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母亲的身世

    在了解了罗远祖上的家史后，再来看看他母亲李洁如的身世。李洁如的爷爷本是舟山沈家门一个小渔村的渔民，因受不了渔霸的欺压，被逼得在老家生活不下去，只好流浪在外。后来到晒盐场做过小工，又跟着别人贩过私盐，到宁波也做过码头工人。为了能改变生活的窘境，也为了儿孙辈能更好地生存下去，他咬咬牙在宁波同乡的介绍下，把还只有十二岁的儿子李修行送到上海的洋行里当学徒，俗称“学生意”。

    在旧社会，当学徒的按规矩除了日常工作以外，还要替老板家里当佣人听候差使。说来奇怪，李修行生就一副酷似洋人的尊容，他身材伟岸高大，有一双大且有点凹陷的眼晴，还有高高的鼻梁，看上去确实有点与众不同；加之他为人又乖巧机灵，因此，深得洋人老板娘的欢心。至于别的原因么，或许是那位洋人老板娘只生了两个女儿，所以，特别喜欢男孩子吧。就这样，老板娘经常有意无意地差遣他到自己身边做些杂活，便于多多亲近些。久而久之，让人大感意外的是，洋老板娘竟认李修行做了干儿子！这真叫“无心插柳柳成荫”。

    从此以后，李洁如的父亲犹如平步青云，深受洋老板的器重，而他自己也勤奋上进，工

    作出色，慢慢成了老板的得力助手。令人遗憾的是，李修行的父亲还没来得及享到儿子的福，在儿子尚未成家前就过早地谢世了。这也没办法，只能怪老爹没福气。以后，李修行顺顺当当地讨了老婆，生了孩子；不过，同样使人大跌眼镜的是，他竟与洋干妈如出一辙，也是两个女儿！等到妻子怀第三胎时，连洋干妈都为之烧香拜佛，祈求观世音菩萨保佑生一男丁。

    孰料，在行将分娩之时，李修行的妻子做了个恶梦，梦见被蛇咬了一口。待惊醒后不久，即产下一个大胖女婴，顿时，产妇昏厥了过去……李修行的这位洋干妈居然也听信了周边人们的迷信说法，认为媳妇产前的梦境不是个好兆头。何况，产后当妈的又昏死过去，所以，认为此女似乎不太吉利；更何况，他们本来想要的是男孩，如今，却偏偏又是个女的。因此，颇不称心，遂产生了要遣弃的念头。于是，他们把她包裹好放进篮子里，叫仆人乘夜色丢到对面的垃圾筒里。

    此时，已是深秋初冬季节，晚上寒风阵阵，确实令人瑟缩。不难想像，即使大人衣服穿得单薄一点，要在这样的露天下冻一晚上，也会吃不消的；更别说是一个刚出娘胎的婴儿了。所以嘛，第二天早晨打开门，家人都料定这小女孩必死无疑，除非被哪个好心人捡了回去……

    可是，让他们大吃一惊的是，门外那只蹲着看家的大黄狗，在它的肚腹底下却是那只放小孩的篮子。走近一看，小女孩现时还安详地睡着呢！原来是晚上大黄狗听到不远处垃圾筒里有哭声，它就跑过去把篮子叼了回来，并守着孩子。它还把篮子置于肚腹底下，整个身子扒在上面保护着小女孩。正是这样才不至于让婴儿冻死。当看到此情此景时，人们不禁惭愧得无地自容；连一只狗都有如此伟大的母爱，难道我们人类比畜牲都不如？就这样，他们才勉勉强强地抱起了小女孩。也算这孩子命大，在敲不开鬼门关后又回到了阳间。因为这条命的捡回是十分幸运的，所以，给取了个小名叫“幸妹”——日后的李洁如。

