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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一枚生活的苦果
    第一节再回大上海

    到了一九五二年十月,罗正清的刑期已满,所欠亏空也在乡亲们的帮助下,全部偿付清了。而原来的元丰米厂转为国营后,改成粮油加工厂。这样,罗便正式离开了由自己一手创办起来的实业,变成个自由失业者。这下可好,本来就因为债台高筑,入不敷出,家里生活显得十分窘困,常常要断炊、饿肚皮;如今更失去了工作,连一点收入都没有,岂不要坐吃山空?况且,三个孩子还在上学,一家子的开销怎么停得下来呢?他与夫人商量,在嘉兴一没了资金来源;二没有可以谋生的职业;三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既无亲眷、也没好友,就算认识的几个,也都是生意场上人,大家只不过有些经济买卖的关系,谈不上感情的融洽和至交。如此说来,真是“凉亭虽好,决非久留之地”。要生存下去只有再回上海了,因为那里总还有老同事、老朋友……

    为稳妥起见,罗嘱妻子无论如何艰苦点,克服一下,坚持个把月(他借贷了一个月左

    右的生活费留下),自己先回上海去找几个老朋友想想办法,请他们帮帮忙,等有点头绪马上来接家小。李洁如觉得也只有这样了。她点头称是,并宽慰丈夫路上小心,注意自己身体,不要太过忧虑,反正“车到山前必有路”嘛。

    李洁如在安排好孩子睡下后,亲自为丈夫打点好行装,送罗正清到火车站。在漆黑的夜空中,随着火车的一声长鸣,她望着从车窗中探出头来的丈夫,不断地挥手,直到火车离开站台驶向沉沉的黑夜……她的手仿佛凝固似地定格在空中。此一去罗正清身负全家的重任。生活啊,再一次把这一家子推向一个未知世界。

    罗正清在上海滩东奔西颠地奔波了一个星期,可以说是到处碰壁,这倒并不是那些老朋友势利、不够情义,实在是在这种形势下,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泥菩萨过河自身都难保”,怎么还顾得上别人呢?这些人中还有的是欠着罗正清债的,但问题是“燥砻糠打不出油”,你挤他的血?所以,他们也只得厚厚脸皮一再向罗正清表示歉意和为难之情。而罗这人心肠特软,看到人家这副样子,想想自己,除了摇头叹气还能怎么样呢?

    一天,已过晌午,罗正清还是毫无希望。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垂头丧气、漫无目标地走着、走着……肚子里又饥肠辘辘,抬头正好看见一家小面馆,便进去想吃碗阳春面充充饥。正当他坐着等伙计端面来时,一眼瞥见对面那个矮矮胖胖的背影。

    “咦,那不是许洪发吗?”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自己这两天正到处打听他的消息,都没人知晓,却不料在这等去处不期而遇,真是“无巧不成书”。他走了过去招呼道:“老许,长远不见,你好啊?”

    许洪发一看是罗正清,先是一惊,继而略显一丝歉意地说:“嗬,嗬,罗兄,长远不见,长远不见!你还好吗?真是惭愧、惭愧!”原来这位许洪发欠下罗正清一笔数目不小的债,刚解放时,趁着乱世东躲西藏的;这几年时局稍稍安定了些,又听说罗正清离开上海,想来是太平无事,就大胆地回来了。孰料,人算不如天算,偏偏今天在这么个小地方狭路相逢,有什么好说的呢?

