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名将之后，务农世家

    要说罗正清的出身,并不是什么书香门第,更不是官宦之家。虽然，从家谱的渊源考究其先祖，乃唐朝名将罗成之后，但到了罗正清的祖辈，已是好几代以务农为生的老百姓了。

    罗家的两间草舍在村后的山脚下．是正清爷爷自己搭建起来的简陋房子。屋的下半墙是捡拾山溪里的石头和着黄泥垒成，上半墙用毛竹编成篱笆，再在里外两层涂抹上碎稻草拌和的黄泥，这样，总算能躲避风雨。因家里穷，罗的爷爷年轻的时候讨不起老婆，直到三十七岁那年，冬天下着大雪，村口有一个流**，被冻得奄奄一息。他母亲看着可怜才收留进来，以后便成了他的婆娘。到第二年冬天，也是下着大雪，生下了石头。小石头出生时，连一团棉絮都没有，是他爹娘俩用自己的体温给捂暖和的，好在他命硬，没被冻死。所以,爹娘希望儿子像山上的石头一样坚硬,便顺口叫他石头；又希望他将来能有出息，能建功立业，因此，正式取名建业。这便是罗正清的父亲。

    然而，就因为他命硬，就注定从小要经受磨难。还在他六岁时，爹爹给邻村一财主放牛。在一个下雨天，他把牛放牧在山坡上，自己去割一点草料，准备带回去给牛吃。这牛大概想到山坡那边去吃草，就从一块突出的大石头上跨过去。哪知道雨天坡地滑，一不小心从崖边跌落到山谷中。等石头爹连连跑下山一看，这牛已跌得半死断了腿脚，除了杀肉吃外已无别的使用价值。他自是赔不起这经济损失，只好忍受责罚挨了东家一顿毒打，由此落下伤痛成病。就在这贫病交加中，过不了一年便撒手西去。丢下这孤儿寡母，怎不叫人伤心？从此以后，小石头靠母亲一人种几分薄田，帮人家打打短工度日。幸亏小石头蛮扎硬，给财主家放牧几十只鸭子，倒也能挣口饭食，母子俩就这样相依为命，苦度光阴。

    有一年,正当春水漾漾之时，小石头把鸭群赶到村前百丈埂外的江水边，让鸭子去嬉水、抓小鱼、小虾吃。随着鸭群边嬉水边逆流而上，他沿着江水旁边来到一个水流拐弯处的沙滩地。小石头一会儿捏起一把沙子高高地抛撒出去，一会儿到江边坎头上摘一朵黄色的迎春花，开心地玩着。这时候的他，完全置身于大自然的怀抱中，暂且忘记生活的贫困，觉得自己也是这个世界的主人。小石头天真的童心释放无忌……突然，水中的鸭群发出“嘎嘎嘎！”的惊叫声，有不少鸭子还扑打着翅膀逃离到沙滩上。

    “会有何只（诸暨方言：即什么）东西？”正当小石头在猜测时，只听见一种“啪啪啪……”扑打的声音从江水对面的沙滩上传送过来。他循声望去，看到一幕令自己意想不到的、十分惊奇的场景：一只展开翅膀的老鹰从空中居高临下俯冲过来，而沙滩上一条约有手臂粗的花蛇，直立起半身，昂着头，口中吐出蛇信子。双方怒目相睁，一动不动，虎视眈眈地盯住对方。等静止片刻后，便是一场激烈的搏斗。小石头简直看得呆住了，太神奇了！

    “勿好，噶（这）群鸭逃到何头开（哪里去）了？”小石头看得出神竟忘记了鸭群，等连连想起回过头来，发现鸭群不见了。这时候，他已没有心思再看下去，便急急忙忙地去寻找鸭群。

    傍晚回到家里,小石头兴冲冲地告诉母亲自己看到的这一奇突的景象。旧时代的女人总是相信迷信、神鬼的，头脑里也有点阴阳八卦方面的知识。她一听，立刻脸上笑开了花，“啊呀，石头，嘎（这么）吉利的好事何只咯（怎么样）让你碰到的？噶（这）是龙凤相争啊！看见龙凤你将来会有运道（运气）咯（的）。”

    这么一说，小石头高兴了，“真咯吗？我有运道你好享福嘞。”

    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第二天，石头娘拿出平时积攒下来的铜钿，偷偷地托人找了个看相算命先生给儿子看看。

    那位自称李铁口的看相先生，拉过小石头上下左右仔细瞧了瞧，然后，一捋胡须笑笑说：“你的儿子不错，生得方头大耳，印堂满满，眉宇间透出一股英气，将来会有‘出山’咯日子。不过——”他话锋一转，接着说：“磨难也勿少，苦头也要吃咯，在家里是等勿牢咯，一定要到外面去发展，会有贵人来相助。”

    听了李铁口的这番话，虽然她觉得儿子会有磨难，要吃点苦头，但总不至于过不去吧？反正现在做人已经穷到底了，再苦也无所谓的。因此，想到今后会出山，心里还是乐滋滋的。“嗳，石头有出息，伢（我们）会苦出头哉！”母子俩相拥在一起，做着未来的好梦。梦中见到小石头在外面发了大财，风风光光地回来了。在老家造起漂漂亮亮的新屋，买田、买地，结婚拜堂。她做了嬷嬷，子孙满堂，安享晚年……多好的美梦啊！