    由于落地有如此的波折，不言而喻，幸妹在家中是被视为一个另类的。没办法，李修行在她还不到周岁时即令断奶，差人送到舟山乡下的老妈去扶养。从此，幸妹便成了乡妹子。这倒也好，在乡村大家一律平等，亲阿娘(宁波方言，即奶奶)就身边一个孙女陪伴她，倒也不感寂寞。虽然，没有好吃、好穿，但也不会让她饿着、冻着。而幸妹也十分懂事，从小与阿娘相依为命，除了有时与小伙伴到野外玩玩，一般就待在家里，听阿娘讲讲故事、笑话，跟她学做些家务。因为阿娘的父亲是个穷愁潦倒的私塾先生，所以，阿娘也粗通文墨。这样，今天也可以教习孙女识几个简单的文字。而幸妹的记性特好，只要教过一两遍就会牢记在心。幼小的幸妹初谙世事就接触乡野大自然的环境，过着清贫、只能享受隔代之爱的生活。也许是这一非同寻常环境的影响，倒反而铸就她倔强、独立、胸襟开阔的个性，加上她资质聪慧、悟性好，所以，看起来比一般小女孩显得有些过早成熟和老练。这使得阿娘苦苦也甘心，整天乐呵呵的，也算是一种对生活的认可吧。

    然而，上苍的安排往往会出人意料。本来么，祖孙共同生活只要顺风顺水，哪怕生活再艰苦点也无所谓。可谁知阿娘不小心摔了一跤后，即卧床不起。俗话说：“老怕跌”嘛。在经历了半年多时间的医疗养护，如此反反复复后，终于，老人家还是抛下心疼的孙女顾自驾鹤西去。于是，乡亲们就只好把年仅六岁的幸妹送回到上海父母家。

    这本来应该是件好事，小女孩能够回到父母的怀抱，重享天伦之乐，从此，可以在阳光雨露的抚育滋润下，能够健康地成长。但是，这想法未免太美了。由于出生时的阴影依然笼罩在家人的心头，因此，不要说别人，就连父母都是对她若即若离、冷若冰霜。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简直是度日如年。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她在上海这个家中磕磕绊绊地生活不到三年，父亲——李修行，这位在洋行里颇受器重的职员，在一次出国洽谈生意中，因与同事去海滨浴场消遣，突遇海潮袭击，不幸遇难，竟连尸骸都见不到！这真是个晴天霹雳。消息传来全家悲恸万分，

    面对这残酷的现实，一个年轻的寡妇拖着三个女孩子，大的不过十五岁，小的才九岁；张嘴要吃饭，干活少力气、没技能，全靠别人来养活她们。怎么办？洋老板娘也感束手无策，反成了累赘。她思忖：“如今干儿子殁了，这媳妇一家留着也没意思，还不如趁早打发她们离开的好。”主意既定便开口说：“媳妇呀，修行已走，你们母女在上海也不是长久之计，我一个外国人在中国做做生意，也没别的能耐，更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是不是这样，大孙女洁玉由我来培养，老二、老三你带回浙江去，我让老板给你们一笔安家费，自己去过日子吧。也算我和修行有缘，这样于心才可安些。”

    听洋干妈如此一说，做儿媳的觉得她也仁至义尽了。还能说什么呢？总不见得靠他们吃一生一世吧？何况修行又不在了！于是，谢过干妈，留下大女儿，带着两个小的回到浙江老家去。

    人生啊，就是这么奇妙难测，你以后究竟何去何从？不是事先可以料得到的。

    第二节一朵寒风中的红梅

    幸妹自出娘胎即遭遗弃，也算命大，靠义犬挽回生命。但仍在不满周岁时离开爹娘和六十多岁的阿娘相厮相守。直到六岁老人家去世，再度由乡下回到大上海父母身边。就是这么一段时间的分离，却在亲人间形成了一道鸿沟，使这个虽有血缘关系，但却显得异常陌生的家庭成员，始终和家人格格不入。这不仅仅是缘于出生时的不幸遭遇，而且，还因为她是来自有着天壤之别的乡村世界。因此，“阿勒是上海人，侬是乡下人。”受到这样的岐视和白眼也就在所难免了。可是，幸妹是倔强的，她不甘于受凌辱。这使得她常和大她好几岁的两个姐姐相骂争吵，一旦动起手来，哪怕打不过（毕竟是她们大嘛），她也会用嘴咬，用手拧，竭力反抗，野得可以，到头来招致一顿皮肉之苦。而她硬是把牙齿咬着嘴唇，甚至咬出血也不让眼泪掉下来。见此，大人们纷纷说：“这小姑娘忒强了。”

