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不得不承认,姑父的确是一个本分、多能、勤劳的人。
他不光种庄稼种得好,还会用高粱壳子酿醋,酿出的醋一大缸一大缸的。抓一点儿空,姑父就挑起醋坛子游乡卖醋去了,进庄一声“装醋噢”,吆喝得高亢嘹亮,恐怕比戏台上的“二红脸”的唱腔都不差。醋水子一坛坛卖出去了,换回了钱和粮食。姑父把粮食蒸熟、发酵,做成酒酿子,用粮食再生钱和粮食。我们那里把酒酿子叫成甜浮子酒,姑父用大麦、小麦、大米、小米都能做成甜浮子酒。甜浮子酒一般是做在大斗盆里,麦米经过发酵,变得稀软,浸出了汁子。汁子越浸越多,能把粘成一坨的麦米漂浮起来。把成坨的麦米中间掏一个洞,洞子里的汁水霎时就泉满了。用小勺舀出汁子来尝,滋辣辣的甜香味儿一下子让人满口生津,由不得人不喝上一碗两碗。姑父的父亲母亲都死得早,作为他们家的长子,姑父靠自己的双手,靠诚实的劳动,把三个弟弟养大,并一个一个给他们娶上了媳妇。当然,这里面也有我姑姑的功劳。姑姑从没有把抚养姑父的那些弟弟当成额外的负担,她对姑父的每一个弟弟都很好,作出的是母亲般的牺牲。换句话说,姑父娶我姑姑算他走运,他娶到了好人家的好闺女。若换了别人,人家才不会心甘情愿地替他养活那一窝子弟弟呢!后来我想到,姑姑那么任劳任怨,那么一直受到婆家弟弟们和弟媳妇们的尊敬,定是与姑姑爱听戏有关。
姑姑看到戏里一些受苦受难受委屈的好人,会不知不觉地和自己联系起来,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这样来看,姑父不仅不该反对姑姑听戏,而应该鼓励姑姑听戏才对。
祖父的态度令我失望,他带我去姑父家走亲戚期间,迟迟不就因姑姑听戏挨打的事向姑父提出交涉。好像他来走亲戚就是为了接受一顿招待,并不负有为姑姑出气的责任。祖父也曾提到过他新近听的几出戏,这不能理解为祖父所施行的一种迂回战术,祖父几乎是一个戏中人,提到戏只不过是他情不自禁而已。直到午饭快吃完了,祖父也没提到姑姑。尽管如此,我注意到,祖父每提到他听过的戏,姑父就眉头微皱,一副不屑于听的样子。姑父这种傲慢的样子激起了我的不快。在堂屋的饭桌上吃饭只有祖父、姑父我们三个人,我突然意识到,为姑姑讨回公道的使命落在我身上了。我当时年纪还小,但不知为什么,我一点也不害怕姑父。姑姑到我们家走亲戚时,曾搂住我跟我母亲说笑话,说谁要是敢欺负她,她就找她的娘家侄子给她出气。姑姑的娘家侄子就是我,我记住了姑姑的话,把姑姑的话当真了。于是我质问姑父:你干吗不让我姑姑听戏?
姑父大概忽略了我的存在,没料到我会向他提出这样只有大人之间才存在的问题,而且我的声音又是那么大,态度又是那么严正,姑父一时愣住了。他看着我,恼不是,笑也不是,露出了少见的窘态。
我正要把打姑姑的事揭露出来,继续向他追问,祖父严厉地喝住了我。说来祖父的表现真让人气恼,他不但不支持我,不帮我说话,反而贬低地把我说成小孩子,问我怎么跟姑父说话呢!
由于祖父在中间插了一杠子,姑父缓过神来,他以不跟我一般见识的口气说:没事儿,小孩子说着玩呢!就这样,在祖父的掩护下,打人的家伙没受到任何惩罚就滑过去了。
父亲是有办法的,镇上再唱大戏时,父亲派母亲把姑姑接到我们村来了。我们村离镇子近一些,把姑姑请回娘家就近听戏,是合理合情也合乎礼仪的,姑父说不出什么。
姑姑暂时脱离了姑父的势力范围,没有了后顾之忧,听戏听得十分尽兴。姑姑听戏抗干扰的能力很强。集镇上唱大戏,环境是相当嘈杂的。人群上方播洒着阳光,滚动着尘埃。戏场外围,小贩们各展喉咙,叫卖食品的声音不绝于耳。戏场内,有嗑花生的,有呼朋唤友的,有故意瞎起哄弄热闹的,也有借听戏之机有情男女聚头的。离着老远,就能听见戏场里人声沸腾,热闹非常,戏台上唱着一台戏,戏台下仿佛上演着更大的一场戏。就是在这样糟糕的条件下,只要弦子一响,演员一上场,姑姑马上就进入到戏里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