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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人在屋檐下
    眼看到了年边,罗正清觉得这小厂尚未理出个头绪,自己无法离开,因此,决定不回嘉兴过年。这样,只好分居两地过了。反正穷人无所谓过不过年的。于是,他和儿子罗远在上海厂里;李洁如则带着三个孩子仍在嘉兴,相互遥祝亲人平安康福。又转过一月有余,李洁如终于在嘉兴坚持不下去了,她没办法只得留下罗炜(在校住读),自己带着罗姝、罗欢直奔上海而来。她心里盘算好,先到娘家表兄那里寄住几天,这样,罗正清会加紧寻找房子的,否则,他总是推托没心思、没功夫安排。

    其实,李洁如是误解了丈夫。罗正清刚接收这一濒临倒闭的小厂,要想转危为安自己必须花大力气,跑供销业务。要是没有销路,生产出来的洋钉没人要,那堆在仓库里有什么用?反而把资金积压起来,这样,以后的生意就更不好做。再说,一旦销路打开了,那么还应解决原料供应问题,要是原料断档,就得停工。此外,还要抓生产质量。所以,厂虽小五脏六腑具全,而这一切又必须是你老板一人来承担,也就是里外一把手。如此说来,罗正清整天跑来跑去,忙得不可开交完全是事实,哪还顾得上找房子呢?

    李洁如的表兄一家大大小小有六口,住房并不宽余。不过,既然表妹来投亲靠友,暂时相帮解决母子三人的住宿困难,也是份内之事;况且,以前自家落难时,连老娘死后棺材都买不起,最后去求表妹,是她买了口像模像样的好棺材,才能把老娘抬出去入土为安。也就是说,人家是有恩于自己,怎可知恩不报呢?因此,跟妻子商量后,整理出平时堆放杂物的亭子间,安顿李洁如母子三人;至于床铺是谈不上了,只能睡地板。李洁如看着这,尽管心里不好受,但人在落难中,可以将就过去算不错了,还能有什么奢求呢?

    这一次李洁如来上海,就完全没有过去前呼后拥的风光了;而是形单影只、带着两个小孩、拎了口旧皮箱、坐上黄包车去表兄家寄居。看着马路上没有什么大改观的旧景,她感慨良多,叹息人世的变迁。如今物是人非,他们一家仅仅相隔了两年多,不但失去了爱女,而且在上海已无立锥之地,只好寄人篱下,这是多么巨大的变化啊!

    表兄自是无话可说,虽然谈不上热情好客,但心中的愧疚使他不敢作出拒绝。较为难的是老婆这里工作不好做,他是个出了名的惧内。这表嫂并不领情,她认为李洁如为丈夫母亲买棺材的时候,她还没嫁过来,所以,这事和自己勿搭界;觉得没有必要对这样的穷光蛋表示感恩。毫无疑问,她的反应是冷若冰霜,还想方设法要撵走李洁如和孩子。

    当然,李洁如是明白人,不与一般女人相计较。既然自己是处在落难之中,那么,能忍则忍,权当没听见、没看见,“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嘛。同时,也得体谅表兄的苦处,不使他夫妻之间产生磨擦。不过,她有自己做人的原则,就是必须维护尊严,绝对不会乞求嗟来之食!就这样,她跟这位表嫂能避则避,不能避的话,就有理、有节、针锋相对。

    表兄生有两男两女,最小的儿子阿四只比罗欢大一岁,比罗姝小一岁。刚来的时候,小孩子有了新伙伴肯定是高兴的,天天在一起玩。可孩子打打闹闹总也免不了的,何况,孩子们长时间相处势必要擦出火花。只要没什么出格、危险,大人尽可以不理;如果大人掺和进去,甚至,轻信孩子的一面之词,并且立即作出不理智的反应,那对孩子产生的影响是非常不好的。

    果然,不久以后,这阿四一旦和罗欢吵架,不光动手打他,而且,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他:“小瘪三,滚出去!勿要侬住。”

    罗欢哭哭啼啼跑到阿姆身边,罗姝见弟弟被欺侮,气得捏紧小拳头拉着弟弟非要找阿四出气不可,结果,硬是被母亲拽回来。阿姆告诉孩子:“现在阿拉(上海方言,“我们”。)是住人家房子,这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吃亏点算了,以后勿要得伊白相好了(上海方言:“伊”:他;“白相”:玩)。”听了阿姆的话,两个孩子很懂事地不哭了,但心里还是忿恨难平,有什么办法呢?

    更有一次早上,罗欢嚷着要吃烧饼、油条,李洁如没办法,只好摸出一千元钞票(旧币)叫罗姝领着弟弟到弄堂口去买。哪晓得罗欢正边走边吃,冷不防从后面伸过一只手抢走他的烧饼,还说:“小赤佬吃啥烧饼!”原来是阿四!

    罗欢当即委屈地哭起来。这下可激怒了罗姝,她毫不迟疑地赶上去夺回烧饼,还给了阿四一记耳光,训斥他:“小强盗,敢欺侮欢欢,看我给侬吃生活!”并抓住领子威胁他:“侬敢告诉倷姆妈,当心我以后再教训侬!晓得伐?”

    罗姝的气势和威严使阿四连连讨饶说:“晓得嘞,勿敢告诉,勿敢了……”

    回来后,罗欢告诉了阿姆,结果反被妈妈埋怨他俩。阿姆说:“姝姝,侬勿应该去打伊,教训几句算了。本来是伊勿好,现在反而自家理亏了;动手打人总是讲勿响咯。”

    对于小孩子的纠纷事,李洁如是根本不介意的,她不会与那些无知无识的女人一般见识。她具有男人的气度;但如果是大人也经常风言风语,甚至指桑骂槐,话里带刺,那也是忍不下去的,人总要有骨气吧。

    将近一个月以后,眼看李洁如母子仨还没开路的样子,这位表嫂有点熬勿牢了,她全然不顾人家过去的好处,反而倒打一耙,竟说出:“啊呀真作孽,阿拉阿四从来呒没人欺侮,现在倒好,把人家请到屋里相来欺侮阿四……”“……天气嘎(这样)热,屋里轧煞脱来(挤得很呀)……”

    常言道:“冷粥冷饭好吃,冷言冷语难听。”再说,随着夏季的到来,这原本堆放杂物的亭子间蚊子、苍蝇、老鼠作乱,睡地铺根本无法挂蚊帐,晚上怎么睡得安稳?李洁如是整夜整夜的失眠,小孩子也被蚊子叮咬得全身红疙瘩东一块、西一块,整夜挠痒睡不安稳,难熬得很。这种寄人篱下的生活何时是尽头!真是“冬天喝冷水,点点在心头!”

    星期六吃过晚饭,罗正清带着罗远来看她们娘仨。罗姝和罗欢拉着爹的手说:“阿拉也要跟侬(你)到厂里去,勿要住人家房子,淘气。”李洁如本想瞒着丈夫,不让他知道真相,不料孩子是天真的,在自己父亲这里说出了心里话,这下李洁如便再也忍不住地哭出了声。

    看着娘儿们伤心地哭作一团,罗正清内心翻江倒海难受死了。他决心一星期内要找到房子,问题是,好的房子租不起。如今只得与夫人摊牌。此时的李洁如光想早点搬出,结束这仰人鼻息的生活,管他什么房子的好坏,只要能住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