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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一段辛酸的往事
    第一节无法承受的打击

    李洁如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样走到公安局,把衣物送给丈夫的。跌跌撞撞地回到家,即瘫倒了。她无法承受如此深重的打击。自从嫁到罗家后,她由一个平民女子摇身一变,成了个官太太,进入中上层的社会。虽然,在战乱中也小受惊吓,但毕竟生活优裕,身分高贵,依然养尊处优。解放后,形势变了,生活也一落千丈,再说,又有丧女之痛。尽管如此,可还不至于失去家中的顶梁柱;她不会失去厚实的倚靠;更不会料到,牢狱之灾会降临到自己丈夫的头上。一个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坐享其成的官太太,一个整天关在屋子里、不务家业的女子,一旦失去了靠山,没了主心骨,叫她怎么生活啊?更别说挑起家庭重担了。

    她整天以泪洗面,根本不漱洗打扮,任凭头发凌乱披散。疯疯颠颠、痴痴呆呆、要么倒在沙发上哭泣,要么闷头睡在床上……孩子放学回来后,见母亲如此模样,也在一旁落泪。这哪还像个家啊?既不动烟火,也不动扫帚。家里杂乱无章,只有慽慽悲悯之声。

    隔壁周老板家和房东沈家婆婆看着也觉伤心,女人的心肠总是软的,她们也陪了不少眼泪。但见李洁如这样下去会损伤身体,小孩子总还要读书嘛。周老板娘就叫女儿芳芳盛饭给三个孩子吃,自己又烧了碗面条捧给李洁如说:“洁如,你要自重,勿伤心过度,身体要紧。这样下去那小孩咋办呢?”

    “是呀,罗先生又勿是杀人放火咯大罪,一些经济问题弄清爽就好了么。”沈家婆婆也规劝她。

    “你想想看,哭能解决问题吗?心里难过伤心,噶是事实;但要想拎清,你罗家的门总得开下去吧?”

    “你要真对罗先生好末,就应该挣作起来,负责任地挑起家庭担子,扶养好小囝。”

    “噶末叫我哪能办呢?又呒没工作,赚勿来钞票,靠啥末事来养活小囝呀?我伤心就是因为想勿出活下去的办法啊!”李洁如越哭越伤心。

    “勿要急,‘天无绝人之路。’办法总会有咯。眼前有困难,我伲大家好相帮嘛。”说着,周老板娘拿出五万元(旧币)钱塞到她手中,并嘱道:“喏!噶点钞票先拿去用,以后再说。”

    李洁如见邻舍隔壁如此关心,想想自己总不见得寻死吧?即使一死了之,自身痛苦是解除了,那么,几个孩子呢?更何况正清放出来后,怎样面对?难道叫他也去死?他们说得对,正清只是点经济问题。现在是“三反”、“五反”运动的红火头上,等运动过去了,就不会有啥事体咯。家里生活再苦,熬一熬会过去的。再说,这几天沈工头在争取厂里工人集体签名,如果顺利还可保释出来。这样一想,觉得应该挣作起来撑住这个家才对得起丈夫。于是,慢慢心气也平和些。遂对周老板娘和沈家婆婆表示谢意:“谢谢你俩关心,我勿再伤心了。我会照顾好小囝咯。”

    “噶就对了嘛。人总该往好的方面想,来到世上走一遭也不容易,想开点。”沈家婆婆倒蛮乐观的。

    李洁如并不是一个只会简单发泄情感的女人,她还是相当理智的。只是当人生突遭沉重打击时一下子难以接受,才会像山洪暴发那样喷薄而出。待事过境迁后,肯定会恢复平静的。如今又经邻里的劝勉,更增添了生活的勇气。这中间儿子罗远也功不可没。尽管,他也陪了不少眼泪,但他不像罗姝,只是依偎在阿姆身边一起哭。他流了回泪后,便拿过扫帚把地扫干净,把屋内收拾得整整齐齐;而且,还用开水泡热了冷饭,拿来腐乳和酱菜让弟妹吃……

    不仅如此,他还劝说母亲:“阿姆,不要难过,爹会回来咯。阿勒要好好活下去,爹回家后才会开心的。”多么朴实的话语呵!看着只有九岁的儿子这么懂事,能为大人排忧解难,做母亲的心头也热乎乎了。就是为孩子也该挺直腰杆做人。