    对小石头母子来说，眼前虽觉生活清贫，倒也相安无事，互为依靠，艰难度日。如今，更对生活有了希望，充满了信心，只要能够活下去，小石头总有一天会变成大石头的。更何况在小石头这次奇遇之后，这位苦命的母亲，愈加相信他爹给取的名字——建业，有点意思，好像她已能看到儿子将来建功立业的情景。而小石头经母亲这一“点拨”，也似乎成熟了许多，对自己的未来充满憧憬。不过，他觉得一个人要有出息，不能只靠贵人相助，还得要靠自己有本事、有能耐。穷人更要有志气，他不相信自己会穷一辈子。从此，他每天放鸭路过村私塾学堂时，会故意放慢脚步，留心听学生读书：“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他一边走，一边也跟着念，久而久之，竟然也能背得出不少。

    这一自然现象本不算什么，可在苦难的人们心中，却像是黑夜中的一束灯火，照亮了前进的道路，点燃了他们要活下去的火种。人，要是没有了勇气，没有了憧憬的目标，失去了信心，那实际上也可以终结自己的生命了。所以，现在的小石头日子过得很开心，一点也不觉得生活苦，因为，他开始憧憬着未来。

    第二节生活，一块试金石

    “江南好，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唐朝诗人白居易赞颂江南山青水秀的美景，多么令人陶醉！不过，这是在风和日丽的时候，要是狂风大作、雷雨倾盆、山洪暴发、海潮呼啸，那么这幅平静、优美的图画就被涂抹得一塌糊涂。人生同样如此，不管是富人、穷人，只要能按部就班、平静、安宁地过日子，那绝对会感到心满意足了；而老百姓能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周而复始，即使平淡无奇，也会觉得无怨无悔。可怕的是，如果打破了这种平静的常态，那么，人生不知道要怎样改写历史了。

    随着时间的逝去，这种虽然生活艰难、清苦，但还算平静的日子，无论如何也没办法让这对母子坚持下去了。他们感觉人生的道路是愈走愈窄，几乎被逼上了绝路。前面已经交代过，罗家的草房在村庄最后面的山脚下，要走出村外必定得经过村口一个大户人家。这户人家有财有势，有五个儿子，人称“五雄狗”。仗着人多势众、财大气粗，经常欺压乡邻，横行霸道。小石头当然也免不了受欺凌，特别是当看到小石头高高兴兴地赶着鸭群出村，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不知道碍着他们什么了，总觉得看不顺眼。于是，常常找借口无缘无故地打得小石头鼻青脸肿，还讥笑他是孤儿寡母。逃到家里母亲见了心痛得只能相拥而哭，以泪洗面，忍气吞声。并千叮嘱、万叮嘱，不要去招惹他们；宁可躲得远一点，惹不起，但可躲得起，好汉不吃眼前亏嘛。小石头尽管刚强，可又能怎么样呢？奈何不了他们。这样的日子是多么难熬啊！天天提心吊胆，小心翼翼，掰着手指头过日子。人说黄连苦，这简直比黄连还苦呢。

    时间老人总算是公平的。哪怕再甜、再苦的日子同样会慢慢地过去，只要能等待。终于，到了石头十五岁那年，做母亲的想想再这样下去孩子终无出头之日。一个寡妇带着一个孤儿，势单力薄，在这世道里是难以活下去的。与其是等死，倒还不如冒险让孩子出去闯一闯，或许会有时来运转的机遇；何况，她心里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噶（这）小石头会不会有运道啊？龙凤贵人在何头（哪里）？‘建业’噶名字有勿有名堂？”对看相先生的话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不是说石头要出门到外面去闯一闯，会有贵人相助的吗？”于是，在将近年边的一个后半夜，天下着鹅毛大雪，她轻轻地把儿子叫醒，塞给他一个包裹，十来块六谷饼，一袋番薯干和十几个铜板，嘱其连夜从后山逃到外面去谋生，这样，总比在家里等死好。万一上苍有眼，菩萨保佑、贵人相助，混出个名堂来也没数。

    “石头啊，勿要怪娘心肠硬，我也舍勿得你走，实在是呒没办法。噶（这）是放你一条生路，是死是活只好听天由命，勿要怨娘！”

    “娘，我晓得咯（的）！”说罢，母子俩抱头大哭一场，最后，咬咬牙推开儿子。石头也只得抹着眼泪，狠狠心告别娘亲，走向大雪纷飞的漫漫山路。“不知道此一去是死是活，能不能再见娘亲一面？”想到此，真是悲从中来，万箭穿心。他一步一回头，看着站在雪地里渐渐变白的母亲，看着那两间风雨飘摇的破屋，直到消失在黑沉沉的夜空中……！

    十五岁的人尚未成年，虽然石头从小会吃苦，磨炼出还算强健的体魄，但终究年纪小，显得稚嫩。他走出家门一路乞讨、到处流浪。石头在桥的上坡段给人推车，到饭店洗菜、洗碗，到街坊店铺做学徒、打杂，也到砖瓦窑搬砖、踏窑泥，甚至到车站、码头去扛包、做搬运工……总之，不管什么活，只要能不饿肚皮、吃得消做，他都会去试一试。不过，骗、拐、偷、盗、抢，他绝对不干。因为，石头牢记着娘从小常说的话：“做人的人品顶要紧，穷没关系，但勿好做偷鸡摸狗的坏事，勿要剥爹娘、祖宗咯脸皮，情愿饿煞。”他听娘亲说过自己的身世。她也是不甘心受辱才逃出来的……

