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们过来,劝姑父不要打了。
姑父在邻居面前气焰更高,打姑姑打得愈发来劲,并宣布似地说了打人的主旨,他今天就是要扳扳姑姑的坏毛病,让姑姑记住,在外面听了戏,回家就得吃鞋底子。
姑姑不承认她爱听戏是什么坏毛病,恼怒地喊了姑父的小名,把她爱听戏和姑父爱吸烟相提并论,问姑父为什么天天吸烟,难道爱吸烟也是毛病吗!
姑父说,他吸烟,因为他是男人。
姑姑没有说她爱听戏因为她是女人。姑姑搬出了她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祖父,姑姑说,她父亲也是个男人,也喜欢听戏。
姑父定是失去了理智,说出了一句对姑姑的娘家人有所伤害的话,姑父说:你从小在娘家就没学好,嫁给我,还得让我费劲管教你!
姑姑家的邻居后来把这话传给了我父亲,父亲大为不悦,说应该受管教的不是别人,恰恰是那个不许别人听戏的家伙。
又一年我母亲又听说,还是因为姑姑听戏的事,姑父几乎把姑姑打死。姑姑不服打,跃起来和姑父拼命。姑父就用脚踩住姑姑的长头发把子,把姑姑固定在当院的地上,用鞭子朝姑姑猛chou。姑姑狠哭狠哭,一直哭得背过气去。
母亲把这件事说给父亲听时,我也听见了。从那时起,我对姑父就没什么好印象,觉得姑父是一个凶恶的人,应当受到惩罚。
夏天,祖父带我去姑姑家走亲戚,我以为祖父是去教训姑父,就跟祖父去了。姑姑家有一个挺大的荷塘,满塘的荷叶和荷花,老远就涌来一股股清气。荷叶有的铺展在水面,有的高举着,都大得跟伞面子一样。铺展在水面的荷叶,上面有水银样的白水珠子,还有青蛙。高举着的荷叶,下面有阴影,上面什么都没有。荷花有红的,有白的,都开得有碗口那么大。还有绿里透红的荷包,我老是把荷包看成桃子,可惜不能当桃子吃。我一到姑姑家,表哥就跳进水里,给我采了好几支莲蓬。莲蓬的茎都很长,上面长满了青刺,怪扎手的。除了这些,姑姑家还在荷塘里养了鱼,放了鸭,把荷塘利用得很充分。在招待祖父上,姑父是没说的,他命姑姑去割了肉,打了酒,煮了咸鸭蛋,自己还从荷塘里捞了活鱼,踩了鲜藕,把饭菜弄得很丰盛。可是,我看出来了,姑父和祖父很少说话,或者说姑父对祖父有点不冷不热。我想,这可能是因为祖父更爱听戏,姑父把姑姑爱听戏的毛病归咎到祖父身上了。
祖父痴迷听戏是出了名的。镇上逢双日有集,逢集必有唱小戏的,听众当中必有一位穿长衫的老人,那就是我的祖父。以至那些老艺人都认识了祖父,把祖父称为捧场的君子,并引以为知音,只要见祖父在场,对祖父点点头,戏就可以开唱了。背集或阴天下雨,镇上没唱小戏的怎么办呢?
这时就显出祖父的水平了,他是自己创造条件也要听戏。祖父的办法,是捧了一本自备的唱书,请村里的一位老先生为他念戏。这等于为祖父开了一个专场。老先生念得咿咿呀呀,摇头晃脑。祖父眯缝着眼,听得如痴如醉。祖父听戏有一个毛病,就是他太容易感动,一感动眼里就浸泪。这样对祖父的眼睛很不利,他眼睛红红的,老是烂眼圈儿。村里人对祖父的眼睛有一个不好听的比喻,说祖父的眼睛成天跟蜡碗子一样。上面提到过,祖父穿长衫。我们那里的农人一般都是短打扮,而祖父是长衣长袖。这也是祖父长期听戏的结果。他肚子里装了一些戏,就自以为是识戏的人,进而认为自己是斯文人,与那些只知道拾粪的人是有区别的。祖父的做派是模仿戏里听来的那些人物,蓄起长长的胡子,穿上毛蓝布做成的长衫,说话时手拈胡须,一副高瞻远瞩的智者模样。祖父的心思用在听戏上,庄稼活儿不大在行。好在我的父亲母亲从来不反对祖父听戏,庄稼活儿也不指望他老人家。祖父乐得什么事也不管,只管吃他的饭,听他的戏,享受他的晚年。
姑父没有任何资格和权利干涉祖父听戏,但我想,姑父对祖父那样热衷于听戏肯定是有看法的。姑父粗暴地干涉姑姑听戏,等于间接地表示了对祖父的不满。姑父在祖父面前这样牛里牛气,似乎也在显示他不听戏是正确的,他才是一个真正会过日子的人。姑父本来就不爱听戏,为了反对姑姑听戏,他以身作则似的,干脆拒绝听一切大戏和小戏。有人喊姑父去听戏,他就讲自己的观点,说听戏有什么用,一个粮食子儿的用处都没有,这个耳朵听,那个耳朵冒,跟刮一阵风差不多。听戏连刮风都不如,一阵风刮到脸上,脸上还凉凉的,听戏脸上连凉凉的都不凉。姑父还说:听戏是“闲气号儿”,听不听都能过,有听戏的工夫还不如干点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