    她的“强”还表现在小小年纪敢于抗婚上。因为在家里大家对其看不顺眼，所以在幸妹还只有八岁时，父母经人撺掇给找了一户做铜匠生意的人家，想把她卖过去做童养媳。别人卖女做童养媳是为了钱，而他们不是。对此，幸妹是懂得父母意思的。但是，越是这样她越不听话。她宁可生命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也不愿意低头落檐地活下去。最后，在她以死抗争下，大人们也怕传出去名声不好听而就此作罢。

    还有一件事也足以说明她的“强”。遵照传统习俗，女孩子到了一定的年龄要开始裹足。李洁如也逃不出这一命运。于是，母亲给她缠小脚。谁知，她倔强得很，哭闹着反抗；虽然，强不过妈妈依旧要裹，但是，当妈妈不在时，她就偷偷地松动了裹脚布。一旦被妈妈发觉，自是少不了一顿打骂；不过，倔强的性格使她一次次裹了松、松了裹，这样反复不断。最后，在李洁如的抗争下，母亲也拗不过她，便也泄了气。所以长大后，姐妹俩完全不同，姐姐成了传统式的小脚女人，而她，尽管一只小脚趾，已经弯曲到脚底板下变了形，但其脚掌还是没弓起缩小，加上本来亭亭玉立的身架子（像父亲，约有一米七十身高），所以，脚的尺码依然有三十六码大。

    如今，父亲的突然离世，使家人又把目光投向她，说她是丧门星。只有母亲想想终究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才有些怜惜之心。现在，她跟母亲和二姐洁玲一起回乡下老家，对她来说，因为没了白眼和岐视反倒心情舒畅了。可是，生活却更加窘迫困顿。试想，一个小脚女人拖着两个未成年的女孩子，在这个以渔业为生的小岛上如何谋生呢？后来在族人的筹划下，用洋干妈给的安家费在镇上开了爿杂货烟酒店，让她坐店做买卖。这样，虽赚不了大钱，但娘仨苦度光阴应该是可以的。

    生活基本安定下来以后，那就要往好的方面去想了。人活着总是抱有期望的，特别对下一代，总想培养他们成材，指望将来有出息。所以，做母亲的就送姐妹俩到私垫学堂里去念书。这时候，才替幸妹取了个学名叫洁如。

    在李洁如缠小脚的那段时间，刚好是上私塾读书，这样一来，她就无法正常上学，结果断断续续读了不到两年就辍学了，这等于几近文盲。然而，天生好学的李洁如不愿意放弃，依旧常常亲近书本，哪怕看不懂也会去翻翻它。久而久之，她也没在同龄小朋友中落下。尤其是语文，有着特殊的悟性，似乎她的文学细胞格外发达，能够通读一些浅显的书籍。她过目不忘，信手拈来，出口成章，令人称奇。

    她的聪明机灵、处事冷静，也在同龄孩子中比较突出。曾经有这么一段生活小插曲，常在众亲友、乡邻间传为美谈。那还是在李洁如十三岁的时候。一天下午，四五点钟光景，天气阴沉沉的、断断续续下着冷冷的细雨，小镇的街上行人稀少。李洁如的母亲看看天快暗将下来，感觉这种阴雨天大概不会有生意了，于是，准备收拾桌面上的东西，可以早一点打烊了。当她听得有人进了店铺，立即抬起头来，看到一个男人已经站在柜台前。她还以为是顾客，连忙走过来招呼；哪晓得这男人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并亮出一把小刀，喝令其拿出钱来。洁如妈大吃一惊，方知碰到坏人遭抢劫了。正当此时，在店铺里间看书、写字的李洁如听到声音，不晓得发生什么情况，她偷偷地从门缝里一瞧，吓了一跳，怎么办？就她母女俩会敌得过手持凶器的坏蛋吗？又不能高喊“捉强盗”！这样的话，母亲会有生命危险的。她心急如焚。