    就这样，他常常以地为床，以天做被，经受着日晒雨淋、风霜冰雪之苦，经受着生活鞭子的抽打。终于，练就了狂风吹不倒、冰雹打不烂、巨浪卷不走的钢铁硬汉；活像一棵岩石缝隙中的劲松，不管身子多么弯曲，但硬是迎风而立，虬劲、顽强；又像坚固的山石，傲然屹立、巍巍高矗；更像是“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他发誓：为了能见到娘亲要活下去，为了能在村里抬得起头来要活下去！

    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在石头十七岁那年，他流浪到东阳。一天，小伙子来到一集镇上，恰逢赶“牛市”。他反正闲着无事，一是，因为好奇心赶热闹；二是，想看看能否帮着做点杂活，赚点外快填填肚腹。于是，就在“牛市”中穿来穿去，东走走、西逛逛；看看这头黄牛的毛色，摸摸那头水牛的犄角。正在此时，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过眼前：“这不是陈庄的祥福伯吗？”

    巧的是，祥福伯也不约而同地看见了他。“咦，小石头！何只嘎（为什么）跑到东阳来嘞？”在异乡客地见到故人已是悲喜交集，加上祥福伯这一问，更在他胸中涌起翻江倒海的波澜，一种难以言表的酸苦，无法抑制地全冒了出来。他扑在了祥福伯的肩头，任泪水哗哗地流，诉说着这几年的非人生活。

    祥福伯的心灵被震撼了，看着眼前哭成泪人儿似的小伙子，听着他那令人惊骇、值得怜惜的经历，不禁也伤心起来，忍不住落下同情的眼泪。他想：“石头的爹是和自己从小一道长大的伙伴，两个邻村孩子常常一道在百丈埂上放牛，满畈满垅游戏、吵闹，想不到现在已成故人，其儿子又吃到噶种苦头，真正作孽啊。”

    出于诸暨人的仗义，祥福伯拍了拍石头的肩膀赞赏地说：“好了，都过去了，坚强点，天下没有走不通的路。你老伯年轻时也吃过不少苦。既然这样，要是愿意，就跟我一道贩牛好吗？”石头一听求之不得，现在只要有人收留，让他干什么都无所谓（坏事不在内）。就这样，在度过近两年的流浪生活后，总算有了归宿。从此，罗正清的父亲跟随祥福伯走上一条贩牛的道路，鬼使神差地成了个“贩牛佬”。

    真是人生如棋局，一着不慎会满盘皆输；而一着妙棋也会柳暗花明，起死回生。这么一来，小伙子的这只险棋不仅改变了自己的一生，而且把罗正清带到了人世间，甚至还延伸到罗家的第三代。

    几年下来，石头跟着祥福伯一边贩牛、一边“偷拳头”，慢慢摸索出一些门道，也能够根据牛的牙齿判断出牛的年龄；只要扳一扳牛角、拍一拍牛的屁股，就能知道牛的性格是否驯顺；只要看看牛的身架子、毛色，就能断定牛的健壮程度……由于他肯动脑子，又能虚心求教，这样，石头很快成了牛商中的行家里手，渐渐有了名气。他不但学会了“牛经”，熟透了贩牛之道，而且还因为做人讲究实在，不欺诈、不贪欲，使他在牛商中赢得不俗的口碑。再说，石头做事认真，买卖公平，特别是苦难的生活教会他谋生的不容易，因此，必须要做好。如此一来，大家都愿意与他交往；当然，生意也就越来越好，最后，脱离了祥福伯自己另起炉灶。

    有一年，浙北地区大旱，基本上是颗粒无收。老百姓纷纷离乡别井逃荒外流，剩下的老弱残幼、妇女，想尽办法要活下去，他们就动起了牲畜的脑筋：杀掉它们填肚腹。其实，像牛羊等等家畜，因为没有草料，也饿得皮包骨头，即使宰杀也吃不到多少肉。石头刚好贩牛经此。他脑子一转，觉得这也许是个好机会，既能帮助灾民度过饥荒，又能以较公平、低廉的价格买下这些饿牛（当然病牛不要），回家好好调养，待来年再出售肯定能赚钱。就这样，他以灾民能够接受的价格买下十几头饿牛带回东阳。石头开始了掘第一桶金的计划：他雇了一个伙计，俩人一起放牧饲养，自己摸索兽医的门道，精心护理。

    经过一个冬天的调养看护，这些饿牛慢慢恢复了元气。等到春暖花开，大地一片新绿时，这些得到将息有了精神的水牛，贪婪地享受着大自然恩赐的美味佳肴。到春耕开始时，已经完全脱胎换骨，头头成了壮硕的健牛，一出手便买了个好价钱。如此一来，慢慢钱袋子鼓起来了。这种天赐良机，也促成石头命运的转变。

    他不断地往来于东阳、义乌、永康、金华一带。由于牵挂老娘亲，难解乡愁亲情，后来慢慢把生意做到诸暨周边，像萧山、嵊县、绍兴等地，但他总没有勇气回到诸暨……

    第三节荣归故里

    光阴荏苒，冬去春来，一晃又过去五、六年。其间，他还插手盐生意，把浙江沿海的食盐贩运到江西、安徽、苏北等地，赚了不少铜钿。到了石头二十三四岁时，已经积蓄了一部分钱财。小伙子觉得是时候了，应该可以回家见见娘亲了，给老娘带回一个惊喜。只是不知道现在娘还健勿健？见到儿子还认得么？想想自己是光身一人逃出家乡，如今却背着钱袋子扬眉吐气地回来，这恐怕也可看作是“衣锦还乡”吧。

