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一九五二年十月,罗正清的刑期已满,所欠亏空也在乡亲们的帮助下,全部偿付清了。而原来的元丰米厂转为国营后,改成粮油加工厂。这样,罗便正式离开了由自己一手创办起来的实业,变成个自由失业者。这下可好,本来就因为债台高筑,入不敷出,家里生活显得十分窘困,常常要断炊、饿肚皮;如今更失去了工作,连一点收入都没有,岂不要坐吃山空?况且,三个孩子还在上学,一家子的开销怎么停得下来呢?他与夫人商量,在嘉兴一没了资金来源;二没有可以谋生的职业;三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既无亲眷、也没好友,就算认识的几个,也都是生意场上人,大家只不过有些经济买卖的关系,谈不上感情的融洽和至交。如此说来,真是“凉亭虽好,决非久留之地”。要生存下去只有再回上海了,因为那里总还有老同事、老朋友……
为稳妥起见,罗嘱妻子无论如何艰苦点,克服一下,坚持个把月(他借贷了一个月左
右的生活费留下),自己先回上海去找几个老朋友想想办法,请他们帮帮忙,等有点头绪马上来接家小。李洁如觉得也只有这样了。她点头称是,并宽慰丈夫路上小心,注意自己身体,不要太过忧虑,反正“车到山前必有路”嘛。
李洁如在安排好孩子睡下后,亲自为丈夫打点好行装,送罗正清到火车站。在漆黑的夜空中,随着火车的一声长鸣,她望着从车窗中探出头来的丈夫,不断地挥手,直到火车离开站台驶向沉沉的黑夜……她的手仿佛凝固似地定格在空中。此一去罗正清身负全家的重任。生活啊,再一次把这一家子推向一个未知世界。
罗正清在上海滩东奔西颠地奔波了一个星期,可以说是到处碰壁,这倒并不是那些老朋友势利、不够情义,实在是在这种形势下,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泥菩萨过河自身都难保”,怎么还顾得上别人呢?这些人中还有的是欠着罗正清债的,但问题是“燥砻糠打不出油”,你挤他的血?所以,他们也只得厚厚脸皮一再向罗正清表示歉意和为难之情。而罗这人心肠特软,看到人家这副样子,想想自己,除了摇头叹气还能怎么样呢?
一天,已过晌午,罗正清还是毫无希望。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垂头丧气、漫无目标地走着、走着……肚子里又饥肠辘辘,抬头正好看见一家小面馆,便进去想吃碗阳春面充充饥。正当他坐着等伙计端面来时,一眼瞥见对面那个矮矮胖胖的背影。
“咦,那不是许洪发吗?”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自己这两天正到处打听他的消息,都没人知晓,却不料在这等去处不期而遇,真是“无巧不成书”。他走了过去招呼道:“老许,长远不见,你好啊?”
许洪发一看是罗正清,先是一惊,继而略显一丝歉意地说:“嗬,嗬,罗兄,长远不见,长远不见!你还好吗?真是惭愧、惭愧!”原来这位许洪发欠下罗正清一笔数目不小的债,刚解放时,趁着乱世东躲西藏的;这几年时局稍稍安定了些,又听说罗正清离开上海,想来是太平无事,就大胆地回来了。孰料,人算不如天算,偏偏今天在这么个小地方狭路相逢,有什么好说的呢?
可是,当他听了罗真诚地诉说这几年的不幸遭遇时,心里也觉得不是滋味,自己终究欠着人家钱,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问题是,眼前拿不出这么一笔款子啊。思前想后只有将一家不景气的小五金厂抵给他算了,反正这半死不活的企业一再亏损,自己也正想脱手。现在又拿不出钱,名正言顺地以资抵债,总该说得过去,也表明自己的诚意了。虽资不及债,但只要眼前应付过去,以后再说吧。
,他只好跟罗正清摊牌了。罗眼看许洪发真的拿不出钱,欲把这家小厂抵给他。心中盘算:“尽管讨不到钱,不过,即使有现钱还是要用光的。如今,许某人把这小五金厂抵给自己,假如努力经营、运道好点,或许解决点生活问题应该可以的吧?”在没有别的办法的情况下,罗只能接受这一事实了。
这样,坐落在小南门的“洪记制钉五金厂”就换了老板。罗正清在办妥移交、过户手续后,本想接家眷回上海,但又觉不妥,住到哪里去?厂里又没有宿舍,这十几号工人也只能挤在工场上的阁楼里睡地铺,自己仅在办公室里搭一张简易床铺。因此,他先在电话里宽宽李洁如的心,说总算工作落实了,等找到房子后再把他们接过来;但为了减轻妻子的压力,他决定先把罗远接到上海读书。因为,罗远可以跟自己挤一张铺睡,况且,读书总是上海教育质量高一点。如是,罗远暂时离开母亲,第一次跟随父亲一起生活。父亲给他联系了俭德小学插班读三年级。
罗远又换了个新环境,每天早上一个人上学,放学后一个人回家(厂里)。他先在父亲的办公室里做完作业,然后到工场里看工人怎样用扁榔头把铁丝敲直,如何截成一定尺寸的长短,如何在洋钉平头机上把帽头压扁平,又如何在轧尖机上轧成尖头;做成一枚洋钉后,还有最后一道工序,就是把带锈的洋钉放在有硫酸溶液的缸里浸泡一天,主要是利用酸碱反应,把铁锈这种氧化物去掉,然后,到第二天捞出放到有锯木屑的滚动里,封闭好后握住摇手柄不住转动(罗远摇不动,需要相当的力气),大约半个小时后筛净木屑,便成了锃亮发光的崭新洋钉。
罗远是第一次看到通过工人的劳动,生产出一种社会产品的过程。这让他在读书之余获得了生产知识,体会到劳动的意义。以后的日子里,每当做完作业,他总会到工场里转转,看着工人叔叔和阿姨们劳动。而工人对这位小老板也很有好感,因为他不调皮、不吵闹,很文气听话,不乱动工具。所以,当他慢慢发生兴趣后,他们也乐意教他,每道工序该怎么做。不过,由于罗远还小,力气不够,不能上打帽头的平头机,工人们也会劝阻他的。这段生活可以说是罗远除了读书之外,接触到社会劳动生产方面知识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