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属区里不少邻居都到徐海洋家里来了,并开始对徐家的人进行安慰。他们把徐海洋父亲的情况估计得比较严重,十有八九人是不行了。所有来者都为徐海洋的父亲评功摆好,流露的都是惋惜的口气。他们七嘴八舌,回忆了徐海洋的父亲的许多美德。他们讲的都是具体事例,一点也不浮泛,非常令人信服。邻居们讲述的事例,徐海洋和姐姐大都没听说过,每一件事都让他们感动,并在心里记下了。这等于为他们姐弟凑够了充分的材料,且不说和父亲的骨肉亲情,这些材料就足以使他们痛哭一场的。
奶奶不爱听邻居们夸徐海洋的父亲,她的观点是,如果大家都夸一个人,说的都是这个人的好处,这个人就没有好儿。奶奶说,你们都说我儿子好,我就说他不好。我让他给我买一口棺材预备着,说了几年了,他老是拖延着,现在连块板也没给我买。有位邻居妇女解释说,不是你儿子不给你买,他是希望您老人家活得硬硬朗朗的,多享几年清福。再说了,一口好棺材几千块,你儿子一家现在过日子都紧巴,他就是想给你买,也买不起呀!奶奶说,我不管他紧巴不紧巴,我就他这一个儿子,他不给我买谁给我买!等明儿个他从井下一出来,他就是借钱,也得先把棺材给我买下来。邻居互相看看,他们心说,这老太太,还想他儿子能活着出来,真是像俗话说的,不见棺材不落泪啊!
奶奶把她提来的布口袋解开了,里面装的是几斤绿豆。
奶奶把绿豆抓出一把,说,这都是我一个子儿一个子儿挑出来的,连一个带虫眼的都没有。她喊过徐海洋的姐姐布置说,去,把绿豆分开,一半给你爸熬成粥,熬得烂烂的,软软的,他饿得时间长了,肠子薄,一上来不能吃稠的。一半磨成面,磨细点儿,多用细箩过几遍,等你爸回来,我给他摊葱花煎饼,他从小就喜欢吃这个。徐海洋的姐姐不知道哪儿有磨面的,跟奶奶说,这里是城市,不是农村。奶奶说,哪儿都一样,哪儿的人都得吃粮食。好了,你爸把你养这么大,你该伺候伺候他了。
在徐海洋看来,奶奶的理智不是太清醒,完全是感情用事。奶奶对父亲的感情当然可以理解,因为奶奶就父亲这么一个儿子,而且,父亲的父亲死得又很早,是奶奶守寡一手把父亲拉扯大的。可是人世间的许多事情不是以人的感情而转移的,像奶奶这样,一点不好的心理准备都没有,一旦不好的事情出来,奶奶会承受不起的。徐海洋作为奶奶的单传嫡孙,觉得有责任提醒奶奶,让奶奶作好另外一种心理准备。他问奶奶,您敢肯定我爸能好好的回来吗?奶奶说,能。他又问,您凭什么得出这样的判断呢?您做梦了吗?奶奶否认她做了梦,说,奶奶不凭什么,我还没死呢,你爸他凭什么先死?他要是死在我前头,天理也不容他!奶奶的逻辑这么强硬,徐海洋不好说什么了。奶奶对徐海洋的态度也很强硬,让徐海洋到井口守着去,你父亲一出来,马上回来给奶奶报信儿。
这天的大雪下个不停,从早上一直下到深夜。没得到有关父亲的确切消息,徐海洋没有再回家。他在临时接待室里坐一会儿,然后到井口转转,别看雪下得这么大,井口还是有不少人在那里等。井口房有一个窗户,窗外头挨头趴满了人。众多的哈气把窗子上的玻璃雾住了…他们用手掌把雾擦掉,再使劲通过窗户往井口看。大雪一层一层落在他们身上,夜里看去,他们不像是一堆人,倒像是一捆捆倚窗而立的被白雪覆盖的柴草垛。井口房墙下面有一个下水道豁口,豁口里透出一点微弱的灯光。有几个被困矿工的家属就蹲在豁口的外面,把头埋得贴向地面,希望能看到一点“光明”。
还有一位退休老矿工,在大雪中一动不动地伫立着,在等他的儿子。好几个接待人员都去劝过他,请他到接待室里去,以免累着冻着,都被他拒绝了。他紧闭嘴巴,一句话也不说。他的拒绝是无声的拒绝,拒绝里透出一种执拗的坚定。
在乱纷纷的雪花中,老人简直就像一尊雕像,雕像的名字叫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