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生来爱听戏,听戏是她的节日。我们那里称得上节日的没几个,不过是端午节、中秋节、春节,捎带着还有一个元宵节。一年到头,好多人盼的是过年,以期吃点好的,穿点好的。姑姑不,她盼望的是一年能听到几场戏。乡下唱戏的时候不多,比过节的时候要少。少不等于没盼头,每年三月三和十月二十一镇上逢庙会,必定要搭台子唱戏。如果赶好了,邻村的人举行什么庆典,或者还一个愿,也会请草台班子唱上一场两场。只要听说哪里有戏唱,姑姑提前几天就开始来情绪。可她把好心情稳住,尽量不表露出来,一般人看不出她和平时有什么两样。只是姑父能觉出来,姑姑眼睛明了,腰肢软了,干起活来麻利得像一阵风。姑姑对姑父也格外顺从,姑父让她干什么,她一点都不打别。有些事情,姑父若平日指派给她,她会噘嘴。在听戏之前,姑父再让她做,她就答应得很爽快。她甚至有些讨好姑父,生怕姑父到时候不让她去听戏。
姑姑听戏的功夫很深,并不是说她能挤场子。镇上每次唱大戏,总有一些好挤场子的人在人海里兴风作浪,弄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差不多能把人挤扁。这样的激烈场合,一个女人家显然不适合往里面挤。姑姑的办法,是扛上一只高脚长条板凳放在人海外围,站在板凳上,远远地往戏台上看,倾着耳朵听。姑姑听戏的功夫体现在她的站功上。板凳有半人高,凳面宽不过一拃,比平衡木还要窄。姑姑站上去,凳面的宽度不及脚的长度,她的两只脚只好担在板凳的长条上,样子有点儿像玩杂技。就这样,姑姑把腰身挺得直直的,脖子伸得长长的,一站就是半天。要是没戏可听,很难想象姑姑能在那么高那么窄的地方站稳,有戏台上的戏给姑姑提着劲,姑姑就把自己忘了,能够超常发挥,创造出持久站高板凳的好水平。有时,人们的拥挤会波及到外围,把姑姑脚下的板凳挤倒。在板凳似倒未倒之际,姑姑飞身从板凳上跳下,把板凳往后移移,放稳,以最快的速度再站上去。这时戏的情节往往到了紧要处,姑姑可不愿意落下任何一个环节。
听完了白天的戏,姑姑连晚饭都不吃,接着听夜场戏。
我们那里把夜场戏说成灯戏,白天听完接着听灯戏的,说成连灯拐。姑姑的做法是标准的连灯拐。灯戏的显著标志,是在戏台两侧的门柱上各绑上一盏盛满煤油的老鳖灯,“老鳖”嘴里的捻子烘烘地喷着火。老鳖灯的火头不算小了,可照明度还是不够,戏台上的人儿看上去影影绰绰的。风一吹,灯头难免忽大忽小地跳跃,那么戏台上的人儿好像也随着跳跃。灯光是红金色,把整个戏台笼罩着,使演员的脸谱和服饰都有些变色。这样的戏台效果,一点也不影响姑姑听戏的兴致,她反而认为,灯戏才更像戏,更好看。听完灯戏,姑姑板凳上肩往家赶,出了戏场,四周一片黑。姑姑脑子里还明着,还装着整台的灯戏。走了一会儿,姑姑才看见了天上的星星,她很想和星星说说话。
姑父对姑姑爱听戏渐渐地有了看法,他一下子向姑姑提出了一连串问题:听戏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能挡饥?
还是能挡寒?
姑姑没想过这些问题。一时有些愣怔。她也不愿意回答这些问题。
姑姑除了爱听大戏,小戏她也喜欢听。我们那里小戏的种类很多,有大鼓金腔、评词、道情、坠子书等。唱小戏的一般是一个人,顶多两个人,机动性很强,要价也便宜,农闲时哪个村都唱得起。一年秋后,一男一女到姑姑村里唱小戏,男的拉坠子,女子打着手板唱坠子书。女子不是一直唱,她唱唱,缓声缓色讲述一段,手板一磕再接着唱。月光铺满一地,黑压压的听众寂静无声。这些听众有本村的,也有外村的。女子原腔原嗓,如泣如诉,似乎把月光都唱化了,化成了水,无边无际地向远方流去。姑姑怀抱着吃奶的孩子,就那么坐在硬地上,一直听到月亮西斜,小戏散场。
衣袖上白白的,姑姑以为衣服上落的是月光,一摸,原来是一层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