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了,他起床也没早饭可吃,还不如在床上熬着。去年下半年以来,矿上老开不出工资,他们家就减少了一顿饭,不吃早饭了。父亲去下井早上也不吃东西。父亲说,他下井有班中餐。所谓班中餐,就是两个火烧。父亲吃一个,捎回家一个。每天都是这样。父亲上的是白班,这时候正在井下,掉水的事很可能让父亲赶上了。
徐海洋来到生产区,井口那里已经进不去了。面目严肃的警察站成一道人墙,拒绝任何救护队员以外的人接近井口。人们没有非要往警戒线里挤,他们和警察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没有一个人和警察发生冲突。雪比刚才下得大了,呼呼的洒落在静默着的人群里。前来的多是矿工家属,其中有矿工的妻子,矿工的白发父母,也有像徐海洋这样的矿工的儿子。他们都有些发懵,好像还不知道应该作出怎样的反应。他们没有叫喊,没有哭,连话也不敢说,只在心里默念着亲人的名字,祈求亲人快点生还。徐海洋的目光越过警察的肩膀上方,往井口那儿看,井架上的天轮还在转动,说明矿井还是活的。井口房里向外伸出两道小铁轨,轨面上砌了一层雪,这一点不知说明了什么。徐海洋没有下过井,想象不出井下掉水是什么样子。好在想象不受任何限制,没经历过的事情也能想象。在徐海洋的想象里,井下巷道里涨满了水,跟运河发大水一样。水流得汹涌,而且泥沙俱下,有着强大的裹挟力。他仿佛看见了,父亲正在惊涛骇浪里挣扎,父亲一会儿被大浪吞没了,一会儿又冒出来了。父亲冒出来时,举了一下手,似乎在向岸上的人呼救。徐海洋有些急,想大喊一声,爸爸,我在这里!想拔腿顺着爸爸被大水冲走的方向追去。这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照相的记者,把粗口径的镜头对准了他。他回过神来,躲开了。
徐海洋来到父亲所在的工区,要证实一下父亲到底在不在井下。工区办公室的门大开着,里面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徐海洋突然想到,应该到存车棚里看看有没有父亲的自行车。要是自行车不在,父亲就不一定在井下。要是自行车在车棚里放着,父亲就肯定还在井下没上来。徐海洋认出来,父亲的自行车还在存车棚里放着,他的心一下子就沉下去了,沉到井底去了。这辆自行车父亲已经骑了二十多年,锈迹斑斑,旧得不能再旧了。就是这辆自行车,父亲带上他骑了几百里,回老家看过奶奶。就是这辆自行车,父亲带上他到山里农民收过秋的地里刨过红薯。在附近农村打麦场的月亮地里,还是用这辆自行车,父亲一手扶车把,一手扶后座,教他学会了骑自行车。父亲跟他说过,这辆自行车该退休了,配不上儿子了。等儿子参加了工作,父亲马上给他买一辆新自行车。如果儿子愿意要山地型的,父亲到时候一咬牙,给儿子买一辆“山地”也说不定。可是,他从矿务局技工学校毕业将近四年了,也没找到一份工作。当然,买自行车的计划也没能实现。徐海洋把父亲用塑料袋包着的车座摸了摸,让自行车继续放在原地。只有父亲握有自行车上的钥匙,等父亲从井下出来,到原地方一找就把自行车找到了。
徐海洋再次回到在大雪里企盼的人群中,看见母亲和姐姐也来了。母亲脸色很不好,苍白得差不多跟雪一样白。姐姐抱着母亲的一只胳膊,扶着母亲,像是生怕母亲会随时倒在地上。母亲和姐姐也看见他了,都眼巴巴地望着他,好像许久没看见他了。他说,我爸的自行车还在存车棚里。说着这句话,他的预感很不好,声音发颤,鼻根子也酸得厉害。
母亲和姐姐什么都没说,眼睛忽地就湿了。
时间度日如年般地过去了四天四夜,抢救工作还在继续进行。这期间,从井下弄上来的矿工有活的,也有死的。凡是活着的,都是扎窝子的,要活都活,活就是好几个。凡是死了的,都是单个的。据说死者都是被居高临下的强力水流裹着炭块、塘柴、铁料等杂物冲死的,砸死的,然后埋进乱七八糟的煤泥和杂物之中。活着出来的人,都要先用黑布带蒙了眼,放到担架上,再抬到急救车上,拉到医院救护去了。确认死了的人,先放在井下,等后半夜井口无人时再放进罐笼里提上来。这样免得死者被家属认出,局面不好控制。人们私下里传说,每个死了的人都体无完肤,惨不忍睹。死者拉到医院太平间后,需要经过精心处理和整容,然后才以大体不差的完整形象让亲人告别。活着的人虽然还在医院里,他们总能透出消息。于是得到亲人生还消息的人们就在家属区里放起鞭炮来,以示庆贺。死了的人自己没能力透出消息,消息就暂时被封锁着,等抢救工作结束善后工作开始,才以比较稳妥的方式,分头告之死者家属。徐海洋既没得到父亲生还的消息,也没得到父亲不幸的消息,只有一个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