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一个神奇的梦
第一节办满月酒
八月中秋,这本是中华民族的一个传统佳节——团圆节。在这一天,家家户户都要聚在一起,晚上一边吃月饼,一边赏月。孩子们会好奇地聆听大人讲述有关月里嫦娥,玉兔捣药,吴刚砍桂花树的故事;亲人间会欢乐地闲聊一些家长里短,生活琐事;有雅兴的文人、墨客,则会因此而感怀吟诗、作画……如果是身处异乡客地的游子,那么,会抬头望着明月,遥寄对亲人、对家乡的无限思念;而家乡的父母、妻小、兄弟、姐妹,同样会对着月亮祈祷:祝愿远离家园的亲人旅途平安、客居幸福。这是一个多么令人神往、多么富有诗情画意的节日啊!正如唐诗所言:“一年明月今宵多”“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更有苏东坡有感而发赞曰:“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可是,一九四三年的中秋节,却气氛完全不同。在这战云密布的年头,还谈什么过节?更不要说一家团聚了。但正因为如此,却愈加增添了家人心头的无限愁思与期盼,不知道自己的亲人今天身在何处?也不知道站在抗战第一线的热血将士是不是平安无事?说来奇怪,近几天,在华东战场上,日本鬼子也没怎么来攻城略池、骚扰百姓。种种迹象表明,好像在这节前、节后,不会有什么战事发生。难道是日本强盗发善心?抑或是在异域客地,他们看到一轮明月也同样勾起乡思情愁,牵挂着亲人吧?于是,使得地处浙江温州的老百姓总算偷得个宁日,可以在家里置薄酒一杯,对着中秋皓月寄托乡思,遥祝亲人在异乡客地、在旅途上、在战场上、平安无事,早日胜利归来,合家团圆。
正值黄昏时分,东方墨蓝的天幕上,冉冉升起一轮金黄色的月亮,好像一只大大的银盘悬挂在天边。渐渐地月亮在爬高,与此同时,她又在慢慢地瘦身减肥,银盘变成了一盏圆圆的天灯照亮了夜空,让黑暗中的魔鬼无处藏身。于是,一泻千里的清辉,柔和地,软软地、滑滑地抚爱着大地、亲吻着山水,似乎在安抚那些受到战争创伤、饱经忧患的人们,并祝福他们:“和平、安宁的日子终究会到来的。”不久,月亮又徐徐升高了,越来越接近中空,照得周围愈加亮堂起来,仿佛白昼一般。此时,远处却飘来几缕扯成薄丝样的浮云,它们好像嫉妒这无私的月华给人类带来太多的光明,便匆匆赶来企图遮住她。如是,中秋之月一时间便摆脱不了这样的羁绊,使原本明净的月色,变得有些朦胧、昏然,几乎是笼上一层轻纱似的,只有淡淡的光亮。人们只能透过云层看到一个隐隐约约的模糊月影,而全然无法欣赏到那皎洁明月的光华,给本来有点喜悦人们的心头,涂抹上一层幽暗的灰色,难免有些压抑。这兴许是战争年代人们那种赏月的心情吧!
然而,有一户人家却有点与众不同,倒是充满些喜庆的气氛。这便是国民党驻温州部队军需处处长罗正清家。因为,这中秋节恰逢他的二公子罗远的满月日,所以是节上加喜,全家人上上下下从早晨天一亮起,就忙忙碌碌地张罗开了。
城东南一条幽静大街的正中,一个大户人家的门口,两只大大的红灯笼高悬于屋檐之下,明亮的烛光映照出大大的“罗府”两个字,两扇黑漆漆的大门洞开,门口蹲着两只颈脖上系着红绸的大石狮子。来贺喜、赴宴的亲朋、宾客络绎不绝地下车、登门。张副官在门口忙不迭地立正、敬礼、恭迎着来宾。客厅里早已摆满酒席,只等客人就座。主人罗正清,四十挂零年纪,高大魁梧的身材挺拔伟岸,方正的同字脸上镶嵌着一对炯炯有神的眸子,配上浓浓的眉毛、高挺的鼻梁,可谓相貌堂堂。刮净胡须的下巴,在灯光下呈现幽幽的淡青色,这更增添了几分男子汉的阳刚之气。今天,他上下穿一身中式白纺绸衫,满面春风,喜气洋洋。太太李洁如身量高挑,风姿绰约,一张鹅蛋脸上,有一双顾盼有神的杏眼,小巧红润的两片嘴唇,守护着白玉般整齐的牙齿。她身着一袭苹果绿、绣花短袖绸缎旗袍,加上白丝巾的披肩,更显出婷婷玉立、高雅华贵的气质。她端庄贤淑,面带甜甜的笑容,依偎在夫君身旁一起迎候着宾客亲朋。二公子罗远则由奶妈抱着站在夫人的身后。只见小宝宝睁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似乎在探索人生的世道,感受这喜气洋洋、热热闹闹的场景,究竟会对自己未来的世界带来福兮?抑或是祸兮?一种茫然、惊恐、纯真的表情写在这张刚涉人世的可爱小脸上。
不一会儿,宾客越来越多,大家不住地鞠躬行礼、抱拳作揖,向罗正清夫妇道喜祝贺。突然,听得门外卫兵在高呼:“汪司令到!”