    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又说：“十年财主轮流做。”世事的变迁是很难逆料的。在石头出走老家的七、八年间，村里的变化之大着实让人无法相信。也是上苍有眼，善恶分明，这因果报应还蛮灵验的。

    话说那财主人家作恶多端的“五雄狗”，老大得了急性伤寒症，死于非命；老二因在聚众斗殴中打死人，被抓去坐牢，虽经打点钱财，疏通官衙，免去死罪，但牢狱之灾还是逃脱不了的；而老三、老四，在闹事中反被别人打伤致残，一个整天拖着条断腿游来荡去；一个被打成严重脑震荡，弄得神智不清、思维混乱，成了个废人；剩下的老五便也没了往日的威风，犹如一条丧家之犬。后又经常出没于花柳巷内，左手揽着个妓女，右手抱着支烟枪，如此**敲髓很快成了个骷髅人形的痨病鬼，气得老财主一命呜呼。这是老天的报应，是大快人心的好事。于是，“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家中仆庸见此情景，便席卷了钱物，散的散、跑的跑。这个家就像风中残烛，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火苗一点点越来越小，恐怕将近熄灭了吧？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正当此时，而罗正清的父亲，曾为流浪儿的石头——罗建业，却带着白花花的银子，非常荣耀地回来了。乡亲们都大吃一惊，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原以为这小子出去肯定是凶多吉少，将会抛尸异乡；谁知道他在渡过了险滩后，却迎来了旭日东升，现在风风光光地回到家乡。这小小的燕山村顿时沸腾起来了，有谁会相信这一对孤儿寡母能有今朝翻身的日子？可以说，对石头这名字，乡亲们已几近遗忘掉。如今，石头的突然出现，而且是满面春风地“荣归故里”，这怎不叫人意外地欣喜呢？

    尤其是度日如年、望眼将穿的老娘亲。她历尽艰辛，饱受白眼、凌辱，之所以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就因为心中还有一盏灯，有一线光明、希望——盼着儿子回来。虽然已经满头染霜，脸上也爬满了岁月轮回的皱纹，但现在清楚地看到，她的石头站在眼面前。一种苦尽甘来的喜悦之情，像一股春风，吹平了皱纹，吹开了脸上的笑涡，焕发了生命的第二春；又像是一缕金色的霞光，映照得她面颊红润油亮，好像是吃了人参果，突然间返老还童……老娘亲笑逐颜开地不住摸着儿子的头，眯缝起眼晴，仔细端详面前这个长得高大挺拨，变得陌生的石头，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石头，你到底是回来了，嘎（这）许多年头娘日日夜里做梦都想你啊！”

    “娘，我也想您呀！儿子不孝，让您吃苦头了！”石头说着扑通一声，双脚跪地伏在娘亲面前。

    母亲连忙与旁边的叔婆一起把他搀扶起，擦拭着因激动而闪现的泪花，说：“好了，好了，应该高兴嘛，伢（我们）石头有志气咯，现在有出息啰！”

    “唉！总算苦出头了，娘没白养你啊！只可惜你爹没福气看不到了。石头，伢到你爹坟头上去看看，让其（他）也高兴高兴，晓得石头是争气咯（的），是会建功立业咯（的）。”

    “嗯，好咯。”于是，娘儿俩备了香烛，经票，略备点酒菜、祭品、碗筷等，一起往后山走去。来到父亲坟边，石头看看杂草丛生，只露出点黄土丘的坟包，禁不住悲情的涌动，他跪伏在父亲坟前，双手抚住坟头说：“爹，石头回来看你了，请恕儿子不孝之罪。”然后，连磕十来个响头，并长跪不起，还是娘把他拉回了家去。

    这天晚上，罗家的两间草房简直要被挤破了。从石头爹搭建起来后，从来没有这么人丁兴旺过。屋里、门口，一共办了十几桌酒席。石头招待父老乡亲，算是返乡的见面礼。

    乡亲们纷纷道喜、祝贺，称赞石头有志气，肯吃苦，是伢村里咯好后生。

    石头倒了一碗米酒，站起身向大家敬酒。他说：“父老乡亲们，我石头有今朝咯日子，是勿会忘记生我、养我咯故土。我不在家的时候，老娘亲全靠大家照应，今朝要感谢你们！从今以后，大家要和睦相处，尽力光耀罗氏门庭，要对得起列祖列宗。来，伢一道干杯吧！”

    众乡亲也一同站起干杯。有年轻的说：“石头哥，伢要向你看齐。”

    有年长的说：“嘿，养儿子就要像石头咯种有骨气的好后生。”

    更有妇女说：“有囡就要嫁咯种后生家。”

    ……总之，对石头的发迹是赞不绝口。

    这些乡亲中也包括“五雄狗”中的老五，石头见到老五仍是十分热情地招呼，请他入座。倒是老五羞愧难当地唯唯诺诺，不敢面对石头。见此情景，乡亲们纷纷称赞石头大气，不计前嫌，做人厚道。

