靠山,没了主心骨,叫她怎么生活啊?更别说挑起家庭重担了。
她整天以泪洗面,根本不漱洗打扮,任凭头发凌乱披散。疯疯颠颠、痴痴呆呆、要么倒在沙发上哭泣,要么闷头睡在床上……孩子放学回来后,见母亲如此模样,也在一旁落泪。这哪还像个家啊?既不动烟火,也不动扫帚。家里杂乱无章,只有慽慽悲悯之声。
隔壁周老板家和房东沈家婆婆看着也觉伤心,女人的心肠总是软的,她们也陪了不少眼泪。但见李洁如这样下去会损伤身体,小孩子总还要读书嘛。周老板娘就叫女儿芳芳盛饭给三个孩子吃,自己又烧了碗面条捧给李洁如说:“洁如,你要自重,勿伤心过度,身体要紧。这样下去那小孩咋办呢?”
“是呀,罗先生又勿是杀人放火咯大罪,一些经济问题弄清爽就好了么。”沈家婆婆也规劝她。
“你想想看,哭能解决问题吗?心里难过伤心,噶是事实;但要想拎清,你罗家的门总得开下去吧?”
“你要真对罗先生好末,就应该挣作起来,负责任地挑起家庭担子,扶养好小囝。”
“噶末叫我哪能办呢?又呒没工作,赚勿来钞票,靠啥末事来养活小囝呀?我伤心就是因为想勿出活下去的办法啊!”李洁如越哭越伤心。
“勿要急,‘天无绝人之路。’办法总会有咯。眼前有困难,我伲大家好相帮嘛。”说着,周老板娘拿出五万元(旧币)钱塞到她手中,并嘱道:“喏!噶点钞票先拿去用,以后再说。”
李洁如见邻舍隔壁如此关心,想想自己总不见得寻死吧?即使一死了之,自身痛苦是解除了,那么,几个孩子呢?更何况正清放出来后,怎样面对?难道叫他也去死?他们说得对,正清只是点经济问题。现在是“三反”、“五反”的红火头上,运动过去了,就不会有啥事体咯。家里生活再苦,熬一熬会过去的。再说,这几天沈工头在争取厂里工人集体签名,如果顺利还可保释出来。这样一想,觉得应该挣作起来撑住这个家才对得起丈夫。于是,慢慢心气也平和了。遂对周老板娘和沈家婆婆表示谢意:“谢谢你俩关心,我勿再伤心了。我会照顾好小囝咯。”
“噶就对了嘛。人总该往好的方面想,来到世上走一遭也不容易,想开点。”沈家婆婆倒蛮乐观的。
李洁如并不是一个只会简单发泄情感的女人,她还是相当理智的。只是当人生突遭沉重打击时一下子难以接受,才会像山洪暴发那样喷薄而出。待事过境迁后,肯定会恢复平静的。如今又经邻里的劝勉,更增添了生活的勇气。这中间儿子罗远也功不可没。尽管,他也陪了不少眼泪,但他不像罗姝,只是依偎在阿姆身边一起哭。他流了回泪后,便拿过扫帚把地扫干净,把屋内收拾得整整齐齐;而且,还用开水泡热了冷饭,拿来腐乳和酱菜让弟妹吃……
不仅如此,他还劝说母亲:“阿姆,不要难过,爹会回来咯。阿勒要好好活下去,爹回家后才会开心的。”多么朴实的话语呵!看着只有九岁的儿子这么懂事,能为大人排忧解难,做母亲的心头也热乎乎了。就是为孩子也该挺直腰杆做人。
就这样,李洁如擦干眼泪,梳理好头发,开始忍辱负重操持家业。她脱下旗袍、高跟鞋,换上短装、布鞋,把值钱的衣裳、首饰、好卖的,都拿到旧货商场卖掉,换回柴、米、油、盐、维持生计。对几个孩子更加体贴疼爱,她要既当妈又当爹。
过了两天,果然,沈工头拿着全厂一百多工人的签名、盖章(指印)的保释书,兴冲冲地来找李洁如。一进门便高声说:“夫人,去,我和你一道去法院保罗厂长!”李洁如万分感激地迎出来,连忙解下围裙拍了拍衣服,跟着沈工头连奔带跑一起去法院。
沈工头向法官展示了全厂一百多名职工的签名盖章保释书,并诚恳地说:“我们这位老板别的没错,错的是出钱办厂,是个资本家。”接着他又说:“老板平常对我们很好,还关心家中困难的兄弟,有时还来到车间和工人一起抬麻袋,这样的老板挑都无处挑。现在,盗卖公粮、偷逃税款、贪污盗窃的黑心老板逃走了,让罗厂长代吃官司实在冤枉。”沈工头稍稍停顿了一下,并看了李洁如一眼继续说:“再有,厂里没了头好比一只船少了船老大,就控制不住方向,哪能行呢?我们工人不都要饿肚皮吗?”他的这番理直气壮说辞,好像有点打动法官。
不过稍稍冷静后,法官颇严肃地批评沈缺乏阶级立场:“怎么能替资本家说话呢?剥削阶级没一个好东西,只是方法不同,一样是剥削;至于具体情况政府会考虑,但在没有查清案情前,是不能保释的。”李洁如再三恳求,请看在一家人生活无着的份上开开恩吧!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