罗氏夫妇赶忙出去迎接,后面跟着一众宾客。“哟!有劳司令、夫人,大驾光临,使寒门蓬壁生辉啊。”李洁如口齿伶俐,跟在夫君后面抢先恭维着。
“哪里,哪里。贵公子喜日,自当道贺。哈哈!”司令笑着回答。
罗正清:“司令赏光罗某不胜荣幸。”遂笑迎请就座。
司令夫人见李洁如身后奶妈抱着的孩子,便走上前,别的女宾们也纷纷围上来,抢着抱过小远远。众人抱来抱去相互传递着,像欣赏一块纯洁的璞玉似地左看右看,上看下看……
“啊,好一个白马小王子。大家看,这宝宝生得眉开眼阔,鼻梁笔挺,天庭饱满,地角方圆,胖嘟嘟、粉嫩嫩,真是观音菩萨给抱来的。”汪太太显然是很喜欢孩子的。
曹律师接过话茬:“罗处长,好福气噢,令郎一表人才,将来一定是国之栋梁,人中豪杰,难得、难得啊!”
“哈,哈哈!承蒙抬爱,过奖,过奖……其实,这小东西真是上天赐给的。”
“此话怎讲?”旁边一位男客插话道。
“说来话长啰!……”罗正清若有所思地一边指着小罗远,一边回忆道:“我内人在生下女儿后不到一年时间,谁知又有喜了。唉,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真是由不得己啊。一个妇道人家,腆着个大肚子东奔西跑的,怎么行呢?况且,第二个儿子就是在逃难途中殁了。所以,就算生下来,也不一定保得住,何苦呢?还不如趁早把他做掉好。我与夫人商量后,就决定吃中药打胎。”他略略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那天,我刚好休息在家。陈颂青,这位风风火火、毛手毛脚的省中央银行副行长来串门。
他一进门就闻到一股药气味,便问:‘啥人在吃药?’
‘我内人。’
‘吃啥个药?’
‘打胎药。’
只见陈转身朝天朝地打躬作揖拜了两拜,口中祷告:‘老天,老天,侬(方言,你的意思)勿生眼睛,阿勒(宁波方言,我或我们)讨了三个老婆,结果一屁勿放。正清兄菩萨赐其多子多福反而勿要。唉,真是做天也勿公平!’说罢,竟愤愤然,走进厨房,端起药罐头‘哗!’地一下,全泼到天井里。‘侬勿要,生出来给我好了!’就这样,胎打不成了,但已经吃了几帖药,恐怕对胎儿不利,所以,只得再吃人参、补药来安胎。哪晓得,这一来肚皮像吹气球一样越来越大。结果超出预产期半个多月后,生下个大胖小子!嗨,真正是因祸得福啊!总算走了一个儿子,现在又捡回一个儿子。更何况,他出生前做母亲的还做了个神奇的梦呢!”于是,他又绘声绘色地描述一遍梦境。众人不禁拍手称奇。
“所以么,今天要办满月酒庆祝庆祝啰?”其中有位宾客答话道。
“是啊,是啊,也算高兴事。难得的,就让大家来分享吧!”