    突然，李洁如眼睛一亮、计上心来。她立即扯开喉咙高叫：“阿姆！隔壁坐着的王警长在等你的香烟送过去，您给忘了？”

    听到女儿这莫名其妙的话，做妈妈的稍一迟疑、但还算头子灵，立即反应过来。便答上话头：“幸妹！我这里有客人，要不，你叫王警长自己过来拿吧！”说着，还瞟了坏蛋一眼。

    这是完全出乎歹徒意料之外的。他心存疑虑：“到底是真、是假？万一是真的话，那王警长不就是自己的死对头吗？上一会不就是栽在他的手里，被抓进牢监的么！再说，小孩子总不会说谎吧？何况，她在里间，又不知道外面发生什么事情。”如此一分析，他认为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于是，他不等小女孩出来即转身就跑，并丢下一句话：“算你运气！”洁如妈被吓出一身冷汗，还心有余悸地呆立着。

    从此以后，“幸妹智退强盗”的故事，就成了镇上人们街谈巷议的新闻。颇有点“张飞长坂桥喝退曹兵”的味道。

    这个聪明美丽的小姑娘，凭着自己过人的资质，改变了人们头脑里固有的印象；而且，由于她脑子活络、算盘好，这样，就成了母亲店铺里的重要帮手。反之，她的二姐洁玲则相对显得越来越无能。

    说起这个洁玲，李洁如跟她的二姐无论是相貌，还是个性，都有很大的差别。二姐洁玲可能来自母亲的遗传因子多些，娇俏的身材、和善的面庞，一看眼神便可知性格比较内向、顺从，给人的印象总是不温不火，犹如上海人说的那种“温吞水”。这母女俩完全是一个模子翻出来的。可李洁如不同，她则传承了父亲的外貌和个性。作为女性，有一米七十光景的修长身材，确实有点鹤立鸡群。一对杏眼同样略带凹陷，高耸的鼻梁、红唇的嘴巴、配上白净的皮肤，令人感觉像个混血美女。至于她的倔强、独立不羁、为人机灵乖巧、天资聪颖的秉赋，更是深深刻上其父李修行的印记。此外，作为女性，她同样具有丰富、细腻的感情，所谓柔情似水吧。这点倒与男子汉的父亲不同。李洁如从小养成的这种柔中有刚的性格，对以后罗远的影响颇深，这究竟是遗传呢，还是潜移默化的渗透？可能两者兼而有之吧。

    眼看在这小镇上做生意也不容易，且又常受到地痞、流氓的威胁；随着女儿渐渐长大，一种莫名的危机感使她们无法安心生活下去。后来又在上海那位洋阿娘的帮助下，盘掉了家乡小镇的杂货烟酒铺，来到省城杭州开了爿绸缎棉布庄。这样，生活又得重新开始。

    时间老人在不息地前行，李洁如在帮助母亲照料绸缎庄的生活中慢慢成长，时隔三五年便出落成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了；纯洁得如一朵出水芙蓉，更像是一朵傲骨凛凛，且不怕风雪摧残，依旧暗香袭人，娇艳美丽的红梅。此时，姐姐已经出嫁，只剩下母女俩相依为命。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生意清淡得很，然而，这缺少文化的母女俩能叫她们做什么呢？

    第三节婚姻，改变了她

    不过，漂亮的女人总是有天赐良机的，这不，机会来了。一天，店铺进来两位兵哥哥，看样子是准备买绸缎布匹的。一看见坐在铺门边高高椅子上的女店董，那两位兵哥哥不禁眼睛一亮，“呵，好漂亮的姑娘！”这一次的邂逅，决定了李洁如下半世的命运，因为，其中一位兵哥哥就是罗正清。当时，罗还只是一个连队的文书，因连长要办喜事，所以，他俩就奉命来采办些绸缎、布料。