    晚上，乡亲散尽后，只剩下娘儿俩，做母亲的夸儿子：“石头，你做得对，古人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做人肚量要大，才会成大事。过去的事就让其过去算了，勿去计较。伢是苦水中泡出来咯，勿好‘甩掉讨饭棒，忘记长弄堂’。能帮别人家，还是要帮，勿要学黑心财主样！”

    “娘，石头会记得咯。”

    这吃尽黄连苦，终尝甘露甜的娘儿俩，今晚睡得好香，好香。每次从睡梦中笑醒后，不一会又甜甜地睡去；继而又笑醒、又睡去……如此，直到大天亮，红日已照到了窗台上……

    人哪，一旦从穷途末路中几经挣扎、奋斗后，顽强地延续了生命，此后，又获得新生，走向光明，再写辉煌。像这样的一百八十度转弯，怎么会不感到惊喜呢？

    第四节实现务农世家的梦想

    石头终究是生在农家。务农人家的理想，正像毛泽东所说的，那就是年年“顶礼膜拜赵公元帅”，祈求风调雨顺，稻出双头，五谷丰登，六畜兴旺，恭禧发财，把人家做好；然后，买田、起屋、讨老婆、生儿育女、子孙满堂、安享晚年……这就是中国几千年农业社会，老百姓奋斗的轨迹，他们别无他求。石头也逃不出这一藩篱，在吃尽千辛万苦后，如今靠运道好在外面贩牛发了财，于是，总想从今往后能过上好日子，这便决定要实现务农人家世代相传的美梦。他设想分五步走：

    第一步，买田；包括“五雄狗”家原来村前的田在内，他买进了几十亩，再到邻村毗连的田畈买了几十亩，组成约有四五十亩田地、三十余亩山林的庄园；

    第二步，置产；有了田地、山林，必定要有农具、家什，于是，置办了较齐全的劳动生产工具：像稻桶、水车、犁耙水耖等；

    第三步，起屋；石头大兴土木，在拆掉原来两间草房的地基上，再向四周开辟出一大块平地，造起了九间四弄连进三幢的庄园屋。在乡间，这屋宇可说是身份、财富的一大标志；

    第四步，立业；除了以农为主种植水稻外，山林营造毛竹园、经济林，像板栗、茶桑等，副业圈养起牛、羊、猪、鸡、鸭等家畜；后来，又在诸暨县城开了一爿南北杂货铺，和一家绸布庄。至此，用毛泽东的阶级观点来看，石头已经成了一个相当规模的工商地主了；

    这第五步，那就是讨老婆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成家立业乃人生大事。娘要吸取他爹的教训，在石头还不满二十六岁时，就急急地托人做媒相亲。此时的石头已今非昔比了，做介绍的人如过江之鲫。但他心平如镜，什么花容月貌，什么财大气粗，都不是自己想要的。他只希望平平安安、好好过日子，再不要像爹娘那一代吃苦头。所以，最后成为他老婆的女人并非大家闺秀，只是一个较殷实的普通农家之女。她虽没有出众的容貌，倒是生得五官周正，身材适中，清清脱脱，性情温和，敦厚质朴。

    从此，罗家就像燃烧的煤炭，红红火火地越烧越旺，成了四乡一邻有点名气的财主。不过，鉴于自己的生活经历，他明白，做人是不能忘本的，不要“好了伤疤忘了痛”；不能以强欺弱、恶霸一方。俗话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做人应以诚信为本，勤俭是实﹔堂堂正正做人，实实在在做事。所以，他总是牢记娘亲的话，善待父老乡亲，左邻右舍，凡能帮得着的，绝不推托。

    几年以后，这位贤内助为他生育了两儿一女，全家五口，经营着五十几亩田地、三十余亩山塘。人手不够雇用一位管家，一位账房，家务则由老婆自己把持，农忙时喊些短工帮忙。

    石头跑过三江六码头，受过人生风风雨雨的洗礼，因此，在打拼这份家产时，是十分精业的。他不仅常常亲自下田指导农活，而且对经济收支严加控制，精打细算，张弛有度。同样，他的当家婆除了养育子女外，在勤俭持家方面一点也不逊色于男人，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的“做人家”（精明的意思）更是美名四播。据说，其每天晚上焐猪食时，里外两个汤罐都放上半升米，猪食烧好了让剩余的炭火柴灰焖到第二天早上，这样，汤罐里的粥也炖好，而且温热刚可充当全家的早餐。如此这般地动脑筋节省柴火，可想而知，在别的方面也会“照此办理”。正是这种千方百计的“勤”加上“俭”，“人家”怎会做勿好呢？人们说：“铁扫帚碰到一个金畚斗”。夫唱妇随，从此，石头撑起一份越来越大的家业。

    应该说，石头从小有志气，不甘心一生一世苦下去，总想有朝一日会过上好日子咯。如今，他所憧憬的希望慢慢地实现了。但他不是“小花脸做皇帝”，有朝一日生活好转了就浪吃浪用，只顾享尽荣华富贵，所谓“辛苦铜钿快活用”；而是要继续开创家业。不仅要积财积德，还要积人才。人家做好了，他开始把目光放到了培养下一代身上，开始憧憬着下一代的未来。他不想儿女一代再像自己小时候那样吃苦，希望他们能够继续把这份家业传承光大，使罗氏门庭兴旺发达。

