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里只有角色,耳朵里只有念唱,心里只有剧情,别的就是晴天打雷似乎也跟她无关了。
姑姑听戏的样子不是很好看,表情不是随着剧情的变化而变化,一点也不丰富。说得不好听一点,姑姑听戏的样子有点傻,不如平常日子亲切灵秀。戏台上的人物笑,姑姑不笑。戏台上的人物哭,姑姑也不哭。眼看感动得不行了,姑姑赶紧眨眨眼皮,把湿眼窝子搌干。姑姑好像使劲和剧情对抗着,生怕稍微一放松,就会被剧情感染得一塌糊涂,听戏听不下去。还有的时候,姑姑的心思像是被戏台上的戏引导着走远了,走进了戏外面的戏。那戏外戏里面,姑姑大概就是其中一个角色了。
听完了戏,姑姑无话可说,回到我家还沉默着。母亲问她今天的戏唱的是哪一出。姑姑一开口,说的是与戏无关的话,她说:嫂子,我想去给咱娘烧点纸!正好清明节快要到了,闺女给娘烧纸也是应当的。母亲给姑姑收拾了一个纸筐,说想去就去吧。姑姑来到旷野里祖母坟前,摆上供,点燃纸,刚叫了一声“俺娘”,就扑在地上哭起来了。姑姑高腔高嗓,大鸣大放,后面的拖腔也很长,可以说哭得十分奔放。姑姑不识字,她听了那么多戏,没人听她唱过一句戏,人们还以为她嗓子不好呢。听姑姑这么一哭,人们未免有些吃惊。原来姑姑的嗓子这般惊天动地。
我长大后,离开家乡到外地讨生活,对姑姑听戏的情况知道得就不多了。有一年,我回家看望母亲。听母亲说,姑父生病了,病得还不轻,母亲让我去看看姑父。母亲把我给她买的点心、罐头之类,分出一部分给姑父,又建议另外买了一篮子油条给姑父带去。姑父躺在床上,胡子拉茬,一副病人膏肓的样子。都五月的天气了,姑父还盖着厚粗布被子。见我去了,姑父挣扎着要坐起来。我让他只管躺着。我问姑父得的是什么病。姑父说是高血压。姑父一说,我就有些想笑,高血压算什么大病,值得这么躺在床上大养。我告诉姑父,城里血压高的人有的是,人家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我劝姑父不必在床上躺着,该起就起,该动就动,无事时到田里转上几圈,管保身上就轻松了。姑父大概以为我是安慰他,苦着脸,对我的话将信将疑。姑父似乎有话要对我说,我见他叹息着摇摇头,把要说的话咽回去了。中午,姑姑要给我擀一顿好面(麦面)条吃,可是,家里盆底朝天,一点好面也扫不出来。其时,两个表哥结婚另过,表妹也出嫁了,只剩姑父姑姑老两口在一个锅里耍勺子。小生意不许做了,分的粮食又不够吃,姑父家的日子陷入窘境。大表哥听说我去了,从他家里挖了半瓢好面,算是借给我姑姑。面条太稀,姑姑往锅里放了不少油条。姑父好久没吃到这样好的饭食了,他坐在床上,姑姑给他盛了一碗又一碗,他一连吃了三大碗,吃得大汗淋漓。吃完了饭,姑父就从床上起来了,到院子的墙根蹲着晒太阳去了。我问姑父怎么样,感觉是不是好些。姑父说好些。
吃过午饭,姑父的一位在队里当干部的堂弟让我到他家去一趟,说是有话跟我说。他是告我姑姑的状,说姑姑不好好伺候生病的姑父,把姑父一个病人丢在家里,自己还去听戏。
又是为听戏的事!
我一听就把脸拉长了。我懂得的,这事我万不敢顺着他的话说,一句话说软弱了,他就有可能在我走后辖治姑姑。
我必须从姑姑娘家侄子的角度出发,站在维护姑姑尊严和利益的立场,毫不客气地把他的话堵回去。于是我说:姑姑和姑父是几十年的夫妻,姑姑待姑父是最好的,在姑父面前,谁也代替不了姑姑。和姑姑相比,你们都是外人,谁都没资格对我姑姑说三道四。我不惜对一个乡下人搬出外交辞令,说谁家夫妻之间没有点小矛盾,那是人家的内政,人家会自行解决,外人无权干涉。谁无端干涉,只能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当然要说到姑姑听戏的事,我说姑姑听戏,那是她的自由。有人唱,就有人听。以后我还打算把姑姑接到城里听听戏呢!我本来还想威胁姑父的堂弟两句,见他瞠目结舌,脸上已有些不堪,就把话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