    可是,当他听了罗真诚地诉说这几年的不幸遭遇时,心里也觉得不是滋味,自己终究欠着人家钱,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问题是,眼前拿不出这么一笔款子啊。思前想后只有将一家不景气的小五金厂抵给他算了,反正这半死不活的企业一再亏损,自己也正想脱手。现在又拿不出钱,名正言顺地以资抵债,总该说得过去,也表明自己的诚意了。虽资不及债,但只要眼前应付过去,以后再说吧。

    ,他只好跟罗正清摊牌了。罗眼看许洪发真的拿不出钱,欲把这家小厂抵给他。心中盘算:“尽管讨不到钱,不过,即使有现钱还是要用光的。如今,许某人把这小五金厂抵给自己,假如努力经营、运道好点,或许解决点生活问题应该可以的吧?”在没有别的办法的情况下,罗只能接受这一事实了。

    这样,坐落在小南门的“洪记制钉五金厂”就换了老板。罗正清在办妥移交、过户手续后,本想接家眷回上海,但又觉不妥,住到哪里去?厂里又没有宿舍,这十几号工人也只能挤在工场上的阁楼里睡地铺,自己仅在办公室里搭一张简易床铺。因此,他先在电话里宽宽李洁如的心,说总算工作落实了,等找到房子后再把他们接过来;但为了减轻妻子的压力,他决定先把罗远接到上海读书。因为,罗远可以跟自己挤一张铺睡,况且,读书总是上海教育质量高一点。如是,罗远暂时离开母亲,第一次跟随父亲一起生活。父亲给他联系了俭德小学插班读三年级。

    罗远又换了个新环境,每天早上一个人上学,放学后一个人回家(厂里)。他先在父亲的办公室里做完作业,然后到工场里看工人怎样用扁榔头把铁丝敲直,如何截成一定尺寸的长短,如何在洋钉平头机上把帽头压扁平,又如何在轧尖机上轧成尖头;做成一枚洋钉后,还有最后一道工序,就是把带锈的洋钉放在有硫酸溶液的缸里浸泡一天,主要是利用酸碱反应,把铁锈这种氧化物去掉,然后,到第二天捞出放到有锯木屑的滚筒里,封闭好后握住摇手柄不住转动(罗远摇不动,需要相当的力气),大约半个小时后筛净木屑,便成了锃亮发光的崭新洋钉。

    罗远是第一次看到通过工人的劳动,生产出一种社会产品的过程。这让他在读书之余获得了生产知识,体会到劳动的意义。以后的日子里,每当做完作业,他总会到工场里转转,看着工人叔叔和阿姨们劳动。而工人对这位小老板也很有好感,因为他不调皮、不吵闹,很文气听话,不乱动工具。所以,当他慢慢发生兴趣后,他们也乐意教他,每道工序该怎么做。不过,由于罗远还小,力气不够,不能上打帽头的平头机,工人们也会劝阻他的。这段生活可以说是罗远除了读书之外,接触到社会劳动生产方面知识的开始。

    第二节人在屋檐下

    眼看到了年边,罗正清觉得这小厂尚未理出个头绪,自己无法离开,因此,决定不回嘉兴过年。这样,只好分居两地过了。反正穷人无所谓过不过年的。于是,他和儿子罗远在上海厂里;李洁如则带着三个孩子仍在嘉兴,相互遥祝亲人平安康福。又转过一月有余,李洁如终于在嘉兴坚持不下去了,她没办法只得留下罗炜(在校住读),自己带着罗姝、罗欢直奔上海而来。她心里盘算好,先到娘家表兄那里寄住几天,这样,罗正清会加紧寻找房子的,否则,他总是推托没心思、没功夫安排。

    其实,李洁如是误解了丈夫。罗正清刚接收这一濒临倒闭的小厂,要想转危为安自己必须花大力气,跑供销业务。要是没有销路,生产出来的洋钉没人要,那堆在仓库里有什么用?反而把资金积压起来,这样,以后的生意就更不好做。再说,一旦销路打开了,那么还应解决原料供应问题,要是原料断档,就得停工。此外,还要抓生产质量。所以,厂虽小五脏六腑具全,而这一切又必须是你老板一人来承担,也就是里外一把手。如此说来,罗正清整天跑来跑去,忙得不可开交完全是事实,哪还顾得上找房子呢?