“哈!哈!哈……”
第二节出生时的梦
罗正清夫妇已经生育过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可那属龙的老二在不满周岁时,因战争失利撤退、逃难,受尽颠沛流离、风霜雨雪之苦,半路上不幸孩子感染了急性伤寒症。在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缺医少药的,到哪里去诊治?何况,这种病若得不到及时治疗的话,会危及生命,而罗正清又军务缠身无法顾及家小。李洁如,一个女人更难有回天之术。这样,就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一条小生命慢慢地消逝……做父母的怎么能不伤心呢?尽管,后来得了个千金,但那种殇子之痛,仍然是挥之不去的。如今,女儿还在奶妈怀里吃奶,而太太腹中又有喜了。这本该是非常高兴和渴望的事,只是因为战争,不能让你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况且,还常常要随部队东奔西走。所以,他俩觉得现在要孩子实在不是时候,再不能让一个新的生命降到这样的乱世里。可事情往往会阴差阳错适得其反,你不想要时,他却偏偏让你要。也许是命中注定的吧?这不,经陈颂青的一闹,硬是保下了一条性命,而且,肚腹日见膨大,并即将临盆。
农历七月十五日这天,节气虽过了“处暑”,但“秋老虎”依旧厉害,特别是午后,更是闷热难挡。李洁如因为怀孕,午饭后总感到人有点疲倦慵懒,需要午睡休息;而今天则更加觉得有点头昏脑胀,四肢乏力。再说,预产期已过了两个多星期,却还没有分娩的迹象。最近,她的两只脚象灌了铅似的,走路抬都抬不起来。这么热的天,腆着个大肚子,气喘吁吁,实在吃力得很,因此,一躺到床上,就马上沉沉睡去了……
突然,听到楼下有人在敲门,“砰!砰!砰!……”
怎么没人开门?“刘妈,刘妈!”李洁如叫厨娘,但没人应。“这人到哪去了?”
“砰、砰!砰砰!”只听得敲门声还在不断地响,可就是没人去开。李洁如没办法,只好自己吃力地起身,趿着拖鞋,慢慢地一步一步走下楼梯。
当她一打开门,便大吃一惊:只见一位须发全白,红光满面的老人,从一辆崭新的包车(民国时,中产阶层拥有的一种比较讲究的三轮车)上下来,怀里抱着一个孩子,笑嘻嘻地走上前,将手中的婴儿递过来,并说:“喏,给你了。这次要抱得牢些!”
李洁如顺手接过还在熟睡中的婴儿,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当她还没回过神来时,便只见随着一团白色的烟雾升腾而起,倏忽间,眼前的老人和车子都蒸发了,只是自己怀里的孩子确实在。她一阵惊悸,睁开了眼睛,瞧瞧自己的身子还躺在床上。“啊——原来是个梦!怎么会有这种事?那鹤发童颜、面目和善的老人多么眼熟;而这辆崭新的包车,不正是上个月与夫君一起去车行定做的那辆?到底怎么啦?”她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太神奇了!感觉手心和脸上都是汗涔涔的。李洁如连忙叫刘妈。
“嗳,太太,我来了!”刘妈一边应答着,一边快步从楼下走上来。看到主人坐靠在床上,一脸惊愕的样子,忙问:“太太,有么事欧?”罗夫人不无惊讶地把刚才的梦境描述了一遍。
“啊,太太是好事呀,只有贵人降生时,菩萨神仙才会显灵、托梦的。”刘妈毕竟上了年纪,头脑里的迷信观念还是蛮重。说着连忙去倒水、沏茶,让太太洗把脸、擦擦汗、喝口茶,头脑好清醒清醒。
李洁如稍稍定了定神后,接过刘妈递来的茶,呷了一口,慢慢地起床,想走下楼到门口去看看。谁知这一动,却觉得肚子里搅动起来。“啊,不好,下身有点湿了。难道宝宝今天要出来?”李洁如似乎有些预感,随即拨通罗正清的电话,要他马上赶回家,并请来医生。