    就这样,李洁如擦干眼泪,梳理好头发,开始忍辱负重操持家业。她脱下旗袍、高跟鞋,换上短装、布鞋,把值钱的衣裳、首饰、好卖的,都拿到旧货商场卖掉,换回柴、米、油、盐、维持生计。对几个孩子更加体贴疼爱,她要既当妈又当爹。

    过了两天,果然,沈工头拿着全厂一百多工人的签名、盖章(指印)的保释书,兴冲冲地来找李洁如。一进门便高声说:“夫人,去,我和你一道去法院保罗厂长!”李洁如万分感激地迎出来,连忙解下围裙拍了拍衣服,跟着沈工头连奔带跑一起去法院。

    沈工头向法官展示了全厂一百多名职工的签名盖章保释书,并诚恳地说:“我们这位老板别的没错,错的是出钱办厂,是个资本家。”接着他又说:“老板平常对我们很好,还关心家中困难的兄弟,有时还来到车间和工人一起抬麻袋,这样的老板挑都无处挑。现在,盗卖公粮、偷逃税款、贪污盗窃的黑心老板逃走了,让罗厂长代吃官司实在冤枉。”沈工头稍稍停顿了一下,并看了李洁如一眼继续说:“再有,厂里没了头好比一只船少了船老大,就控制不住方向,哪能行呢?我们工人不都要饿肚皮吗?”他的这番理直气壮说辞,好像有点打动法官。

    不过稍稍冷静后,法官颇严肃地批评沈缺乏阶级立场:“怎么能替资本家说话呢?剥削阶级没一个好东西,只是方法不同,一样是剥削;至于具体情况政府会考虑,但在没有查清案情前,是不能保释的。”李洁如再三恳求,请看在一家人生活无着的份上开开恩吧!无用。

    第二节苦难的童年

    李洁如等哬等,一等就是两个月,眼看元旦将到,新的一年又要来临,难道一点消息都没有?她决定天天早上送孩子上学后,就到法院去等消息,常常中午不回家。罗远兄妹俩中午回到家里,见阿姆不在,而弟弟在吃冷饭,便也只好扒了几口冷饭上学去。等到下午三点半放学回家,还是没见阿姆,兄妹弟仨便到门口去等。

    时令已是寒冬腊月,元旦前后,正是西伯利亚冷空气活跃的时期。天气阴沉得可怕,还不到五点钟早已昏暗无光。在一阵紧似一阵呼号的风声中,三个伫立在冰凉彻骨寒冬中的孩子,简直是三片将要凋零的树叶,在空中飘飘摇摇;刺骨的北风像一把刀子割得皮肤几乎开裂,要渗出血来。人冻得瑟瑟发抖,两只脚不由自主地在弹着棉花。罗远只好紧紧地搂抱住弟妹,可眼泪、鼻涕,还是无法控制地流下来,肚皮里又空空如也,既冷又饿实在是难以忍受,真到了饥寒交迫的时候。于是乎,三人同声放悲,一手抹着眼泪鼻涕,一手捂紧胸口衣服哭喊:“阿姆,快回来呀!阿姆,为啥还勿来?……”这凄厉的哭叫传送出颤巍巍的声波,振荡在黄昏夜的空气里,多么令人揪心啊!他们的小手红红的,冰冷冰冷冻僵了,连揩擦把眼泪水都张不开手指,只好任眼泪、鼻涕模糊了视线。在这夜幕降临黄昏已尽的时刻,鸡鸭等家畜都进窝了,鸟雀也归巢了。可罗家三兄妹呀,却还在沉沉的黑夜中,在凛冽的寒风中,等待着唯一依靠的亲人——母亲!