    李洁如的表兄一家大大小小有六口,住房并不宽余。不过,既然表妹来投亲靠友,暂时相帮解决母子三人的住宿困难,也是份内之事;况且,以前自家落难时,连老娘死后棺材都买不起,最后去求表妹,是她买了口像模像样的好棺材,才能把老娘抬出去入土为安。也就是说,人家是有恩于自己,怎可知恩不报呢?因此,跟妻子商量后,整理出平时堆放杂物的亭子间,安顿李洁如母子三人;至于床铺是谈不上了,只能睡地板。李洁如看着这,尽管心里不好受,但人在落难中,可以将就过去算不错了,还能有什么奢求呢?

    这一次李洁如来上海,就完全没有过去前呼后拥的风光了;而是形单影只、带着两个小孩、拎了口旧皮箱、坐上黄包车去表兄家寄居。看着马路上没有什么大改观的旧景,她感慨良多,叹息人世的变迁。如今物是人非,他们一家仅仅相隔了两年多,不但失去了爱女,而且在上海已无立锥之地,只好寄人篱下,这是多么巨大的变化啊!

    表兄自是无话可说,虽然谈不上热情好客,但心中的愧疚使他不敢作出拒绝。可这表嫂并不领情,她认为李洁如为丈夫母亲买棺材的时候,她还没嫁过来,所以,这事和自己勿搭界;觉得没有必要对这样的穷光蛋表示感恩。这样一来表兄较为难。他是个出了名的惧内,老婆这里工作不好做。毫无疑问,她的反应是冷若冰霜,而且还想方设法刁难、使绊子,企图撵走李洁如和孩子。

    当然,李洁如是明白人,不会与一般女人去计较。既然自己是处在落难之中,那么,能忍则忍,权当没听见、没看见。“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嘛。同时,也得体谅表兄的苦衷,不使他夫妻之间产生磨擦。不过,她有自己做人的原则,就是必须维护尊严,绝对不会乞求嗟来之食!就这样,她跟这位表嫂能避则避,不能避的话,就有理、有节、针锋相对。

    表兄生有两男两女,最小的儿子阿四只比罗欢大一岁,比罗姝小一岁。刚来的时候,小孩子有了新伙伴肯定是高兴的,天天在一起玩。可孩子打打闹闹总也免不了的,何况,孩子们长时间相处势必要擦出火花。只要没什么出格、危险,大人尽可以不理;如果大人掺和进去,甚至,轻信孩子的一面之词,并且立即作出不理智的反应,那对孩子产生的影响是非常不好的。

    果然,不久以后,这阿四一旦和罗欢吵架,不光动手打他,而且,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他:“小瘪三,滚出去!勿要侬住。”

    罗欢哭哭啼啼跑到阿姆身边,罗姝见弟弟被欺侮,气得捏紧小拳头拉着弟弟非要找阿四出气不可,结果,硬是被母亲拽回来。阿姆告诉孩子:“现在阿拉(上海方言,“我们”)是住人家房子,这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吃亏点算了,以后勿要得伊白相好了(上海方言:“伊”:他;“白相”:玩)”听了阿姆的话,两个孩子很懂事地不哭了,但心里还是忿恨难平,有什么办法呢?

    更有一次早上,罗欢嚷着要吃烧饼、油条,李洁如没办法,只好摸出一千元钞票(旧币)叫罗姝领着弟弟到弄堂口去买。哪晓得罗欢正边走边吃,冷不防从后面伸过一只手抢走他的烧饼,还说:“小赤佬吃啥烧饼!”原来是阿四!

    罗欢当即委屈地哭起来。这下可激怒了罗姝,她毫不迟疑地赶上去夺回烧饼,还给了阿四一记耳光,训斥他:“小强盗,敢欺侮欢欢,看我给侬吃生活!”并抓住领子威胁他:“侬敢告诉倷姆妈,当心我以后再教训侬!晓得伐?”