    由于时代的变迁，尽管还是大清的天下，不过，在外面跑过码头、见过世面的石头、脑子里的小农思想已经渗杂了不少新的东西。他开始懂得应该培养孩子上学堂去读书求知识。想想小时候羡慕有钱人家孩子读书，自己只能在学堂外偷听，这是一种怎样的滋味啊！正是从小勿读书呒没文化，现在只好请账房先生来理财。这就更坚定了他要培养儿子读书的决心。只有这样，才能继承家业；只有这样，才能使罗家的火苗越烧越旺。但是，说实在的，一直到石头老死，他却从没有想过要让儿子读书将来是为了做官当老爷。在他的头脑里觉得自己辛辛苦苦一辈子闯出的这份家业，应该让儿子、孙子守住，而且要不断壮大，这才是他最大的憧憬。恕不知老爷子的这一憧憬，被老婆横出的一杠子打破了。当然，也因为时代的变迁而不可能实现，这是后话。可是，让石头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如此精业地经营这份家产，非但没有为后代子孙带来福祉，反而还祸害无穷。正是他的发家致富，连累到他的儿子、甚至是孙子两代人吃尽苦头，使他们在新中国成了**的对象和“四类”分子子女（“文革”时变为“黑六类”），几经人世的沉浮。倒是“五雄狗”们败光了家产，反使子孙们因祸得福，成了新中国的贫下中农，相当当的“红脚骨”——“文革”时的造反英雄。这难道是昭昭天理吗？

    第五节对儿子的期许

    罗正清上有哥哥、姐姐，他是老小。从小就受到父母的严格管教，这是因为，首先，石头是个不折不扣的严父；他从自己苦难的身世领悟出：对子女的教育一定要严格，从小养成他们肯吃苦的精神，不贪图享受，要有独立奋斗、创业的勇气。特别是人品、修养顶要紧，而这又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得到的，要靠长期的教育；其次，也因为罗正清比较听话、懂事，性格上也有不少父母遗传的痕迹。这样，做父母的就认定他是可塑之材，也能符合自己的意愿；第三，则是正清的哥哥在十九岁那年夭折后，他便成了罗家的独苗，唯一的希望。父亲也从对长子失败的教育中，开始沉痛地反思，于是，更加关注正清的成长也属常理。因此，对正清的期望值就要高些。

    说起这位哥哥也实在不争气、太不像话，跟弟弟正清好像不属同一父母所生。且不说相貌南辕北辙，就连个性、人品也完全不一样。正清生得高大俊朗，面目清秀；他却又矮又瘦，眼小鼻尖；正清乖觉、听话、爱读书，而这位“公子哥儿”生性贪玩、游手好闲、不爱读书，慢慢长大后又多长了颗花心，到处问花寻柳，看见女人嘻皮笑脸；除了不欺侮弱小、不出去“讨债”（即惹是生非）外，别的方面像极“五雄狗”们的恶行，名声甚是不好。可能是第一个孩子，做母亲的从小比较溺爱些，样样事都顺着他；而当爹的此时只顾家业，不会多过问小孩子，于是，纵容他养成不少恶习。如此一来，弄得做爹娘的又气又恨，很是恼心。

    在他十九岁那年，将近年关时，父亲觉得儿子快成年了，想让儿子走出家门，去见识见识世面，也可收收心，或许会成熟起来。于是，就决定叫他代替自己到嘉兴去收账。原估计大约十来天至半个月即可回家，谁知一个多月过去了，他还没回来。据传回的消息说，他既嫖又赌，把收来的钱花了个精光，连回家的盘缠都没了。

    老父亲大为光火，马上派人去把他追回。此时，石头真是怒气冲天，想想自己辛辛苦苦为挣家业努力，而这不肖子孙却花钱如流水，甚至用在这种不正当的地方，实在是大逆不道。他严厉斥责道：“畜生，给我跪下！”

    而儿子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瑟瑟发抖。听到父亲一声怒喝，不由自主地扑通一声跪到在地。石头随手抡起门边的扁担劈头盖脸打了下去。做母亲的在隔壁厨房里，听到儿子“哎唷，痛煞哉！哎唷！……”大哭、大叫，情知不好，来不及放下镬铲，就急急忙忙跑到账房间，看见儿子被爹打得躺在地上缩作一团，心疼得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即扑倒在儿子身上。“啪！”地一下，代他挨了一扁担。

    “啊呀，不好！”石头见打到了老婆，未免肉痛起来，立即停住了。老婆不知是挨了扁担真痛呢，还是心疼儿子？此时也哭闹起来：“老头子，你索性连我一起拷煞好了！”

    石头顿生悔意，不好作声。可就是这么几扁担，一来，因被父亲派人把他追回，本已担惊受怕；二来，这种嫖赌放浪形骸的生活，也大伤了元气；第三，受了这顿皮肉之苦，再加上冒了点风寒，这么一来，便病倒在床。从此，这位兄长竟然一病不起。几经求医吃药，还是无济于事，不到半年，便两脚一伸去矣。做父亲的到这个时候，已追悔莫及了，只能痛在心里；而母亲则为失去自己一块心头肉，伤心不已！

    “孩子不走正道可以教育么，总不见得一定要致于死地啊！”虽不能全怪这顿重责，但至少是由此而引起的吧！然而，人死不能复生，何况，凶手是自己的亲爹，有什么话可说呢？做母亲的在痛哭之余，既懊恨丈夫教子有失偏颇，但也认为做爹的只是“恨铁不成钢”而已，毕竟“虎毒不食子”嘛。