罗正清刚好从司令部回到办公室,还没坐下,只听得电话铃声急促地响着。他一接电话,立马吩咐副官叫医院派车来接,并匆匆向秘书交待了一下,自己火速驱车往回赶。
将近黄昏时分,只听得产房里一声洪亮的啼哭,一个新的生命便降落到这个混沌的红尘世界。分娩后的母亲应该说是世界上最幸福、最伟大的人了。因为她创造了延续人类社会的新生命,而且是用自己的血肉来制造的。当这种将以生命为代价的创造获得成功后,怎么会不感到无比的喜悦和幸福呢?此时此刻的李洁如,早已忘记了生产时的疼痛,显得是那样的安详,那样的宁静。她凝神地望着躺在自己身边的儿子,一再仔细地品味这微闭双眼,仍在小声啼哭的宝宝,一种难以名状的幸福笑容写满在脸上。她越看越觉得这是一件自己构思已久,并精心雕琢的艺术品。无论是脸蛋、还是眉眼,都是按自己设计的样子给塑成的,简直是把她和正清俩人所有好的方面都揉和进去了。蓦然间,她看到宝宝耳朵后发际边有一颗黄豆般大小的印记。“呵,我臂膀上不同样也有印记?难道连这个也会遗传!”想着想着,一种甜丝丝的感觉,像水波一样,无形中在心湖中荡漾开来……
正当此时,只听“咿呀”一声,门被轻轻地推开。罗正清兴冲冲地进来,看到妻子和儿子不禁感慨万千地说:“嗨,别人是十月怀胎,而你这小子却偏要在娘肚里多待几日才出来,让你妈累坏了……好了,好了,母子平安就好,就好。今天总算我们父子见面了。”说罢,问候了妻子现在的感觉,身体如何,嘱其好好休息静养。
这时候,李洁如拉过夫君,给他讲述了下午分娩前那个神奇的梦。
正清听后,拍拍脑门也觉奇怪,“真有这种事?你看到的老人分明是我父亲呀!难道这小子是他老人家给抱来的?还有,那包车不就是我们定下的那辆?”夫妇俩都无法解释,但却都有一种神奇的好兆头的猜测。
“看来这孩子是罗家未来的希望喽!”说罢,罗正清哈哈大笑,与夫人交流着一种喜悦之情,共享得到一件艺术珍品的满足。本来么,失去一个儿子,心里好痛好痛,如今在并不想要的时候,居然得了贵子,遂了心愿;况且,这小子的降生又笼罩着一层神秘的色彩。想想这因祸得福的遭遇,也算弥合了原来心头的创伤。夫妇俩瞧着宝宝,思绪万千,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期待,共同勾勒着他未来的人生。
“将来的世道总不见得还是今天这个样子吧?”说着,罗正清似乎突然来了灵感。“洁如,我看这孩子给取名‘远’字好吗?希望他看得远一点,前程也远一点,我们的期望更是要远大一点;再不能像现在这一代人如此的生活了!”
李洁如看看丈夫一脸严肃的样子,也认真地答道:“好,这名字有意思,做人就要想得远一点,往远处看。”他俩都十分赞成这名字。也许,这里面寄寓着对孩子未来世界的一种莫名的期许吧。
第三节顽强的生命
早春二月,这是个乍暖还寒的季节,可在浙南地区,却已有点春暖花开的样子。日本佬又要开始蠢蠢欲动,一轮新的侵略战争即将打响。罗正清所在部队接到上司的命令,为了避开日本鬼子的主力,暂时要撤至浙闽边区;尤其是罗所主管的后勤部门,更要把枪支弹药以及粮食等军需物资率先撤到山区隐藏起来,免遭敌人的抢劫、破坏。
浙闽边界,崇山峻岭,峰高路险,人烟稀少,确实是个隐蔽的好地方;但同时也对平时生活带来诸多不便,特别是罗正清带着家属、孩子。他让张副官先到当地山村找一有较空宽屋宇的老乡家,把家小安顿下来,自己则把部队的军需物资,辎重等一切安排停当,然后,迈开脚步往“家”走。
