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风娶了一个外地的女人做老婆,在陈老庄是桩稀罕事。此前,陈老庄的男人都是娶周遭庄子的女子做老婆,最远的也不会超过十八里。来风家的来路可就远了,恐怕成百上千个十八里都不止。有人问过来风家的,她娘家是哪里的。她说哪里都不是,又说在天边。天边是个模糊的概念,庄上的人估计,这个女人大概是晕了头了,连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风里来还是雨里去。
来风家的来到陈老庄第二天,庄上不少人就以看新媳妇的名义去看她。来风的娘本打算把儿媳妇关在屋里,保着密,不知怎么就失了密。她不想让人家看到儿媳妇,可人家去了,她找不出理由拒绝。人家看新媳妇是光明正大,她家娶儿媳妇呢,既不光明,也不正大,有点偷偷摸摸。来风的娘很警惕的样子,不离左右地守护在儿媳妇身边,像是随时准备应付突发的事情。来风家的小鼻子小嘴儿小脸盘,一把子头发卡在脑后,露出光光的额头,看样子岁数不大。她似乎并不怕人,别人看她,她也看别人,一点也不低眉。她嘴巴咕嘟着,目光里有些许敌意,婆母对她介绍谁,她都不答理。人们越是逗她,让她笑一笑,笑一笑,她的小眉头拧得越紧,表情越是不友好。有人用了点策略,先夸她长得人才,再以怜惜的口气问她今年多大了。她还是不开口。一屋子人向她提的问题还有很多,比如她姓什么叫什么?坐车来的还是坐船来的?路上走了几天并几夜?等等,她一律拒绝回答。有个中年男人就作出了判断,说这个外来的女人可能是个哑巴。中年男人说出判断时声音很小,还是被来风家的听到了,这次她马上作出了反应,反应还比较强烈,“你才是哑巴呢!”
陈庆林到地里拾掇瓜苗,路过来风家屋山头,也顺便拐进屋瞅了瞅新媳妇。他站在人围外面瞅了一会儿,一句话也没说就悄悄地走开了。走到无人的地方,他否定似的摇了摇头。谁家没有姐和妹,这样隔山隔水地把人家拉来,关在屋里就做老婆,未免太不人道了,或者说太野蛮了。据陈庆林的观察,那外来的女人并不情愿给来风当老婆,她目光里像是充满了怨艾。但由于来风和来风家里的人盯得紧,她有些无可奈何。好比一只小鸟,被人捉来关在笼子里了,就算她有翅膀也难飞脱。让陈庆林感到难以理解的是庄里的那些人,人家处在那样孤立无援的境地,那些人还一再让人家笑一笑,真是岂有此理。陈庆林记不起曾在哪本书里见过麻木的看客这个词,过去一直和实际情况对不上号,今日目睹了庄里人的表现,他才为这个不错的词找到注脚了。来到瓜地里,陈庆林没有急着干活,脱下一只布鞋当坐垫,在地头坐下了。他觉得应该启动一下自己的思想,把庄子里发生的这件前所未有的事情想一想。不难明白,这个外地的女人不会自己走到来风家里来,定是有人把她拐带到这里来的。拐带者不会是别人,十有八九是来风的姐夫同。同以前也从外面领回过女人,只是不知被他处理到哪里去了。同这次领回的女人比较出色,就送给内弟使用了。大概是这样。这地方历来有一个说法,勉强摘瓜瓜不甜。现在同和来风的做法是,摘到手里就是瓜。陈庆林不相信他们这种做法会有什么好结果。
对于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陈庆林不用特意去打听,只到村街上或饭场里对上两只耳朵就行了。庄上的人对这类稀罕事有着自发性的传播热情,仿佛每个人都担负着侦探的角色,都能提供一些情况。他把听到的情况综合起来,事情的面貌就比较清楚了。其实,人们的议论跟陈庆林的估计差不多,那外地女人的确是同给丈母娘和小舅子献上的一份礼物。同在本地是个有名的人物,人称活土匪。同的能耐集中到一点,就是敢于破命。别人是见血不敢打,他是越见血打得越欢。因打伤人在局子里住过一段时间后,他更是背着脑袋混,谁都不敢招惹他。同不是单枪匹马,他暗地里结拜有一干子人。他若是想收拾谁,有时不用自己出面就把人收拾了。平头百姓怕当官的,当官的怕不要命的。像同这样的亡命之徒,连官家都让他三分。同到外地往回弄女人取的是一条发财之道。至于他是怎样把女人弄回来的,上面没有明察,人们只能瞎猜。但有一条不会错,凡是同弄回来的女人,同自己都先用过了,同对谁都不避讳承认这个,他不是说用过了,他用的是自己的说法,说点过了。有时他当着老婆的面,照样“点”从外地弄回来的女人。对于这一点,老婆稍微表示有些看不惯,他就把老婆揍得鼻青脸肿。老婆跑到娘家,他追到丈母娘家接着揍。丈母娘说话了。丈母娘对,同打自己老婆没有从正面进行指责,她借题发挥,说的是另外的话:“你本事真大呀,成天价给这个弄女人,给那个弄女人。你弟弟来风都二十五六了,还拉着寡汉,我就指望着你给来风操点心呢!”应该说同也不是老犯混,他记住了丈母娘的话,果然把一个小女人给内弟来风弄到来风家大床上了。有胆大的人跟同开玩笑,问这个女人同是不是“点”过。同的回答是:“饶不了她!”同的回答让人满意,庄子各处都回荡着哈哈的笑声。陈庆林虽然也觉得同的回答荒唐可笑,可他坚决不笑,他一笑就显得和那些人水平一样了。他是个有文化有修养的人,会拿时间作望远镜,把事情看得稍远一些。在他看来,事情刚刚开头,事态还要发展。事态的发展不外乎两种可能:一种是上面的人知道了消息,把那个女人解救走;另一种可能是那个女人趁来风家里的人放松警惕时自己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