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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一个不眠之夜
    一九五九年九月二十九日,这天天气阴霾,云层很低,像要下雨却又没下,好像冷空气要来,有点凉丝丝的感觉,马路上行人匆匆,高大的法国梧桐已显出有些光秃秃的枝桠,有些还挂着几片已然发黄的叶子,但一阵风过后,会飘落满地枯叶,真是“一叶知秋”啊!

    傍晚不到六点钟,天色已经有些昏暗下来。罗正清戴着老花镜坐在床边小桌子旁,正写着交代材料;虽然开着二十五支光的电灯,但因为视力衰退,依然无法看清笔划,只好再在桌子上点支白蜡烛。透过摇曳的烛光,罗远看到父亲有点焦黄的脸色,更显得苍老了。他皱着眉头,认真思考的样子,正像一个学生在搜索枯肠,寻找最合适的词语来堆砌一篇作文似的;而那种一本正经的神情,又像是对着上帝顶礼膜拜、虔诚忏悔的信徒。母亲已烧好晚饭,父亲叫我们先吃,现在没心思,等写完材料后再吃。

    此时罗远想:“爹是个堂堂法政大学毕业生,怎么写一份交代材料要如此煞费苦心、绞尽脑汁?让我来写也不至于这样,只要照事实写不就得了?”这种疑团一直要到很久很久以后才会明白。原来,这份材料的确需要“艺术加工”,它既要找出点事实,弄出些影子才好据此做文章,承认有错,但又不能加重份量,否则,对你的定性就会罪加一等。譬如:平时多接触的几个朋友,常聚在一起聊天的,要把它说成搞小团体,但不能上升到派性;还有,发牢骚要说成是对领导不满,也就是对工作安排上有些不满,但不能说成是反党、反社会主义。这就需要字斟句酌,仔细推敲,把握分寸来做好这篇“文章”。

    正当正清全神贯注继续写着交代材料的时候,只听见“笃、笃、笃”有人敲门。

    “啥人?”罗远问,随即过去开门。

    “我是厂长派来叫罗正清去开会的。”来人回答。打开门一看,原来是工会主席吴华生。

    “吴主席,我的交代材料还没写好呢!”罗正清回答。

    “不用写了,快走吧!”

    “那总得把饭吃了去?”李洁如说。

    “到厂里食堂去吃好了。”吴华生催促罗起身,一副很着急的样子。

    罗正清只好收拾起材料,摘下老花镜往口袋里一放,披上一件外衣匆匆跟随吴出门而去。洁如急急忙忙赶出来想嘱咐几句,这时罗远也连忙跟出来。只见父亲回过身,深情地望了他们一眼,并点了下头,示意母子俩回去吧。罗远拉着母亲的手,发觉这手在发抖。他随即紧紧地抱住母亲说:“阿姆,爹不会有事的,回屋里去吧!”嘴上虽这么说,但罗远的内心也是忐忑不安。母子俩相拥着,可是泪水还是止不住地流出来了。

    “当,当,当……”五斗橱上的老三五牌台钟已经敲了八下,罗远觉得应该走了,因为,今天几个最要好的同学约好的,一起去送送孙伟达。他明天就要离开上海这个家,去到大西北的宝鸡。他是被挑选上作为培养国防科技人才的苗子,送到保密单位去学习的。按规定这一走得三年后方可回家探亲;而三年后大家都高中毕业各奔西东,所以,何时再能一起相聚见面还是个未知数。这样,今天的欢送会就更显得必要了,是非去不可的。然而,家里的情况又怎能走得了呢?阿姆已哭成泪人儿一个,因为,她预感到爹这一走是凶多吉少,后天是国庆节。从解放以来,凡是到了“五一”、“十一”、“元旦”等节日,总要抓一批、关一些,这已成为惯例。现在,陪伴她度过痛苦时光的亲人只有儿子、女儿了;要是自己一走了之,岂非只剩下妹妹和弟弟?哥哥这几天根本不在家,外婆也承受不了伤心事住到二姨妈家去了。况且,妹妹罗姝见到阿姆哭,只会陪着一起哭,这样是越哭越伤心。弟弟罗欢毕竟还小一点,平时又游心重,一会儿进、一会儿出的,走来走去不知道怎么好。罗远实在是进退两难,不知道怎么办。

    正当此时,老大史正茂来敲门了,由于别人都早到孙伟达家,就差罗远一个,所以,他自告奋勇地前来叫罗远。但一见到如此情景,实在是出乎意料之外,怎么开得了口呢?