    这一惨象,这一阵阵悲苦的哭声,正好被隔壁要上排门的老板娘看到、听到。她连忙和女儿芳芳一起把他们兄妹拉回屋里,皱起眉头十分怜惜同情地说:“真作孽啊!小囡苦恼子。”是啊,孩子是无辜的;但也无法否认,他们的命运是与这个家庭紧密联结在一起的。无论荣辱、甘苦、升降、沉浮,必定共同承受,这叫落在其中无法抗拒。“谁叫你生在‘帝王’之家”呢?这是崇祯皇帝上吊前,杀死女儿长平公主时说的话。

    周老板娘让他们先烤会火暖暖身子,然后,捧出热乎乎的饭菜叫兄妹仨吃,一边宽慰说:

    “妈妈就回来了,囡囡乖点。”

    等到天完全黑下来后,才见李洁如披头散发、跌跌撞撞地回来。听周老板娘叙说孩子们伫立在门口寒风中等待的凄惨情景,她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即与孩子们相拥而哭。周家老板娘一边劝慰、一边也落下同情的眼泪。李洁如抹了把泪水,千恩万谢、感激老板娘照看孩子。

    周老板夫妇劝李洁如别上法院去等,不会有结果的。可是执着的她不听,还是要去,这可苦了孩子。没办法,李洁如早上起来先烧好一天的饭菜,并放在锅里,嘱他们回家自己吃。而孩子们同样坚持要等阿姆回家。看着这一家生活的悲苦,善良的周老板娘主动过来给孩子们把饭热了热,拉他们回家吃了饭再去等。一个多星期下来,公安局的解放军以及其他人员也被她的执著精神感动,纷纷劝她回家等待,一定会及早审理的。李洁如看到他们是一片诚意,言语恳切,也就相信了他们。于是,孩子们总算结束了在寒风中翘首以盼的日子。

    终于,元旦后没几天,判决书下来了,罗正清作为资方之一,对工厂财务亏空和管理不善等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不是自己贪污、挪用公款,并能积极配合政府调查、理清案子,特从轻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得到这个消息,李洁如感觉还能接受,接下来是争取保释。

    这是一个还算晴朗的早晨,又是星期天。虽然有点冷,但有太阳,会给人带来些暖意。李洁如吃了早饭刚坐在镜台前梳头发,几个孩子也围坐在桌子前开始做作业,而小罗欢早就跑出去玩了。忽听得门外马路上人声嘈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李洁如有点诧异,正当此时,只见“豆腐西施”芳芳急匆匆地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罗家……姆……妈……我看……看见罗,罗家伯伯了……”

    而紧随其后的罗欢也快步跑来说:“阿姆,我看见阿爹了!”

    “在哪里?”李洁如一听,立马冲出门去。在做作业的罗炜、罗远、罗姝兄妹也一起跟着冲到马路上。

    “喏,走过来了!”她不管披散着头发,连忙拨开围观的群众,拼命挤进去。看见解放军背着枪,押着全剃成光头的犯人走过来了。她踮起脚跟、伸长着颈脖子,使劲睁大眼睛寻找着、寻找着……尽管,解放军战士用枪托推开那些靠得太近的群众,维持秩序,但李洁如一点也不怕,心里只想着自己的男人。

    她十分大胆地走进队伍里去找。解放军把她拉出来,过一会儿又冲进去,并大声叫着:“正清!正清!”这次,解放军以为她是个疯子,拉出来后控制住她。而在她身后的几个孩子更使劲地哭喊着:“爹!爹——”。

    随着队伍的移动,一个穿灰斜纹中山装的熟识身影缓缓地走过来了,李洁如激动地踮起脚尖伸长着脖子,高喊着丈夫的名字。罗正清也似乎听到了,朝她和孩子们看了一眼,点点头,脸上痛苦地挤出一丝笑意……

    “看到了!看到了!”当罗正清走近身边时,她看到了丈夫惨白毫无血色的脸,那肌肉痉挛的笑,蹒跚不稳的步履。李洁如鼻子一酸眼眶也湿润了,这是好几个月关押不见天日的“成果”啊!一滴冷冰冰的酸泪落入痛楚的心田里……她目不转睛地紧盯住这一渐渐远去的熟识背影,一直到队伍走尽,消失在视线里,才怅然若失地嘴唇嗫嚅着……孩子们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抱住母亲,任眼泪哗哗地流。姝姝和欢欢还又哭又嚷:“阿姆,要阿爹回来呀!”

    周围群众见此,也不免心生怜惜之情——人心总是肉长的!