    罗姝的气势和威严使阿四连连讨饶说:“晓得嘞,勿敢告诉,勿敢了……”

    回来后,罗欢告诉了阿姆,结果反被妈妈埋怨他俩。阿姆说:“姝姝,侬勿应该去打伊,教训几句算了。本来是伊勿好,现在反而自家理亏了;动手打人总是讲勿响咯。”

    对于小孩子的纠纷事,李洁如是根本不介意的,她不会与那些无知无识的女人一般见识。她具有男人的气度;但如果是大人也经常风言风语,甚至指桑骂槐,话里带刺,那也是忍不下去的,人总要有骨气吧。

    将近一个月以后,眼看李洁如母子仨还没开路的样子,这位表嫂有点熬勿牢了,她全然不顾人家过去的好处,反而倒打一耙,竟说出:“啊呀真作孽,阿拉阿四从来呒没人欺侮,现在倒好,把人家请到屋里相来欺侮阿四……”“……天气嘎(这样)热,屋里轧煞脱来(挤得很呀)……”

    常言道:“冷粥冷饭好吃,冷言冷语难听。”再说,随着夏季的到来,这原本堆放杂物的亭子间蚊子、苍蝇、老鼠作乱,睡地铺根本无法挂蚊帐,晚上怎么睡得安稳?李洁如是整夜整夜的失眠,小孩子也被蚊子叮咬得全身红疙瘩东一块、西一块,整夜挠痒睡不安稳,难熬得很。这种寄人篱下的生活何时是尽头!真是“冬天喝冷水,点点在心头!”

    星期六吃过晚饭,罗正清带着罗远来看她们娘仨。罗姝和罗欢拉着爹的手说:“阿拉也要跟侬(你)到厂里去,勿要住人家房子,淘气。”李洁如本想瞒着丈夫,不让他知道真相,不料孩子是天真的,在自己父亲这里说出了心里话,这下李洁如便再也忍不住地哭出了声。

    看着娘儿们伤心地哭作一团,罗正清内心翻江倒海难受死了。他决心一星期内要找到房子,问题是,好的房子租不起。如今只得与夫人摊牌。此时的李洁如光想早点搬出,结束这仰人鼻息的生活,管他什么房子的好坏,只要能住就行。

    第三节落难棚户区

    这位表兄头子蛮灵,见罗正清与表妹已别无选择,只求找到房子能住就行。便十分热心地东打听、西探讯,为他们出谋划策,提供房源。最后,在蓬莱区沪闵南柘路一四八弄找到一处房子。不过,看到以后,真是让人像掉进冰窖里一样凉透了心。这是典型的棚户区,一式低矮的木板房,虽看似有两层,其实低层到天花板仅一米九样子,手伸起来就碰到楼上的地板了。所谓的楼上,前面窗口人根本站不直,实际是一个阁楼,搭一个铺、放一张小桌子而已。至于地板么,踏上去软绵绵的,很担心随时会断裂似的。这种板房子不知道搭建时是派什么用场的,简直跟临时工棚(现在的工棚比这要强多了)差不多。板间缝隙很大,夏天有好有坏,虽然通风透气,但木板更易受热使屋里像蒸笼一样,酷热难耐;而冬天更不行,人家是“春色满园关不住”,它却是“风雪满屋夹缝来”。寒冷的北风可以肆无忌惮地直进直出,要是下起雨雪的话,屋里用脸盆、罐钵一接,就会演奏出一曲叮叮当当的打击乐。这种房子用今天的眼光来看,应属一级危房了,根本不可能居住。不要说什么抗台、防震,就是力气大一点的运动健儿都可以把它推倒。

    更令人担惊受怕的是,这棚户区的环境,紧邻旁边乃是一块荒地,仅用竹篱笆与之隔开。不知道以前这里有没有房子,反正现在是一片荒草和乱石堆。白天透过篱笆隙缝望去,已然感觉非常荒凉空寂;更别说是晚上了,那更是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但却成了不少流浪狗抑或是疯狗聚集开会的场所。它们在这个天堂里相互追逐嬉闹,或者为争夺异性伙伴而相互嘶咬拼命;不时地狂吠乱叫,大有鬼哭狼嚎那样的凄厉恐怖。这样的阴森可怕情景,不要说是女人和孩子,就是青壮年男人也会有毛骨悚然之感。晩上简直无法安睡,所以,只要见天暗下来,大家便不敢走出家门一步。

    十里洋场的大上海就是这么奇怪,既有当时全国最高的二十四层的国际饭店,南京路(大马路)、外滩等处繁华的都市高楼大厦;也有苏州河边、南市、闸北等地,拥挤在一起、又低又矮、又脏又乱、夏天潮湿闷热、冬天难避风雨的棚户区,这是多么强烈的反差对比啊!