刚跨进门,罗正清就听到小远远在哭,而夫人和奶妈则说笑着在哄逗孩子。这小罗远已有半岁多了,长得又白又胖蛮可爱,只是近来感染上了俗称“赤眼瘟”的红眼病。恐怕是因为随部队行军,跋涉山路,风风雨雨的,无法讲究卫生;加上春天气候多变,疾病就容易上身。小家伙两只眼睛红红的,又痒又疼,常被眼屎封住,睁也睁不开,用小手一揉,就要流眼泪,实在难受;怪不得要又哭又闹、不安宁。罗正清见此心疼地一把抱过来不住地哄着,并说:“心肝肉肉,不哭不哭,噢?爹回来了。”他用自己的胡须茬贴在孩子的小脸上,轻轻地磨蹭,弄得小宝宝痒痒的、又有点扎刺般的疼。说来奇怪,孩子居然不哭了,还“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他把小远远托在右手掌心中,左手扶住孩子的背,让宝宝悬空站起来,嘴上喊着:“小瞎子嗳,小瞎子……”小家伙站立在他爹的手心上,两腿笔直,一点都不胆小﹔反而一蹦一蹦地,拼命想睁开眼睛,就是睁不开,只能眯成一条线似地,咧开嘴巴笑着,逗得众人都哈哈大笑。
罗正清一天的辗转辛苦,顿时化为乌有,兴致勃勃地享受着这家庭天伦的乐趣。看得出来,作为男子汉,他虽然刚强有余,但也还有儿女情长的一面。尤其是对待小罗远,好像有点那个……
做太太的自然心中有数,丈夫绝对没有对大儿子、女儿有过这般亲昵的样子。难道说,果真是因为梦中的老爹托付的缘故?难道说,这孩子就是罗家未来的希望?总之,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萦绕在心头……
在这战火不断的年头,什么倒霉的事情都会碰上。这不,小罗远的奶妈——一位30岁左右的年轻少妇,竟然得了一种奇痒无比的皮肤病,俗称“疥癞疮”。这种病就是通身长出一个个的红疙瘩,痒起来简直熬也熬不住,不断要用手去挠,一旦抓破了就流出毒水……就这样的感染开去。这种病的起因,应该是水土不服,生活不便,卫生条件差,无法洗澡,从而导致细菌感染。
现在的问题是,小罗远要吃奶,势必离不开奶妈;可这种皮肤病又主要是通过接触传染的,那么小罗远就首当其冲了。况且,奶水的质量肯定也会受到影响,吮吸了对孩子的健康同样不利。怎么办?如果隔离,那不吃奶吃什么?而小罗远尚未断奶,在这穷山僻壤的地方,到哪里再去找个奶妈呀?除此之外,又有什么可作为“代乳品”的呢?奶妈的病在这山里又找不到医生,找不到药;即使有医有药,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就会痊愈的。所以,李洁如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思来想去觉得现在唯一能做的,也是必须这么做的,就是赶快辞退奶妈,让她下山回到自己家里去治;否则,难保小罗远会感染上这种令人讨厌的皮肤病。但接下来,想要立时三刻再找一位奶妈谈何容易?她与丈夫商量。作为男人在这种问题上,实在也显不出什么能耐。罗正清也与妻子一样,只能干着急。眼看着小宝宝哭着要吃奶,不肯吃粥饭,夫妻俩简直拿不出什么好的主意。
还是出生在山区的勤务兵肖士强想出个办法。他说:“山里人别的没有,放牧的山羊不少,可以去买几只母羊来挤羊奶喂食﹔倘若不足的话,再弄几只小羊羔来煨粥,代替奶水,营养也不错,或许暂时能够解决困难吧。”李洁如听了想想也只能如此,没别的更好办法。
罗正清说:“那就试试吧!”于是,就命肖去办。用这种嫩嫩的小羊羔肉来煨粥,少放点盐,时间熬得长一点,炖出汁道,粥薄一点,粘乎乎稠稠的,倒也别有风味。小罗远一来是饿了,二来也是尝新,所以,看他吃得还是津津有味。正是应了当地山民说的:“属羊的还得羊来保佑”的老话。
春天总算过去了,小罗远靠了羊奶和几只小羊羔也度过了断奶关,慢慢地能适应吃点粥饭等东西。此时,罗正清接到上头的命令,他所率领的后勤部队要开拔到前线去协助作战,并输送一部分必需的军用物资。但因这是一场伏击战,所以,部队要轻装上阵,精简、从速,能不带的物资尽量不带,更别说带家属了;就这样,夫人和孩子只能再住在山里。