    真是“无巧不成书。”自从罗正清在布店里巧遇李洁如后，这位高挑美丽的姑娘就牢牢地佔据了他心中的位置。因为，以前在逃出父母的婚姻陷阱后，他只埋头于自己的前途事业，根本没心思去关心身边的女人。如今，经过自身的努力，前途有了希望，因此，才有心情来关注婚姻大事。觉得应该要对得住父母，了却他们的心愿。如此一来，一旦见到心仪的姑娘，自然而然要多个心眼，印象便也深刻了。

    而李洁如呢？尽管，有着不俗的仪表，聪慧的禀赋，但是，肤浅的文化底蕴和清贫的生活条件是横亘在她婚嫁路上的两道坎。她是心高气不足啊！这只落地的凤凰是飞不到梧桐树上高就的！正因如此，姑娘家越是到了情窦初开的年龄，越是心情烦闷。真乃是：“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现在，见到了这位兵哥哥——罗正清，他那少年英俊、气宇轩昂、又不失书卷之气的外貌风度，深深地抓住了少女的芳心，使她欲罢不能，想忘掉抹去，就是做不到。这难道就是缘份吗？可是，她又顾虑到自家的身世条件，觉得不能去作此妄想。让她惊喜的是，那位兵哥哥却主动寻上门来。两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出身家庭完全不同，萍水相逢，一见钟情，在经过一段时间的相识相知后，两情相依，居然会走到一起共同生活，并走完下半世的人生之路。这何尝不是一种奇缘巧合呢？

    他们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看相算命、排八字卜阴阳，倒有点叛逆新潮的味道。他们没有大操大办婚宴，只请兵营的弟兄喝杯喜酒；然后，把父母接到杭州，让儿媳拜见高堂双亲，也算尽人子之孝，恕儿子军务在身不能携妻回老家。并让父母回家代为宴请乡邻、亲朋，喝喜酒、吃喜糖。

    自从嫁到罗家后，随着罗正清地位的不断高升，慢慢地由一个连级的幕僚，晋升至师团级的军官，乃至到了军后勤部任总管。这样的升迁，意味着李洁如的地位也在不断变化，她由一个极为普通的平民小女子摇身一变，成了个不大不小的官太太，所谓“夫贵妻荣”嘛！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尤其是在国民党的官场。因为，蒋介石有一位才貌双全的夫人宋美龄，可以说是享誉世界。这使得总统大人引为至高无上的荣耀。因此，下属也仿而效之，总希望能有一位鸾凤相配的佳侣来抬高自己的身价。于是，对做官太太的要求，不仅仅是依照儒家的传统——“女子无才便是德”，也不仅仅是如诗经所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样以貌取胜；而是要像宋美龄那样尽可能够得上“才貌双全”。

    所以，别人家的新嫁娘来到夫家的首要任务是养儿育女——早生贵子。然而，李洁如的第一要务却是学做官太太。试想：官场上乃至私邸进进出出，迎来送往的宴请、舞会等交际多起来了，而且，这些阶层的人群档次也在不断提高，都具有相当的地位和文化素养，社交礼仪也十分讲究；作为夫人，怎么可以不陪伴在丈夫左右，充当红花绿叶的角色呢？况且，她是个新贵人。罗的那些同僚都想一探究竟：罗正清这位仪表堂堂的法政大学高材生，其夫人虽是个美女，但不知是否是绣花枕头稻草芯呢？

    李洁如清醒地意识到，自己除了有貌以外，文化素养实在是太贫乏了。这不仅使自己羞愧得抬不起头，而且，也会落下丈夫的面子。为此，她觉得绝不能做一朵纸绢花，看似美丽，闻而不香；应该成为一朵真正的、既耐看，又沁人心脾的紫罗兰。她开始下决心要好好学习文化知识。从此，她常以书本和无线电（收音机）为伴，拚命看书，听无线电广播。不管什么书，也不管开始时看得懂，还是看不懂，包括文言古典，这些“之乎者也”的东西，都强迫自己看。一遍、二遍、三遍……不断炒冷饭，并常向丈夫求教、提问。