    第三节终于得到保释

    春节,对富人来说是真正意义上的“过年”。门外飘出肉味菜香,屋里热气腾腾、觥筹交错;而对穷人来说“过年”犹如“过关”。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只能在微微的火光中去梦幻人生。正如杜甫诗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因此,才有“年关”一说。而今天的李洁如的心情是愈加痛苦难言,且不说物质经济上是度日如年,尤其是男人还在坐大牢,这哪还会有心思过年啊?反之,越看到别人家喜气洋洋地准备过节,她越是触动心境愁肠百结。

    正当她伤心欲绝,悲情涌动时,却意想不到喜从天降。原来几经周折,在工头沈阿毛和其他工人代表的努力下,加上米厂虽被政府没收抵债,但暂时还找不到合适的人来接管,眼看一百多号工人要生活,米厂不能停下来。所以,法院最终同意罗正清保外执行,条件是,暂时作为资方代理人仍管理米厂,并应在三个月内把未偿还的资金全部补齐,否则将加刑。

    农历十二月二十三日,这是灶神上天的日子,从这天开始人们都忙碌起来要准备过年。大约上午十点钟光景,厂里一位工人师傅来到李洁如家说:“法院通知,罗厂长今天可以保释出来了。”

    一听到这好消息,李洁如立即转悲为喜高兴极了。她长长地透了口气,感到如释重负,并告诉孩子们今天你们的爹可回家了。她简直无法想像,这失去家中脊梁骨的四个月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她估计丈夫可能赶得上吃午饭,于是,连忙下厨房淘米、烧饭。嘴上轻轻地哼起了小曲,今天,总算有兴致好好地烧餐饭了。

    正当此时,只听门外“咚咚锵,咚咚锵”的锣鼓声越来越近,好像是在自家门口。

    “噶是啥个事体呢?”她不无好奇地走出去看看,一开门大吃一惊:原来是罗远的级任钟雅芬老师带着同学来报喜慰问的。因今天早上罗远身体不适发烧,做母亲的就没要他去学校参加休业式,想下午自己替他去拿成绩报告单,却不料老师和同学送来了,还敲锣打鼓,拾着大红喜报。“是啥个好事呀?”

    钟老师笑眯眯地告诉她:“祝贺您生了个好儿子!罗远考了个全校总分第一名,还获得低年级写字比赛一等奖!”接着钟老师代表学校,把大红奖状和奖品颁发给罗远,并和学生一起来到罗远床前,安慰他好好养病早日恢复健康。李洁如笑得合不拢嘴,在谢过钟老师后,她更无法相信这会是真的。但看这大红喜报和奖状上的名字,确确实实是罗远不会错。家里遭到如此厄运,在这么困难的环境下,做母亲的不要说有半句关心孩子学习的话,就是问寒嘘暖、吃饭穿衣、这些日常生活都顾不上。但罗远不仅没受丝毫影响,反而能考出这么好的成绩,真是不幸中之大幸,也算是对自己受伤心灵的安慰。更令人欣喜的是小家伙以这样的方式迎接父亲的回家,实在是出乎意料之外。看来罗门还有希望,值得开心。

    当钟老师带领学生前脚刚跨出门,李洁如到厨房还没点上火,只听得门又被推开。她连连走出来,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一张既认得又陌生的脸,一下子撞入她的视野:

    “这不是正清么?”

    “是我。洁如,我回来了。”

    “哇!”的一声,抑止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情不自禁地扑倒在丈夫的肩头抽泣起来,这动人的情景也感染了孩子们,他们紧紧抱住父母嘤嘤啜泣,一家人哭作一团,这种血浓于水的人间亲情是任何力量都阻隔不了的。

    连今天的灶神爷也叹息起来:“嗨,我上天奏本又多了一事!”

    隔壁周老板家,还有房东沈家婆婆听到哭声纷纷过来道喜:“好了,好了,罗先生回来是高兴事,全家团圆好过年,勿要哭了,应该大家高兴才对!”真是双喜临门。此刻,天井树梢上有两只喜鹊正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还飞来飞去直跳跃。李洁如抹干眼泪轻快地下到厨房烧饭去了。