天热起来,在山里最难熬的就是蛇、虫、百脚(蜈蚣),蚊子、苍蝇的作乱。因为,属于它们天下的季节到了。它们为了自己的生存就得掠取食物,于是对人类也造成不小的威胁,尤其是来自城里的陌生人、女人、小孩,因为他们的皮肤更嫩、血液似乎更鲜,这便成了虫豸攻击的主要对象。自然,罗夫人和孩子们受到的第一威胁就是皮肉之苦了。另外一个威胁则是来自饮食。春末夏初,正是农村青黄不接的时候,老百姓为了度粮荒,往往拿些杂粮、粗粮掺杂一起吃,什么萝卜丝垫饭、番薯粥、六谷(玉米)糊等等。罗夫人他们原先带上山的食品早已吃光,前方正在打仗,无法下山去采办,只好就地解决,跟着当地老百姓有啥吃啥。
开头几天,孩子们尚觉得新鲜,还吃得下,可是过了段时间,孩子们在失去了新鲜味后,食物就难以下咽了。再加上油水少,菜蔬花样不多,鱼肉荤腥更是少见。难得有时向山民买点野兔、野鸡之类的山货,然而却苦于无法加工烹调,可想而知,也的确是食不甘味、并不爽口。这样,大人倒还能忍,孩子们就不一样了,整天哭闹。而小远远毕竟还不到周岁,又刚断奶,肠胃的消化能力有限,如何适应得了这种粗粮呢?这就导致水土不服,吃什么,肚子拉什么。不到两天,人便瘦得眼眶凹陷,脸色苍白,有气无力,病恹恹的样子。而此时的李洁如也成了孤家寡人。丈夫不在身边,只有一个勤务兵,还有厨娘刘妈。一个女人家,又处在这大山沟里,什么事都没法找人商量,现在到哪去求医、找药?真是“伍子胥过文昭关”一夜白了头。李洁如愁容满面,想到了几年前也是同样的逃难,同样的缺医少药,同样的小宝宝得病,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小生命逝去。难道这样的噩梦今天会再次降临?……她不敢想下去了,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除了哭,一个女人还能怎样呢?更何况是在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说的山区。她觉得抱在怀里的儿子是越来越软绵绵了。她本能地用力尽量抱得紧一点,贴着自己的胸口,生怕会逃走似的。
有道是:“天无绝人之路。”正当李洁如还沉浸在悲痛中时,只听得有人敲门。她抬头一看,进来的是房东老爷爷。只见王爷爷走近一步从背篓里取下一束草药,并告诉夫人如何把这草药捣碎,煎汤汁让小宝宝服下,可以止腹泻。原来,这王爷爷年轻时专门采摘过药材,蛮有经验。现在年岁大了,手脚不灵便,所以,就不上山采药。今天,看着小宝宝拉肚子,这般遭罪,心里着实难受,就想上山试试看,能否采到草药,结果还真运气,给采来了。
罗夫人谢过王爷爷,马上叫刘妈照方法去煎药,然后,让小远远喝下去。两天后,奇迹出现了,小远远基本止住了腹泻,再调养几日,居然痊愈康复如初。李洁如一颗悬着的心也就此落下。她千恩万谢地对王爷爷表达感激之情。
王爷爷笑笑说:“只要宝宝不拉肚子就好,就好。”可见,山区的老乡是多么的朴实啊!
两个多月后,前方传来捷报,这场伏击战打得太漂亮了,日本佬终于狼狈逃窜。这消息确实值得高兴,东洋鬼子真作孽,好端端地在家安稳日子不要过,偏偏跑到中国来,搞什么大东亚共荣圈。让中国老百姓吃尽苦头,使得人们有家难归,东奔西跑的。这个天大的喜讯,使李洁如也格外开心,觉得总算可以回家了,这种逃难的日子也算熬出了头。她兴冲冲地告诉孩子们:“马上可以回城里喽,可以见到你们的爹啦!”
“欧!欧!我们可以回家啦!”孩子们手舞足蹈地非常开心,小罗远则咿咿呀呀,跟着哥哥、姐姐嚷嚷着。他们掰着小手指算日子,不知道过几天后才能见到爹爹。
第四节母亲?妻小?