    这中间还必须提到两位老师：一位即是罗的老师周世杰先生，另一位是同乡好友郦文超律师。他俩无论是古文，还是经典，都有相当高的造诣。在李洁如的请教下，他俩一来到罗府，便会给夫人讲解唐诗、宋词、古文典籍。这李洁如生来天资聪颖，悟性极高，几年以后，不啻是我国古代四大名著《红楼梦》、《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还有中外文学名著像茅盾的《子夜》、巴金的《家》、《春》、《秋》，以及《基度山恩仇记》、《安娜·卡列尼娜》、《红与黑》、《冰岛渔夫》、《乱世佳人》、《人间喜剧》之类都装入腹中；而且，对唐诗、宋词可以熟读成诵，脱口而出；更有令人称奇的是，像《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这种艰深的文言，她都能啃下来，甚至像《麻衣神相》等的占卜书也会去涉猎，可以说她看书的面之广，简直是包罗万象。此外，李洁如的记忆力惊人，《红楼梦》中黛玉的葬花词，王熙凤招待刘姥姥的菜谱，她都能背得出来。可见，她那对文学的博闻和超强的记忆力，已达到令人叹为观止的程度，连罗正清都深感不及。李本来口齿伶俐，反应灵敏；经过几年的刻苦自学，的确让人有“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之感。如今是既有文化修养，又有中华女性的温柔美丽，大方得体，可以说是秀外慧中。也正因此，罗的同僚、好友，纷纷羡慕罗兄有如此的艳福，陪伴左右的是一位气质高雅、美丽端庄的贤内助。

    李洁如既然成了一位名副其实的官太太，那么，必不可少的功课就是要配合夫君逢场作戏。不啻是要迎合上司的胃口，而且要搞好同僚和下属之间的关系。因此，除了罗正清在前台演出以外，她还必须在裙钗之间进行幕后彩排。其舞台不外乎是酒宴、舞会，还有就是麻将桌、牌桌。

    应该说，李洁如饰演的角色还是十分成功的。在舞会上，她那亭亭玉立的身姿，节奏舒暖、轻快的舞步，以及旋转起来像圆圆的风荷那样举起的裙摆，好看极了，赢得众人的喝采；在酒宴上，尽管她酒量不高，但那口若悬河、风趣而幽默的谈吐，常常会使人捧腹大笑、惊叹不已，也会使兵临城下的危局，霎那间烟消云散、化险为夷。不过，也有“大意失荆州”的时候，这可能是她率直的个性所使然的吧。

    曾经有一次，这些太太、夫人们在酒足饭饱以后，走上牌桌。一边抽着香烟吞云吐雾，一边高谈阔论搓起了麻将。席间，那位省财政厅厅长的姨太太突然之间好像心血来潮，笑着说：“听人讲，罗太太看相是交关（宁波方言，非常的意思）准咯，好勿好得阿勒看一看？”

    李洁如不好意思地推托着：“啥咯闲话，看了点书就会看相了？呒没嘎便当！”

    “喔唷，冇（宁波方言，不要）客气嘞！看看无所谓咯。”那位姨太太好像不肯罢休。

    “看就看嘛！让我们大家也见识见识。”众人也附和着。

    李洁如眼看拗不过大家，也可能是借着酒兴，她说：“假如一定要我看，说出来请不要生气噢！”

    “哪能会生气呢？”姨太太接口说。

    “噶末我讲出来勿好听，侬以前跟青楼（即妓女）可能有一些来往咯！”

    此话一出，恰如一枚炸弹爆炸，使在座的太太们吃惊不小，停住了手中的麻将。而那位姨太太顿时面颊绯红，下不了台。

    幸亏团座夫人也机巧，婉言说：“我看今朝洁如酒喝得多了，酒后乱话勿作数咯。”