    “砰!……啪!”一年一度的春节又来到了,爆竹声此起彼伏、接连不断。空气中弥漫着的火药味告诉世人:中华民族的炎黄子孙又开始了一年的除旧迎新,祈祷来年好运,福神降临。尽管一家之长的罗正清回来了,依旧能够团团圆圆地带领全家一起祝年福,吃分岁夜饭,也免除了主人缺席的悲剧;但无论是物质的,还是精神气氛上的,都无法和昔日上海的过年相比,怎奈此一时,彼一时也。可以说,如今是家道衰败中的苦中作乐,凭藉人总得适应环境的变化而活下去,凭着自然界生物的共性——求生的欲望,顽强地坚持着人间的生活。孩子当然是天真的,依然是出于对过年的神奇渴望和憧憬,一旦成为眼前的现实,自是乐不可支,要尽兴地玩,好好地吃。可罗远这位小大人倒是有点与众不同,他好像常在察看大人的脸色、情绪,觉得在父母的笑容后面,隐隐透露出一丝忧伤和不安。因此,每当弟妹拉他去玩的时候,总是违心地去应付一下,随即找机会脱身,躲到房间里去看书解闷。

    尽管,罗正清被保释出狱,但眼下的生活依旧艰辛,连一日三餐都难以维持,经常要三饥两饿,何况还要偿还由张、金两人盗用的公款!所以,在度过年关后,罗正清还得外出为能够活下去而四处奔波。他把寄存在上海好友家中,妻子的那些首饰和较值钱的衣物等都变卖掉,但还是不能凑足巨额的亏空,怎么办?现在凡能变钱的办法都想到了,除了常跑当铺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但是典当衣物不是无止境的,在罗的口袋里已经是当票多于钞票了,自己已经没有什么财产,空空如也,过不了多久真的无物可当,这样下去连生活都成了问题。

    正当愁肠百结的时候,刚巧有位诸暨老乡来访。他本想托罗正清找点事情做做,希望走出农村,到城里混出点名堂,却不料罗正清自己在过“文昭关”。从目前形势看,正值“三反”、“五反”运动,加上“抗美援朝”相当吃紧,工作难找。而农村在土改后,组织互助组,农民的积极性提高了,相对来说农业有个较稳定发展的阶段,生活自然比解放前好得多。这样一比较,他打消了进城的想法,觉得回农村还是不错的。而看到罗正清为还亏空已经借贷无门时,他自告奋勇地承担起为罗到乡下向众乡亲借粮谷兑钱抵债的责任。虽然,罗觉得不妥,不好意思去惊扰乡亲们,但思来想去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便只能拜托这位老乡,并千万感激地送他上了火车。

    第四节往事不堪回首

    生活的鞭子不仅能抽得人心灵上伤痕累累,而且还抽得人肉体上狼狈不堪。特别是一旦经历了牢狱之灾后,那更是“脱胎换骨”了。请看如今的罗正清,哪还有一丁点儿昔日将军的风采?哪还有厂长、老板的派头?哪还有堂堂法政大学高材生的气质?如今的罗正清刚过了五十岁,已俨然是小老头一个,且看他的形象:头上戴一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罗松帽(老头帽),身上虽然还穿的是一件毛料质地的长衫,可已是旧得不能再旧了,褪色褪得灰不溜秋的,只怕马上要变成渔网布,脚上穿的是一双黑色像破蒲包似的棉鞋,而且是晴雨两用;微驼的背,走起路来头向前探;原先炯炯有神的眼睛也变得混浊不清,依旧高高的鼻梁被冻得像条红萝卜,真是穷愁潦倒之极。看着这副寒酸相,让人不禁想起鲁迅先生笔下那个穷愁潦倒一副寒酸相的孔乙己。罗正清与之相比,只是脑后少了根长辫子,颏巴下少了一撮山羊胡子而已!这便是环境改造人的“魅力”啊!

    过了元宵节新学期又开始了。气候尽管不像“三九”严寒那样,经常“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可是依旧天寒地冻,还是会有雨雪降临。这让罗正清一家刚过了年关,又要承受饥寒交廹的考验。但罗远兄妹继续坚持上学,绝不会让功课落下。这天早上起来,天气是阴沉沉的,阵阵寒风肆虐,好像要把人的衣服剥光似的,所以,路上的行人都使劲用手裹紧衣服,缩着脖子。罗远和妹妹手拉着手准备去上学,罗正清看着两个孩子背上书包要跨出家门时,表情有点迟疑,且欲言又止,但还是嘱咐他们:“今天天冷,看样子要下雪,中午你们就不要回家,我会送饭到学校里来的。”罗远回头看着爹,应答着,只见父亲躲避着孩子的目光,朝他们挥挥手。罗远隐隐觉得,父亲这种不同寻常的惶恐神色,一定是心中有什么难言之痛。他忐忑不安地拉着妹妹的手,步履沉重地跨出家门。