    罗正清一家从居住在南京路旁的三层石库门小洋楼,直线下降、跌落到上海最穷困的棚户区,这不能不说是对人生开了个国际玩笑。不过,倒也是从抗战以来,都市社会动荡、变迁的缩影。

    与其说是寄人篱下,倒还不如独居棚户好;至少这是个自由的天地。李洁如的傲骨让她选择要自由,宁可吃苦。她头脑还算清醒,懂得生活的艰辛。开始和罗远一道布置居住环境。娘俩先用旧报纸糊住板缝,再买来图案纸贴上“美化”板壁,这样看上去至少清爽多了。嗨,简直像今天时尚装潢的墙纸那么漂亮。阁楼窗下刚好能放一张小方桌,后半间搭一板床;此外,到晚上睡时,再撑起一张行军床即可安顿一家五口就寢。楼下后半间放一只煤球炉、一口小水缸、一只小菜橱,这样算是厨房了。水要到弄堂口给水站去放,一百元(旧人民币)一铅桶;开水同样到老虎灶冲,两百元一壶。从此,生活环境变了,人生的轨迹自然也变了,他们开始与这里的人群为伍。

    小弄堂里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物,住对面的是踏三轮车、人称其羊子大叔的苏北佬;左邻是个在徽章厂做工的王保全师傅;右邻是位修钟表的小绍兴,其老婆阿毛娘是居委会干部,管给水站工作;弄堂口那户夫妻俩是莱场卖菜的;还有在棉纺厂、搪瓷厂做工,以及串家过巷擦皮鞋、收破烂旧货的,做小生意的,当搬运工、木匠、剃头匠的等等;什么三教九流的都有,聚集着生活在社会低层的劳苦大众。但像罗正清这样还可称作老板的却绝无仅有。所以,左邻右舍依旧叫他罗老板,这是含泪的幽默。

    说这是幽默,是因为罗正清的老板名不副实,何以见得?当初他从许洪发手里接收过来时,满以为打开销路、机器转动起来就会好的。谁知道这许某人玩的是金蝉脱壳之计,罗正清是在给他揩屁股——还债。别说亏欠的原材料款、税款,就连厂里这十几号工人已有一年没发工资了。他到现在才明白,这个厂即使正常运转,三年里头是无法扭亏为盈的。要是没有资本垫下去,那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正常运转起来。罗正清生活的坎坷,好像命中注定似的,如今又一道难解之题横亘在他的面前,这半死不活的厂,已到了实在维持不下去的时候了,他的眉头不得不再一次紧锁起来……

    回到家里李洁如看到丈夫又是愁容满面,心想:“过日子简直是在解绳结,刚解开一个又有一个,真是解不完哪!”夫妻俩商量来、商量去,总没有好的办法。

    此时,不久前,从嘉兴回来的大儿子罗炜刚走进来。他高中毕业了,大学没得上,便回上海父母处,待业找工作。他一跨进门看到父母正为这小厂作难,就提出自己最近常考虑的大胆设想:“把这厂卖掉抵债,留下一平一尖两台洋钉机(这种机器是手工操作的、较简单),反正自己也长大了,不如搞家庭工业,虽赚不了大钱,靠劳动力维持一家子生活,想来没问题吧?”