    “对！对！酒后乱话，酒后乱话。”大家也异口同声地打了圆场。

    尽管，闯了“祸”，可是，聪明的李洁如是有办法补救的。她在以后的几次麻将桌上故意输了几次，那位姨太太赢进了钞票比什么都开心，把以前的不快早丢到九霄云外了。对付这些头脑并不复杂的女流之辈，她颇有大将风度。

    第四节对子女的教育和影响

    常言道：“母亲是人生的启蒙老师。”此话不尽然。为什么？有的母亲一生下孩子后，

    或因为事业的需要，或因为感情的波折，远离了孩子，一走了之；把宝宝留给了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或是爸爸。这样的母亲根本谈不上什么“启蒙”。而只有从生下来就不离娘身，贴皮贴肉喂养成长的，才会使“启蒙”这一概念的内涵充实。对罗远来说，妈妈就是他的一位极称职的启蒙老师。因为在罗远的身上，不但可以找到妈妈明显的遗传印记，而且，对于罗远从小智能的开发，及至长大成人后处世的座标定位，都跟母亲的启蒙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不可谓不重要。所以说，这是位非同寻常的母亲。

    当李洁如为罗正清生育老大、老二（已殁）和女儿时，毕竟才嫁过来不久，年纪尚轻又是个官太太，所以，常常要陪伴丈夫出席各种应酬的酒宴、舞会等；平时又经常与一班官太太、少奶奶们为伍，大家一起搓搓麻将，打打牌，消磨时光，享受着这种养尊处优的生活。至于带孩子，自然是没有心思了，反正有奶妈带领，自己就不用操心。两个孩子的奶妈，即使断奶后，仍作为保姆一直要领到五、六岁上幼稚园为止。这样的母亲，除了承担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的阵痛之外，便没什么意义了。

    但自从罗远出生以后，情况就起了变化，随着战争形势的恶化，日本侵略者把战场不断推向南方，由华北、黄河流域，深入到华东、长江中下游地区，甚至渡过了长江，把战场摆到了江、浙一带。这样，使原来安居乐业的鱼米之乡，变成为抗战的前线，老百姓开始了颠沛流离的逃亡生活。而作为军人的家属，同样要随着部队的辗转各地而居无定所。这种惶恐不安的逃难生活，使罗远不到半岁就离开了奶妈。没有办法，被逼上梁山，李洁如开始自己带孩子。这就意味着，在众兄弟姐妹中只有罗远是惟一一个，由母亲亲手带大的孩子；即使后来在抗战胜利后的四五、四七年，又相继生育了一女一男，但都找了奶妈喂养。

    自从李洁如承担了抚养罗远的责任后，她的地位也变了，由当年年轻貌美的官太太，变成了今天有着大大小小五个孩子的母亲，且身边还依偎着一个尚未上学的小孩；因此，无论是心理上、还是责任上，已不可同日而语。

    李洁如，这位美丽、温柔、善良，且不失刚强，聪颖的女性，应该是解放前，旧中国一个普通知识女性的典型形象。她既有接受新思潮、新事物、反抗封建礼教、传统的一面，也有秉承中华民族道德文化的一面。

    抗战胜利后，罗正清实在厌倦了军旅生活，其实，这当兵打仗并非他年轻时的夙愿。他本是一介书生，只是出于生活所迫，不得已走进了军营，这是一种人生旅途的错位。他想，现在应该回归正道了吧？于是，辞去了军职，脱下戎装。不过，年轻时满怀豪情的憧憬，看来已被眼前的现实击得粉碎。要想走上科学民主，以法治国的正路，至少当前还不是时候，他也不可能吃法律米饭，怎么办？生活的教科书揭示出一条真理是：先得想办法赚钱养家糊口。所以，如今摆在罗正清面前的唯一选择，只有下海经商办实业。其间，虽两次由上级委派就任过福建省海关涉外税务所主任，和国民政府财政部驻沪办事处第二处主任（未到任）等职，但任期都不长。最后，还是回归老百姓，为了生活从头开始。这种角色的转变，难免带来生活水准的下降。罗夫人渐渐尝到了生活的真正滋味，也更读懂了“母亲”这部典籍的真正意义，始觉肩上的担子重量不轻。