    打这以后，所有的父母之爱，都落到罗正清身上，所有家庭未来的重任，也压在了他的肩膀上，可以说，全家人的期许和憧憬也在他身上。而正清也从哥哥血的教训中，领受了父亲的威严。他心里明白，决不能学哥哥的样，不敢有任何的闪失，那是没有好下场的；应好好读书，听从父母的话。从此，在父母的关爱和严格管教下，又在他自身的努力下，学业不断进步，高小毕业后考上了诸暨城里最好的县中就读。这在当时农村是十分稀罕的事，简直像是出了个状元、进士。不要说全家人，就连全村乡亲都高兴，都感到脸上有光。

    当罗正清从县高中毕业后，做父亲的觉得自己有点老了，应该把家业慢慢交给儿子了。从他内心来说，有了读过高中的儿子来接受家业，将来一定会超过自己的。不过，现在先让他管好账目，当当帮手，一点点把自己理家的经验传授给他。这样，即使自己老去，也可口眼心闭了。令人称奇的倒反而是母亲——这位普通的农家女子识大体，顾大局，比男人目光远。她觉得现在已是民国，时兴读书、喝洋墨水。看看那些城里有钱的人家，都想方设法把子女送出去读大学，有的甚至到外国留学镀金。何况，从对长子的失败教育中，更让她醒悟过来，觉得要使儿子有出息一定得多读书才好。

    “伢正清也好到杭州去读大学，将来也可做些别的事情，不一定非要在老家种田不可。或许这燕山窝里会飞出金凤凰也说不定。反正家里还有女儿、女婿，可以做帮手嘛。”就这样，她和丈夫争得面红耳赤，最后，总算使正清成了乡村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大学生。

    第六节阴差阳错走上从军路

    罗正清本是怀着美好的憧憬，满腔热血地走进法政大学校门的。因为，凡是青年学生都知道，虽然，孙中山先生领导的辛亥革命推翻了清王朝，中国已由一个封建帝国走向民国﹔但是，接二连三的军阀混战和帝国主义的侵略渗透，依然无法让国家走上民主、富强的道路。不少有志青年纷纷摩拳擦掌，要“为中华崛起而读书”。因此，罗正清也想好好读点书，学习西方的法学、法律，希望用民主和法治来拯救中国。现在看来，这一愿望要落空了。因为他从浙江法政大学毕业时，正值不断上演“城头变幻大王旗”——军阀各立山头的闹剧。到处打仗，哪容许你讲理、**？一切得让武力说话。要想找一份合适的工作谈何容易？更何况，他是个学法律的文弱书生，简直是英雄无用武之地。连找一份能糊口的职业都无着。要是回到老家乡下去种田，因为他从小就进学堂读书，已经不习惯这种农耕田野生活，更不要说继承父业去管理庄园了。想想自己读了这么多年的书，若再回老家种田，心里也不甘心嘛！怎么办？大学毕业即失业，真是生不逢时啊！

    幸喜，暂时由校长周世杰先生凭同乡之谊，举荐他到校图书馆暂做个管理员，总算能维持生活，至于别的只好等以后再说。这样，罗正清眼前只要生活过得去就无所谓了。于是，在工作之余便埋头看书。

    可是，家乡的父母一再催促其回去，在他们看来，什么工作不工作，反正家里不愁吃，不愁穿；况且，儿子已长大，早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理该成家了，自己也好早点抱孙子。因此，就自作主张地开始物色起未来的媳妇。经人介绍，大约离燕山村五、六里的卢王村有一位相当不错的姑娘，而这户人家在当地也颇有声望，所以，还算门当户对。几经撮合便定了亲，只等正清回来择日成婚，也可了却做父母的心愿。罗正清根本不晓得家中在谋划什么事，还被蒙在鼓里。他的迟迟不归只是觉得那里不是自己今后发展的空间，也不是所希望生活的地方。这倒并非是忘本，忘记家乡，而是感觉到了他们这一代，应该改变一下祖辈的生活方式，这也许是那个时代外出求知青年一种较时髦的认识吧。

    不久，一封电报终于把罗正清追了回来。因为当看到“父病速归”四个字时，作为儿子是没有什么理由不回家的。他当即匆匆来到火车站，连夜乘车往回赶。当回到家里看见父亲一脸严肃地端坐在椅子上，安然无恙，手捧水烟壶正吸着烟时，正清被弄胡涂了：“这搞的什么名堂啊？”

    正在他百思不得其解时，母亲却笑嘻嘻地迎上前来：“正清啊，爹娘想你呀！”

    第二天，姐姐偷偷地、略带诡谲地跑来告诉正清：“小清，晓得伐（吗），爹，娘为何只发电报催你回来？”

    “为啥？”

    “要你拜堂！”

    “笑话，拜什么堂，我又没对象？”

    “新娘子早就寻好啦。”

    “何个？”

    “卢王村阿英姑娘。”

    “什么阿英、阿珍？长短大小都勿晓得，哪好成亲？”

    “噶是爹娘亲自作主的！”

    “我勿要，勿同意。”