    罗正清夫妇听儿子一说,倒给提醒了:“对呀,现在家里有了人手,夫妻、儿子三人做洋钉是完全可能的。大家齐心合力,日班、夜班做,这点辛苦钱应该赚得出来的。”

    一旁的罗远和罗姝也插话说:“阿爹,阿姆:像敲敲铁丝、装装箱子、噶种劳动阿拉也会做,放学后,夜到头可以帮忙一道做。”

    夫妇俩看到孩子们这么懂事,心里也觉宽慰许多。

    就这样,罗接手的“洪记制钉五金厂”,不到两年便寿终正寝,一个新的家庭企业,“勤丰五金手工业社”则诞生了。

    第四节亦苦亦乐

    可以说,这又是个转折点,从此,罗正清由一个资本家,变成自食其力的小手工业者。而李洁如也从原来的官太太、资产阶级老板娘,变成一个靠双手吃饭的劳动人民。这正像莫泊桑小说《项链》里的玛蒂尔德,“为还赔项链的债,她辞退了佣人,开始自己做家务、搞卫生,于是腰也粗了,手也红肿变得粗糙起来……”李洁如同样如此,从外形的体态,到内在的心态、思想意识都起了一百八十度的变化。本来,从不碰、从不做的事,如今敢慢慢尝试去碰、去做。像敲铁丝、轧尖头、摇滚动等粗重活,以前根本无法想像,一个官太太会去接触它。而现在居然都会做了,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说明劳动改造人的伟大。罗炜也成了个响当当的小伙子、正劳力;况且,他天资聪明,悟性极高,自己慢慢摸索,不到半年功夫竟连钳工、开模具这样的技术活都能揽下。由此,他们的家庭手工业可以完全不依赖别人,自家独立能经营生产,这使罗正清很开心。全家除了罗欢还小,帮不上忙外,都动员起来。

    为了节约成本,罗正清到电筒厂买来报废的电筒圈(电筒后盖上的铁丝圈),回收打包用过的旧铁丝。罗远、罗姝兄妹俩一放学回家,就帮母亲拉直电筒圈(套在桌上一枚大钉子里,用钢丝钳夹住一拉),然后,用扁榔头在铁砧上敲直。晚上,母亲和哥哥一个轧尖头,一个打平帽头,兄妹俩就把敲直、截成一定尺寸的铁丝,整理、安放好递上去,这样速度就快起来了。他们嫩嫩的小手磨起了泡,流出了血;但心里是热乎乎的,感觉自己也能为家庭出点力,至少可以让父母也宽宽心。因为,小小年纪的兄妹俩,深知阿爹、阿姆,也在努力改造自己,他们本不是靠劳动挣钱的好手啊!

    这种特殊形式、带有自然经济性质的家庭企业,也许是中国新民主主义社会的特色吧。它否定了资本主义生产企业的劳资关系,家庭成员人人都是老板,同时,人人也都是工人。使之融为一体的沟通桥梁和串连的红线,正是这一脉相承的亲缘关系。所以嘛,浓浓的气氛、热火朝天的干劲,让人看到了希望,增添了生活的勇气,这使他们脸上现出了笑容。

    然而,创业是艰难的,特别在这样的年头,国家的元气还未完全恢复,市场依旧萧条,生意实在难做,不是做什么事都会顺风顺水的。家里的生产是正常运转了,可这供销渠道是否打得通呢?罗正清背着二三十斤洋钉,整天跑东跑西推销,人家不是说不要,关键是拿不出现金要赊账。而罗正清则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数好的,这头的洋钉一脱手,马上要到那头去进原材料,还得维持一家人开伙仓,怎么可以赊欠呢?但要是不赊账,这洋钉又不能当饭吃,怎么办?真是难死人了。最终只好杀血卖(即对方拼命杀价付现)——罗为了得到现钱,没办法不赚也得卖;或者,对方付一部分、欠一部分,这是算好的结果,毕竟还有赚头;问题是欠着的那部分要到何年何月讨得到手,还是个未知数。如此一来,不但生产没法正常经营,只能做做、停停,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就连一日三餐都控制不住,得跟肚皮打招呼,让它不要按时咕咕叫,这能做得到吗?试试看吧。