    还是李洁如,见此已明白史的来意。于是,她对罗远挥挥手说:“有事你们走吧,家里还有罗姝和罗欢,反正你爹是这个样子了。”

    “阿姆,侬勿要太难过,爹不会有事会回来咯,还是早点睡吧。”罗远不放心地再三劝慰母亲。他没法离开这样的家,但又抛不开同学的情谊,最后在母亲的催促下,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回头地与史一起向孙伟达家走去……

    孙伟达的妈妈患有心脏病,她只有一个儿子,还有一个女儿。今天是既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儿子总算有了出息;难过的是:儿子从小到大从未离开过娘身,现在一下子就要分别,到那艰苦的大西北去,而且,一别得等三年后才能见面,这怎么舍得啊?所以,免不了在强颜笑容中眼眶里闪动着泪花,弄得白净、张小燕等几位女同学也在用手帕擦着眼泪,同时,又劝勉孙妈妈不要太激动,过分情绪化对心脏病是不利的。倒是孙伟达颇有大将风度,与同窗好友们有说有笑地高谈阔论……他们一起回忆从小学开始的同窗之谊,快乐的、激情四射的少年时代,紧张、充满竞争的学习生涯,真有许许多多说不清、道不尽的美妙故事。可是数说到眼前,好像音节嘎然而止,变成了休止符号——从今以后分开了,再不能演绎梦想的故事了!这又是多么令人伤感啊!说着、说着大家的情绪由本来的兴高采烈,倏忽间变成慷慨激昂,最后转为沉郁苍凉,大有“风潇潇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悲壮情调,渐渐地众人都说不出话了,欢送聚会的场面变得沉默无声……

    这其中罗远的心里是最复杂难受的,他既受到现场气氛的感染,与同伴们同欢乐、共伤感;同时又牵挂着家里:“爹有没有回来?虽然如阿姆所预料可能凶多吉少,但人总是希望朝好的方面想;然而,万一真的不回来,那阿姆会睡得着吗?这一长长的黑夜,在这里反正人多,不会寂寞,更不会觉得时间长,因为,在难舍难分之际只会苦于时间走得太快;然而,在家里母亲正捱着指头、听着钟声等待丈夫和儿子回家,这是多么难耐的心里煎熬啊!”他事先也没考虑到送孙伟达会通宵到天亮。“早知如此跟阿姆说一声,她就不用担忧儿子了。”为这,罗远心里十分内疚和不安。

    夜幕已开始拉起,东方的星辰渐趋暗淡,曙光微露,一夜通宵的聚会就这样到头了?不管有多少难分难舍之情,但“十里长亭总有一别”,“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到了该分手的时候了。于是,大家执手相送,泪眼婆娑,道一声:“再会!”,说一句“祝你一路平安,多多保重!”

    罗远离别众人后,急不可待地往回赶,一推开门只见母亲斜靠在床头上,头发蓬乱,面容憔悴,眼窝深凹且涂抹了一圈黑色,面颊上还留着泪痕……“啊,仅仅一个晚上怎么变成久病在床的样子?”罗远不禁一阵心酸连忙扑过去抱住母亲:“阿姆,我回来了!”说罢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

    洁如紧紧地搂抱住儿子:“唉,总算回来了!侬晓得伐,阿姆昨天夜里在演程砚秋的‘荒山泪’(注:程砚秋是京剧四大名旦)呀,先是你爹走了,虽没有性命之忧,但担心的是又要坐牢,这家是靠伊支撑咯,我能勿伤心?”她长长地吁了口气,接着说:“后来侬又走了,哪晓得这一走让我等啊等,越等越慌,越等心越焦,到了后半夜简直要发疯了。我哭啊、颠啊,阿姝陪着我哭。这一老一小哪能都没了影子?唉,我的心脏病又犯了,心狂跳不止,好得阿姝马上找来救心丸吞下,才不至于昏厥过去,心跳也平静一点,可就是不想睡——哪能睡得着啊?眼睁睁看着天慢慢一点点亮起来,我更焦急了——”李洁如边哭边向儿子诉说着昨晚的境遇。

    “阿姆,是我勿好,呒没回来,不过……”罗远竭力安慰着母亲。

    “好嘞,好嘞,都过去了。侬同阿姝一道去厂里打听打听消息,你爹到底哪能啦?”李洁如似乎还抱着最后一线希望:“也许是会开好以后,他们让正清继续写交代材料到天亮……”

    不到一个小时,兄妹俩哭哭啼啼地回来了,只带回爹的一副老花眼镜,和口袋里仅剩的五元钱,告诉阿姆“昨天夜里批斗会开好以后,爹即被警察带到公安分局去。”

    李洁如失去了最后的希望,这一结果虽在意料之中,但还是免不了一阵捶胸顿足的号淘大哭。左邻右舍纷纷劝慰安抚,唉,这真是个多灾多难的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