    “勿同意也要你同意！”这姐弟俩的谈话，刚好被路过的娘亲听见。随即拍拍正清的肩头说：“正清，男大当婚天经地义，现在爹娘老了，要靠你接力，拖落开（拖下去）伢（我们）孙子都抱勿着嘞！”娘又接着说：“爹的脾气你晓得咯，其（他）决定的事是勿好改咯，听娘话，勿要强头倔脑。”

    正清听了真是哭笑不得。从爹娘角度想，年纪大了要抱孙子，这也正常；但从自身角度考虑，现在不是成家的时候。不过，娘说的也有道理，父亲的脾气像他名字一样硬，何况年纪大了，不要去气他，顺着点算了。反正自己心里打定了主意。

    就这样，在一个良辰吉日里，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地用花轿把阿英姑娘迎进了门，与罗正清拜堂成亲。罗正清借送客之名，直到深夜才进洞房。这时，才看清楚新娘子是一位旧式的小脚女人，体态娇俏，不禁心中有点别扭。因为，他毕竟喝过洋墨水，接受过新思潮，也见识过不少都市知识女性和时代青年。不过，对这位有点羞答答，却不失温柔、清纯的闺中之女，倒并没什么不好的印象，只是陌生得很。他上前非常和善地对她说：“你先睏好了，我要坐一歇。”由于一天闹下来弄得头昏脑胀，阿英也确实感到疲倦了，同时，也以为读书人怕难为情，所以，就答应着摊开棉皮倒头先睡下。

    等到天亮，阿英醒来不见罗正清的身影。“他跑到何头开(哪里去)了？”看看自己的内衫扣得好好的，心中不免恨恨，但又说不出口。她漱洗完毕，正想去拜见婆母。

    只见婆婆急急忙忙地走来，张口便问：“正清呢？”

    阿英说：“我正想问您呢！”

    “啊呀，你看噶是塞进伢房门的信，是勿是正清写咯？”

    阿英一看：“是正清写的。”

    “写何只(什么)东西？”

    阿英展开信纸一看，皱起了眉头：“他走了，说那头有要紧事，一定得连夜赶回开（去）！”

    只见婆婆两手一拍，叹了口气：“唉！连新婚媳妇都吊其（他）勿牢，真是少有。”

    “姆妈，其呒没来……”阿英欲言又止，后半句话咽回了肚里，想想实在说不出囗。

    这场新婚闹剧就以罗正清的不别而行画上了句号。可怜阿英姑娘从此成了一个虚有其名的新媳妇——实实在在的真处女。

    罗正清再次来到杭州，想想虽然逃出了婚姻陷阱，离开了家乡，但没有正当工作，心里总不踏实。趁星期天校图书馆休息时，他又走出校门上街去碰碰运气，兴许能找到一份工作也未可知。他从早上迎着东边日头走啊走，一直走到日头偏西，慢慢快要落山，眼看没啥希望，只好拖着沉重的脚步，垂头丧气地回学校。一天，正当他又低着头，有气无力地往回走时，迎面碰上一位县中的老同学、老乡，只见他一身黄军装，还佩带着肩章、领花，是个连级军官。

    “咦，罗兄，怎么在这里碰到你？现在哪里高就？”

    “嗬，嗬，不要说起，不要说起……”

    当那位老同学得知罗正为找不到工作发愁时，便哈哈大笑起来，“那你何不到部队里来？如今这乱世时代军人吃香得很。像你这样堂堂一个法政大学毕业生，就算管管后勤、理理账冊，还不是小菜一碟！”

    罗想：“此话也有道理，管管账册这点能力还是有的。反正暂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先到军营里混口饭吃，倒也稳稳当当。再说你王某人是靠诸暨同乡蒋鼎文的牌头，想来自己这大学生，蒋某人总不会嫌弃吧？以后若有好的去处即可走人么！”就这样，他拜托王同学在蒋鼎文处举荐一下。

    由此，罗正清阴差阳错地走上一条从军之路。虽然，他从文书一直干到上校师军需主任、师参谋长、少将军需处处长等职,几乎都是文官；但毕竟穿的是军装，又是国民党部队。所以，这着人生错棋也决定了他的后半生，以及子女们一生的命运，世事就是这样会捉弄人。

    所幸的是，罗走进国民党军营后没多久，便暴发了抗日战争，国共两党携起手来，同仇敌忾、共御日本侵略者。到抗战胜利后,他便走出军营。以后，又创办实业，走上经商之路。这样，罗正清根本没有面对面地与共产党对抗过。

    正因如此，解放后，罗正清在法庭上，当审判员问他：“你为什么反对共产党？你是靠什么背景在国民党军队里一点点爬上去的？”

    罗十分平静地回答：“我没有反对过共产党。走进国民党军营，是在失业的情况下，是同学、老乡的介绍，当时只想暂且混口饭吃。况且，是国共合作的抗战时期，胜利后即离开部队做生意了。至于升官，我自认为是靠的认真、努力工作，没有任何背景。说句不中听的话，我当时恰好碰到的是国民党同学，要是碰到的是共产党的同学，那或许今天在周总理身边工作，也不是不可能的。”

    审判员听了默然，说的倒也有些道理。因为，后来罗正清并没在蒋鼎文身边跟随左右，完全是凭自己的尽职尽责、认真踏实、做好本职工作。这样的下属，会有哪个上司不满意的呢？怪不得解放后，一些左邻右舍还不相信罗正清一点积蓄都没有，因为，在他们看来,国民党的官员不可能是两袖清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