    李洁如开始在教育子女上做文章。对于大儿子罗炜，她已经有点悔意，正是因为当初自己年轻无知而又不负责任，放纵了他，才使之成了个十足的纨绔。如今，虽然抓紧了对罗炜的管教，但也只是亡羊补牢罢了。可现在，这个在自己身边的罗远，她是决意要好好地塑造一番的﹔更何况，这罗远从小与自己有着肌肤之亲，这就好像在她体内注入了一支母爱的强心针，希望对他付出更多的心血。令人称奇的是，上帝安排得这么巧，本来一个官太太是不会自己带孩子的，随着战乱的频仍，丈夫事业的滑落，家庭生活的变迁，使李洁如和罗远永远也分不开了。

    那一年，抗战逃难，奶妈因生疥癣疮离开孩子以后，罗远就一直没离娘身。当时他还只四个月大，李洁如亲自喂养、呵护。她不会整天“心肝宝贝”、“心肝肉肉”地过分溺爱孩子，只会在知暖知冷、吃饱睡好上做文章。在小宝宝将睡的时候，她不会唱摇篮曲，却会吟唐诗；在孩子刚会走路、牙牙学语的时候，就开始教习、培养他良好的生活习惯和文明礼貌用语。当孩子开始睁开朦胧的眼，开始窥探人世间、寻觅未来的时候，她便以势利导、循循善诱，以自身的形象、行为，浸淫着他，影响着他……这种潜移默化的渗透真乃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李洁如肚子里有的是故事笑话、人文历史、风土地理等各方面的知识典籍，什么名人立志勤学成才、什么历史英雄的传奇人生、什么古训、格言、警句，启示的人生哲理、道德情操，什么天南海北的风土人情、奇闻轶事等等，她都会因势适时、恰到好处地、点点滴滴灌输给罗远。既像水渍的浸润，又像春风化雨，更像静脉输液那样无声无息、汩汩流入，注入了他的血脉、肌体里……

    罗远耳濡目染，从小受到母亲的关爱教育。他曾经记得，当自己不小心摔跤时，阿姆不是心疼地赶快跑过来扶起他，而是用慈爱的目光看着他，并鼓励着：“别哭！坚强点，自己爬起来！”

    罗远曾经记得，第一天上幼稚园时，阿姆在教室窗口目送自己跟着老师走到座位上，并笑笑挥了挥手……

    罗远曾经记得，在马路交叉口三轮车夫被警察扣了车，有人提醒车夫来求罗太太帮忙。是阿姆毫不迟疑地走出家门，到岗亭让警察还车。那车夫跪着磕头道谢，阿姆扶起了他……

    罗远曾经记得，堂姐瑞钰说起过，那时部队里有个诸暨老乡士兵的母亲死了，因家里穷得连棺材也买不起，是阿姆得到消息后，连忙托人送钱过去给买了口棺材，让老人家入殓安息……

    当罗远渐渐长大后，总会听到阿姆常念叨的话语是：

    “人活着要有理想，应该从小就立志设计自己未来的人生：我能为社会做些什么？贡献多大的能量？否则，随随便便了却此生，那跟猪狗等动物有什么两样呢？”

    “人要有傲骨，但不可有傲气。”

    “做人要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别人；这样的话，才会心平气和。”

    “待人好比是照镜子。你对他笑笑，他也对你笑笑；你对他怒骂，他也对你怒骂。”

    “白开水虽淡，但能解渴；醇酒虽香，但要醉人”…………

    这些言传身教是让罗远一生受用不尽的宝贵财富；更令他感动的是，母亲在儿子成年后，能以平等的姿态自我解剖，自责、自律；她说自己是旧社会过来的人，有许多不良的习惯，还有性格上也存在缺陷。告诫子女们不要学她不好的地方，要跟上时代形势，希望他们成为正直、善良的有用之材。这是多么难能可贵啊！罗远深感自己有这样一位母亲而无比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