罗正清在洗去战尘后,回到办公室一坐下来,就想着还在偏僻山区的妻小。虽然离开他们只有一个多月,但好像度日如年,心里总是记挂着放心不下。“不知道这段时间他们娘儿生活过得怎么样?特别是小远远,自己走的时候刚刚会吃点粥饭,那接下来的生活更苦,谁知道这小家伙还会发生什么意外呢?”想着想着,一种忧思之情像虫子一样慢慢爬上心头,搅得他挺难受的。前段时间,因为紧张的战斗,根本没心思去想家事,现在终于打了胜仗,所以,思家心切也就很自然了。罗正清估算着大约要几天后可以去接家眷返城团聚,一种久别重逢的急迫和喜悦之情溢满心中。
正当此时,忽接浙北诸暨老家发来的电报,说:年迈的母亲“病危速归”。这使得罗正清本已提起的兴奋之情,突然之间又一落千丈,降到了冰点。“怎么会是这样巧?这可如何是好呢?不要说公务在身、战事频繁、无法走脱,就算目前暂时喘息能够回去,但自己的老家现在正被日寇的铁蹄蹂躏,怎么敢冒这个风险?岂不是去自撞枪口?况且,要是这里的日本鬼子,万一得到援兵,卷土重来杀了个回马枪,把山区的交通切断;那么,老婆、孩子不是要困锁‘山城’了么?”他实在是左右为难,愁思百结。
罗正清一会儿走出门外,一会儿又回进屋来跌坐在椅子上,低头沉思、长吁短叹的……恍惚间,高堂老母的形象跃入了他的脑幕上——
这是一位慈祥、温和的母亲,她不仅善于操持家务,而且对丈夫体贴、对孩子关切、对邻里和睦相帮。罗正清仿佛看到:当父亲抡起扁担重责哥哥时,是母亲不顾一切地扑倒在哥哥身上,代他挨了一扁担;他仿佛看到:当夜深人静时,母亲总还在青油灯下,做着针线活或者纳鞋底;他仿佛看到:当父亲不希望自己继续读书而要他帮忙理财、管理家业时,是母亲——这位不善言辞而朴实的农家妇,与丈夫争得面红耳赤,颇有见地地一定要送儿子继续读书求学;他仿佛看到:当“妻子”阿英因忧忿而疾卧病在床时,是母亲非常体贴地安慰她,照顾她,代儿子赎罪,最后虽未能留住阿英,但也尽了婆母之责;他仿佛看到:每当青黄不接或乡邻有难时,母亲总是一斗米,二斗六谷地拿出来赈济他们,数量虽然不多,可却是一片诚心啊!他仿佛看到:是母亲天不亮就早早起床,为他准备好干粮、菜蔬,然后叫醒还在熟睡中的自己,并送他上路去读书,一直到村口的白果树下……这样的一位母亲怎么能忘记得了呢?他想起自己大学毕业时,曾发过誓要好好报答母亲,可现在怎么样呢?不要说让母亲安享儿孙绕膝的福(总是颠沛辗转在外,孙辈们连面都没见着),就连回家探望母亲,也是难得的几次!
“今天,也许是最后一次了,要是不去,岂不背上不孝之名?”又一个难题让他无法破解。罗正清坐也不是、站也不好,只得反背着双手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
“当!当……”时钟正好敲了十二下,外面早已寂静无声,但罗正清却没有一点睡意。他不时地搓搓双手,一会儿推开门看看漆黑的夜空,一会儿又关上门跌坐在椅子上呆若木鸡……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溜走,他被弄得精力交瘁,有点支撑不住了,便坐下来,伏在桌子上。不一会儿,即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
在蒙蒙眬眬中,他看见老娘亲款款走来,还微笑地点点头……他刚要扑过去似乎想对母亲说些什么,此时,一阵风把门“咣当”一声吹开,正清猛然惊醒方知是个梦。“唉这是心思梦啊。”不过他好像觉得母亲有理解自己苦衷的意思。
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走出办公室来到水笼头前,用冷水抹了把脸,冲了冲头,想使昏沉沉的头脑清醒清醒。眼看夜幕自东向西,渐渐退去,东方已开始露出鱼肚白。“罢,罢,罢!也只好这样了。”看来他已经作出决断。
