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姝回家了,但成了黑户口没有口粮,没有——什么都没有,她的生存资源得从全家人头上“剥削”下来,这样,原来已经入不敷出的负担更趋沉重了。不过,一家人团聚免遭相思之苦,情感上获得的慰藉,也足可弥补生活的艰苦。
罗远觉得,依目前的家庭状况,哥哥虽己解教,但被一腳踢出大上海,客居安徽;父亲再一次关进了牢房,自己成了“长子”,毫无疑问,应该去找工作、就业挣钱挑起家庭担子,为父母分忧。但从自身的前途,为实现从小的理想方面考虑,那么必须要上大学。怎么办?正是骑虎难下,何去何从,处在十字路口。
他向街道办事处有关领导说明情况,要求安排工作。得到的答复是:现在国家困难时期,许多工厂都停工了,连原来的工人都失了业,哪还有工作安排啊?这使他更加苦闷,要工作没工作,要读书没书读;一个大男人有劲没处使,整天闲坐在家吃白饭。这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啊!
夜,黑沉沉的,又有点阴冷的感觉,似乎要下雨的样子。但是,大上海的马路上依然灯火通明,商店的霓虹灯广告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芒。不过,这样的虚假繁荣还是掩盖不了门可罗雀的萧条市面。罗远沿着黄浦江边踽踽而行。他根本没心思去浏览市容,只是把目光投向黑油一般的黄浦江水,那泛起的微波荡开倒影中的灯光,才形成些粼粼的亮色。他漫无目标地走着、走着……这个孕育他成长的城市,怎么一下子变得如此陌生起来了?简直连他的立锥之地都没有了!难道就容不下他这尚未走向社会的年轻人?“上帝啊,你是否想招我回天国?”这个可怕的念头瞬间掠过他的脑际。他呆呆地凝视着黑黑的黄浦江,在堤边徘徊,不一回又把目光投向同样漆黑的夜空,感觉视线是越来越短,几乎要看不见这个世界了……突然,肩上被人拍了一下,罗远回头一看,原来是弟弟罗欢。
“小哥,,嘎夜了好回去嘞。阿姆不放心,叫我跟来的。”罗欢深情地说。
罗远心头一热:“唉,伟大的母爱呵!我怎么能这样去面对亲人哪?”于是,他挽起弟弟的手,一起走回家……
时间老人是最公平的,无论是多么幸福、快乐的日子;还是多么艰难困苦、悲痛的日子,都将过去成为记忆。这不,到了六三年开春,眼看形势有所好转,物资稍为多了点,人民群众的生活也相应得到点缓解。罗远他们的学习小组也效果显著,大约四月中旬以后,可以各自回母校去参加最后的复习了,到五月份高考的报名就要开始。而父亲又一次从“庙”里解放出来,继续接受管制劳动。在这时候,罗远要考大学的念头再次膨胀起来。他想:“反正复习得差不多了,自我感觉也挺好,不妨再试一次,考不上然后去就业也不迟,否则,要懊悔的。”就这样,他打定了主意。
正当罗远摩拳擦掌,准备跃跃欲试的时候,居委会召开了户主大会,传达了党中央关于执行“精兵简政”的文件,要求疏散大城市的人口,一则,减轻城市压力、负担;二则,也为了准备打仗,转移人口……按政策规定,社会闲散人口、老弱病残、“四类”分子及其子女,被列为重点动员对象;有乡的回乡,没乡的去崇明岛、新疆、或黑龙江。消息传开,顿时人心惶惶,特别是被列为重点对象的那些人,更是寝食不安。对罗远也是当头棒喝。不过,他还心存侥幸,思忖:“既然是动员那得自愿,我就是不同意,拖到高考以后再说。”罗远自以为想法聪明,可人民政府比你还聪明。不光是里弄居委会主任,共青团书记分别找他谈话、做思想工作,就连母亲厂里的党书记、工会主席也找母亲谈了话,明确指出,希望她说服儿子响应党和国家的号召……如此这般双管齐下、车轮大战,罗远哪怕三头六臂、随便怎样抵挡,也是坚持不住的。
早晨,刚吃了早餐,户籍警孙同志和团支书李姐便双双登门。孙同志是一位参加过新四军的老革命,他和李姐俩谈话艺术高超,他们先给罗远戴上一顶顶“高帽子”,对他的心理注入一支镇静剂,然后,耐心开导他,该如何面对国家的政策,摆出利弊得失;要是罗远提出问题,或是困难,一定尽全力解决,这样,你就不得不顺从了。
请看下面他们的谈话:
“……罗远,你是个好青年,这是大家都晓得的,在我们街道也是数一数二的。”孙同志的开场白就中肯地作出评价。
“是啊,是啊,罗远思想觉悟高,能正确对待家庭出身问题,非但不受影响,而且一贯来在各项政治运动中表现积极、走在前面,甚至在家里还帮助父亲学习、改造;还有罗远的人品更没得说的,待人和气,彬彬有礼,虚心好学,不与人计较,还乐于助人,诚实守信……”这位李姐把能说的褒奖之词都说了。对于表扬那是春风拂面、蜜糖入口,是十分顺耳的;罗远有一种被人赏识、理解的满足感,心理确是乐滋滋的。
“所以嘛,我想罗远的政策水平也较高,理解力也蛮强,这就用不到多说了……”孙同志不失时机地“将了一军”。接着孙又说:“我们晓得侬格心思:想考大学这没有错,但是,侬想过吗,就算考上,家里的经济负担吃得消?生活费,书籍资料费,还要身上穿着等,再说,起码四至五年毕业,侬姆妈已经五十多岁快要退休了,啥人来负担?这是现实问题;还有,‘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在当前形势下,侬咯家庭出身要想进好的大学,尤其是名牌大学看来是不大可能咯,一般性大学侬又勿想读,这说明即使考,也实现不了侬格理想。”
罗远万万想不到对方会如此了解自己的心态,说出一番有理有节、合情坦率的话。是啊,这正是自己深感矛盾的地方,今天恰巧被言中了。虽然如此,但罗远也绝不会想走回乡支边这条路,他认为就算不考大学,那也可以先找工作就业,再一边工作、一边进修;如果是去了农村,那就休想进修学习,这辈子算完了。他把这个想法讲出来后,李姐接上说:“想找工作就业这可以,问题是上头的政策现在工厂一律不招工,只有服务性行业,像公共汽车售票员、浴室、旅馆、饭店、酒家、煤球店、理发店、老虎灶等,招收一些营业员;噶种工作初中生就可以了,像侬这种优等高中生是大材小用了。再讲,三四十块工资一个号头(上海话一个月的意思),也实在太低了。”
“难道说到农村去就不是大材小用了?”罗远抓住了李姐这句话柄反问道。
“这个,侬眼光就太近了,你们是知识青年,勿像一般闲散居民。到农村去劳动锻炼,接受考验,了解社会后,国家还要派大用场呐!要晓得农村、边疆正缺乏人材,侬呒没看到邢燕子、董加耕,不是出名了吗?”孙同志这位老革命毕竟政策水平高一点,及时作出合理的回答。他接着又说:“毛主席在赞扬他们时说了‘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这话的意思侬去体会体会。”
罗远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他又站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