    “当!当!当!……”放午学的钟声响了,小学生们都嘻嘻哈哈地走出校门回家吃饭。这时,罗远迟疑地走到一年级的教室里,把妹妹叫到自己这儿来,兄妹俩相互依偎坐在一起。罗远对妹妹说:“不要急,在这里等着,爹马上会送饭来的。”罗姝颇懂事地点点头。兄妹俩不时伸长脖子望着窗外,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仔细寻觅一个可亲而熟识的身影。可是,一次次的寻觅,一次次的失望。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渐渐地只见窗外飘起了雪花,开始时只是零零星星地飘下几片,继而越来越大,像棉絮一样一团团、一丝丝、在空中飞舞。吃了饭陆陆续续回校的小朋友看到下雪了,高兴得手舞足蹈地喊着:“下雪了,欧,下雪了!”他们纷纷走出教室冲向操场,与雪花一起共舞。

    然而,罗远和罗姝却提不起兴致,因为肚子里正在唱“空城计”。此刻,望着窗外由小变大的雪花,愈来愈紧的北风和茫茫白色的世界,他们不免担心:“这样的天气,叫爹怎么送饭啊?”一阵酸楚涌上心头……他们既焦急地等待,但又似乎不忍心看到父亲冒着这么大的风雪来送饭。一种难以名状的矛盾心理折磨着小兄妹俩。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溜走,在兄妹俩目不转睛地,看着慢慢变白的空间中悄然而过。随着下午上课钟声的响起,望眼欲穿的兄妹俩非常失落地站起身,罗远送妹妹去教室,并宽慰她:“先去上课吧!爹会来的。”罗姝含泪看了下哥哥,低着头走进教室。

    第一节下课了,罗远因为上课专心听讲,所以,感觉不出肚子饿,而妹妹却走过来嚷着“饿死了”一句点醒了他,这样,肚子也开始“咕噜,咕噜”唱戏了。他只得把皮带勒紧点,并跟妹妹说:“熬一熬吧,反正还有两节课便可放学了。”

    第二节算术课是王淑莲校长上的。大约半节课过去了,只听得教室门被轻轻敲了两下,王校长拉开门吓了一跳:只见一位身上披着雪花的老头,穿一身长衫,脚上是一双旧棉鞋,都被雪水汲得胀鼓鼓的,他手上拎着一只用毛巾盖着的菜篮,看到校长嘴巴嚅动了一下:“王……王校长,我给罗远兄妹送中饭来了。”

    “啊呀,已经二点半了,到现在还没吃饭?作孽,真作孽!”王校长随即叫罗远去吃饭。

    罗远见着爹这副不堪入目的狼狈相,又听了校长惊诧而怜惜的叹息,他幼小的心灵再也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不禁“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引得全班小朋友都低下头,不少人还在擦着泪花。

    不难想象,罗正清是如何变戏法似地变到钞票,又多么性急火燎地马上买回米和菜,匆匆忙忙地赶到家中烧好饭,再冒着纷纷扬扬的大雪,没有雨伞,没有套鞋,只穿一双破棉鞋,一路上踩着雪水汲得饱饱的,走一脚咯吱咯吱地响个不停,这脚早已冻得麻木掉了。为的是能快一点送饭到学校……他心中只惦念着“别饿坏了两个孩子。”所以,当他一见到罗远兄妹时,便紧紧地搂着他俩……这是天底下最伟大的父爱呵!

    见了此情此景,王校长的心里也不好受,这么好的孩子偏偏遇上这样的家境,唉!命苦哇。不免心生怜悯。遂走过来亲切地抚摸他俩的头,安慰道:“勿要紧,呒啥关系,快跟爸爸到办公室去吃饭!”从这以后,王校长特别关照钟老师和范老师:“凡以后放学时,看到罗远兄妹迟疑不回,你们一定要安排午餐,别让他俩饿着。”

    生活中总是有印象深刻的,难以忘却的记忆。这“雪中送饭”的悲情画面,成了罗远脑幕上永远不会消逝的定格镜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