于是回到办公室正清按下电铃,叫来勤务兵小周,命他把张副官找来。嘱张副官派一可靠之人,乔装成老百姓,把钱和自己拟就的一封信送到老家,请姐夫和堂兄代为操办,从速请到县里最好的医生来为母亲诊治;万一治不好,有个三长二短,那也只得请他俩代为料理后事。但棺材不要下葬,暂放在家中的大间里,供奉香烛,待赶走日本鬼子,自己将亲择墓地为母亲厚葬。怨只怨日本佬侵略中国,使自己无法尽孝,只好求娘亲原谅了。此外,吩咐张副官亲带几名士兵和一名女卫生兵,化装成当地群众,过江去把家属接回来。一切准备停当,尽快动身,并再三叮嘱路上要小心,见机行事。据悉,还有几股溃退的“和平佬”(当地群众对汪伪匪军的称呼)流窜到山区,沦为盗寇还在骚扰百姓。
几天后,张副官他们出发,一路兼程速行,不日赶到目的地见到夫人和孩子们。他们兴奋地合计着如何动身回去,最后决定分两拨而行。夫人带两个孩子由肖士强、刘妈等,外加来接的几名军人,扮成乡人赶集的样子先头出发;另有张副官和女卫生兵乔装成一对山民“夫妻”,抱着小远远走娘家、探亲访友,随后跟来,大家到江边船码头汇合。
翌日,天还不亮,夫人一行在朦胧夜色的掩护下,急急忙忙沿山路奔走,还算顺当地赶到渡口。而张副官“夫妇”则在天拂晓时刚走下半山,碰上了几个夜间到山下抢劫“得胜而回”的流匪。张副官先是一惊,随后向“妻子”使了个眼色,就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去,笑嘻嘻地打招呼:“长官,我们是山里人,今天一早要赶到丈人家去,望多请包涵。”说着,一边故意解开手中的包裹,翻开几件破旧的孩子衣服,一边拿出一大包笋干,一刀腊肉,还有一张狐皮递了过去,并央求:“我们是穷山沟实在没钱孝敬长官,就这点土货,还请收下。”
“那抱着的是娃娃?”其中年岁稍大的那个流匪问。
“嗯,是个小孩。”
只见匪徒掀开盖在孩子身上的破衣服,看到了一张脏兮兮、熟睡中的小脸,再看看这对“夫妇”,女的土里土气一副痴呆呆的样子,好像发现不了什么破绽,便接过笋干、腊肉和狐皮,嘴上骂骂例咧:“他娘的,算老子倒霉,榨不出油水。”
“算了算了,就拿着吧!”然后另一匪徒挥一挥手:“还不给我快滚。狗屎的穷光蛋!”
张副官忙鞠个躬回答:“谢谢长官!”遂领着“妻子”匆匆离去。
当他们走出长长的一段路后,终于舒了口气:“唉,好险哪!真是托小公子的福。你看,他还若无其事地睡着呢!”说罢,俩人哈哈大笑。
等到达渡口与罗夫人会合,并述说路上的险情时,夫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说:“啊,虚惊一场。好了,好了,总算过去了。”
这山区的天气在夏秋季节变化无常,刚才还有太阳探出云头,霎时间乌云密布,狂风大作。可船已驶离码头,眼看狂风暴雨就要来临,船开始不断地摇晃,大家十分惊怕,尤其是小孩子怕得哭闹起来。这时候,船老大不断安慰众人不要怕,但毕竟船有点不听使唤,难以掌控,随风漂离了原来的航道,在江中摇来晃去。只见船老大拼命把住舵,用力地摇着橹,众人提心吊胆地相拥在一起。此时,一道白白的闪电掠过水面,接着一声惊雷炸响了,吓得大家哭爹叫娘的,小孩子更是哭得厉害。船夫让大家安静坐下来,不要晃动,否则,真有翻船的危险。
此刻,时间就像凝固似的,这并不长的水路、又是顺流而下,本来只要十几分钟即可到达,而现在将快半个小时了,船却还在江心打转。众人真是急得要命,眼看黄豆大的雨点已稀稀落落地打在船上、水上,溅起的水花一朵朵。
罗夫人和别的船客开始在心中默念,祈祷上苍保佑:“老天爷,请保佑我们大家平安无事顺利过河。”说罢,紧接着又一道闪电,又一声惊雷;不过,这道闪电却像一柄长长的利剑刺破了乌云,而这声惊雷也像一枚炸弹,炸开了雨层,使得乌云散了开去。黄豆大的雨点再也多不起来,只好滴滴答答地收敛起吓人的声势,慢慢地销声匿迹了。最后风也小了许多,过了不到10分钟总算有惊无险地到达了彼岸。众人万分庆幸地说:“啊真是有贵人相助呐!”
当女卫生兵抱着小远远走出船舱,登上江岸时,发现他还睡得正香呢!“嗨!真是一个福将,这么大的雷声居然也吵不醒他。”
张副官接上口说:“有道是‘吉人自有天相’嘛。”
罗夫人望了望捂得红扑扑的粉脸,不禁露出了甜甜的笑容,也感到一份心情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