    暑假里,罗远看到父亲早上背着一旅行袋大约三四十斤洋钉出门了,阿姆便叫他带着妹妹、弟弟到外面去白相、荡马路、拖延辰光。到中午时,他先让罗姝回家打探消息,要是阿爹回来饭烧好了,就来叫他们。没来的话,继续在外面游逛,还得想办法拖住小弟,不使他记起肚子饿了而想回家。有时候直等到下午三、四点钟,罗欢年纪小真正熬勿牢哉,要喊肚皮饿。没办法,罗远只好连哄带骗,领他到对面保安路口,去听刚开始设圆场的“小热昏”说大书。什么《说岳全传》、《武松打虎》、《三国演义》等等。直到天完全暗下来,罗姝来报信说“阿爹回来”时,兄弟俩立即飞马快豹地跑回家。一踏进门,看见阿爹买来一大钢精锅的阳春面,还有不少山东大馍馍(烧饭大家等不及了,只好现成买来充饥),便狼吞虎咽地大大饱餐一顿,似乎觉得中午漏掉的这餐饭应该补上才对。一直吃到喉咙头,像老鸭吞田螺那样伸伸脖子……这种慌食相吃餐饿顿、暴饮暴食的现象着实延续了一段不短的时间,造成罗远兄弟长大后落下慢性胃炎的毛病。

    一九五三年,新中国在经过三年的国民经济恢复期后,国家的经济建设步上了正规的发展道路,开始执行社会主义建设的第一个五年计划。形势的逐步好转也对企业生产带来了福音。到了五五年,通过对市场的了解,也为了改变这种不正常的生产境况,罗正清和家人计议商量,决定不再做洋钉,因为洋钉利润少,销路又不好;还是改产门窗插销好,只须稍加改造一下模具,增添一些炉子等热处理设备即可。但问题是现在的住房就算螺丝壳里做道场也不行,由于必须通过炉子温度加热,所以,木板房子是非常不安全的,一定得换地方。这就意味着又要搬家。所谓:“屁股还没坐热,又得挪地方。”哈哈!真够呛。

    经打听托人介绍,总算一个月后在附近不远的瞿真人路寻觅到一间高平房,里面后半间有一阁楼的住处。这是一幢沿马路的两开间房子,墙壁看上去是白石灰的,但里面根本不是砖头而是竹编篱笆墙,涂上拌和泥,外涮白石灰而成。不过,较之于木板房子还是要结实得多,而且安全系数大些。还有就是这房子的面积也比原来的大,前后景深有七米多,门面也有三米五宽,这样,前半间做工场(没有楼),后半间加阁楼可作住房卧室倒也实用,基本上能解决工场兼住房了。

    于是,又再一次搬迁“新居”。而这次的搬迁则是为了适应生产的需要,也就是说,他的家庭工业生产慢慢走上正常、成熟的道路。这段时期内,虽然供销业务仍存在拖欠现象,但是,行业之间的交往加深了,大家相互之间可以开展协作,也可以互通有无,使生意做得活络起来。罗远清楚地记得,那段时间家中生活过得比较充实。他和弟妹放学回到家里先做完作业,然后,帮着一起劳动生产。他在一旁给炉子添煤、拉风箱,妹妹则把打好的成品整理装箱,连罗欢也忙着把淬好火的半成品从水中捞出来……一家人没有一个空闲着,吃过晚饭继续干,而且有说有笑、干得热火朝天。三个孩子因要读书到九点钟即去睡觉,而大人要干到十一二点才歇手。这时候,罗正清买来阳春面,大家吃了夜点心才带着满意的疲劳腄去,第二天又照样继续……随着生产的正常生活也逐渐得到改善,至少一日三餐是不用愁了。

    生活的滋味,就好像品尝一枚青橄榄,开始是苦涩,继而又酸,慢慢咀嚼倒品味出一点甜味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