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下溃水时,徐海洋正在家属区的路边看人家打台球。
别看老空积水奔腾咆哮,席卷一切,地面上的人一点也感觉不到。井下和地面隔得很厚,土一层,沙一层,石一层,煤一层,层层叠叠,恐怕有三百丈,就算是另一重天地吧。所以井下出了那么大的变故,地面上的人不惊不慌,无事人一般,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徐海洋并不会打台球,要是把杆子交给他,他不一定捣得准,玩得转。他只是愿意看一看。天下着雪,哪儿哪儿都是白的,整个家属区显得清冷而寂寥,实在没别的可看。徐海洋的眼睛那么年轻,却又那么发空,你不让他看打台球,让他干什么呢!徐海洋身上穿的是一件老式的半大蓝布棉袄,棉袄上没有栽绒领子,也没有风帽。他头发上落了一层雪,两只耳朵冻得很红。城里有钱人家的孩子,如今哪个不是穿带大毛领子的皮衣服,再不济也是羽绒服,羊绒服。可矿工家的儿子徐海洋只能穿这样的布棉袄。这件棉袄是矿上发给父亲的劳保服,父亲舍不得穿,一直锁在箱子里,说等儿子长大了给儿子穿。当时母亲对父亲的说法颇不以为然,说,不知道你儿子长大了穿不穿呢?父亲肯定地说,穿,哪能不穿!只要过冬天就得穿棉袄。事实表明父亲说对了,这件棉袄徐海洋已经穿了三冬。打台球的两个小伙子是球台的合伙人,他们懒洋洋地走到这边,转到那边,打得有一搭,无一搭。他们以自己打球为招徕,是为了吸引别的人去打,他们好收取租台费,好从比赛双方的赢家手里抽一点头。租台和输赢一盘都不算贵,不过几毛钱。可他们白招徕了半天,一点成效也没收到。这让徐海洋觉得,在穷人多的地方,他们做这项生意也不容易。他们看见徐海洋了,装作跟没看见一样。他们似乎已经知道了,这个总是远远地站在一边看他们打球的人,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别指望从他腰里掏出一张毛票来。台面上有一层绒,雪落在上面不容易化,落一朵攒下一朵,使球台变成了盛满雪花的大托盘。如此一来,球儿们就粘滞了,笨拙了,滚得不那么利落。打它一下,它闷头闷脑,只几下就滚成一个毛线团子。徐海洋看出点趣味来了,他露出欣赏的表情,差一点笑出来。
就在这时,救护车开过来了,连着过来好几辆。救护车的叫声很大,很难听,是一种撕裂性的声响,矿上的人一听就觉得很恐怖。可是,听见这种声响的人不是闭门不出,而是乱纷纷地走出来了。大家神情紧张,一见面就互相打听,井下出什么事了。他们很快打听出来,井下掉水了。掉水是他们这个矿区特有的说法,冒顶说成掉石头,溃水说成掉水。受到掉水冲击的有多少人还说不清楚,有两个班的工人分别在两个工作面采煤,大约有七八十人吧。于是人们随即向生产区的井口涌去。家属区离生产区有三里多路,路上的白雪很快被踩成了黑雪。
两个做台球生意的小伙子,顾不上把台球收拢,杆子随便一扔,向井口跑去。不知他们去看热闹,还是有亲人在井下。徐海洋蓦然一惊,父亲一大早去上班时,徐海洋还躺在床上没起来。他们家只有一间小平房,外带半间与平房相通的灶屋。小平房归父母住,姐姐每天打开折叠床,睡在灶屋里。他呢?睡在屋檐下接出的一个小煤棚子里。煤棚子里除了塞下一张床,床头床尾和床下都码满了打制好的蜂窝煤。
父亲跟他说笑话,说小海躺在床上就能采煤,不用放炮不用镐,一伸手就采到一块儿。煤是会燃烧的,每块煤都含有一腔子的热量。可煤棚子里冷得很,母亲让他每天盖两层被子,再压上那件蓝棉袄,他还是冻得伸不开腿脚。姐姐怕冻着弟弟,她要睡到棚子里。徐海洋说什么也不答应。姐姐那么大一个姑娘家,为姐姐的安全考虑,他不能让姐姐一个人睡在户外八面透风的小棚子里。父亲推着自行车出门时,徐海洋听见了。父亲还说了一句雪下得不小,徐海洋也听见了。这一切都很正常,徐海洋没必要随着上班的父亲起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