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明泉不愿意下井挖煤，一提下井他就害怕。他悄悄躲在暗处往井口看过，见钢丝绳忽忽悠悠一个劲儿往上抽，老也抽不尽，就知道矿井有多深了。结果他的腿杆子像被人抽去了板筋，软得不行，还没等钢丝绳把下面系着的铁罐笼提上来，他就背过脸去。

    这个心思乔明泉没跟母亲说过，也没跟父亲说过，只跟妹妹小虫子说过。他把小虫子当成自己惟一的知音。他第一次对小虫子流露不愿下井的想法是在三年前的春天，当时他正在读高中。那天，他和小虫子用一只大铁桶到山下去抬水，抬到半道休息时他看着小脸儿压得通红、额头上出了细汗的妹妹，突然就说出了那句由来已久的心里话。大概因为他的心事太重了，眼里还有泪光，把小虫子吓了一跳。小虫子张着大眼睛看了他好一会儿，似乎才明白他的意思。不过小虫子的答复很对他的心思：“不想下井就不下呗，又没有人非逼着你下井！”小虫子还为他指出一条道路，让他考上大学，远走高飞。

    不能说乔明泉读书不用功，他用功用得脑仁儿都疼了，还是未能考上大学。复习一年再考，大学的门仍然对他关闭着。有心再复习，学校不留他了。学校拒绝他继续复习，他也不回家，背着书包在学校围墙外面转腰子。听见人家放学了，他怕人家看见他，赶紧跳进一个小山沟里躲起来。太阳落下去了，月亮升起来了，他的一只手还摸在书包上，仰躺在土坡上不起来。天上有薄云，大半个月亮一会儿被云彩遮住了，一会儿又冒出来了。月亮被云遮住的时候，他也能大体看出月亮所在的位置，因为月亮走到哪里，哪里就有些透明，云彩被月亮拱得像是鼓起了一个白包。乔明泉这么做有点自我抛弃的意思，一个屡考不中学业无成的人，还回家干什么，干脆呆在月亮地里算了！同时他想做一个试验，看看父母是不是还心疼着他，舍不舍得让他下井。要是父母来找他，说明父母还心疼他，不一定舍得让他下井。倘是父母放了他的羊，他就只有哭的份儿了。

    找到他的是妹妹小虫子，小虫子一上来就把他的想法揭露出来了，小虫子说：“你这是干什么？成心让咱爸咱妈心疼你吗？咱爸咱妈那么大岁数了，亏你做得出来！”

    按明泉原来的设想，不管家里谁来找他，他都要感动一下子的，小虫子一把他的想头说破，他就感动不成了，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他不愿承认故意惹父亲母亲心疼他，说他只是想在这里好好想一想，今后怎么办。

    小虫子说：“哪里不能想，非要躺在露天地里想！咱爸咱妈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呢，急得到处找你。”

    试验到底还是有了结果，明泉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流了出来。

    然而小虫子却笑了，小虫子虽然笑得轻轻的，但他这个当哥哥的听见妹妹笑话他了。在月光下，他还看见了小虫子比月光还要明亮的小白牙。小虫子这回给他指出了更多的路，说世上的路有一千条，一万条，干吗非要走上大学这条路呢！可是，世上的路再多，哪一条是明泉可走的路呢？

    就这样，高中毕业的乔明泉成了待业青年。母亲说：“学校不让你去复习，你就自己在家里复习，字不怕认得多，认一个活一个。”乔明泉听话，当真摊开课本，在家里复习起来。头几天他还做了一些作业，后来就复习不进去了，老是坐着发呆。他知道了，上学的事就得在学校里进行，出了学校无论如何很难坚持。

    功课复习不成，他也不乱跑，找出一本小说来看，还是很刻苦的样子。母亲劝他别累着，该歇歇就歇歇，该出去散散心就散散心。他说：“妈，我不累。”母亲不识字，不会认出他看的是小说，他接着认真地把小说看下去。他相信，母亲不会让他下井。在这个重大问题上，他的生父给他的母亲留的有遗言，母亲不会违背父亲的遗言。他的生父死于井下一次透水事故，那次共死了十九人。父亲他们被大水挤进一个狭小的空间，是生生渴死的，饿死的，缺氧气憋死的。临死前由一个技术员代笔，每个矿工都留下了遗言。他生父的遗言是留给他母亲的，很短，只有三句话。第一句要他母亲一定要把孩子养大。第二句话劝他母亲想改嫁就改嫁吧。第三句话是生父特别交代的，等儿子长大后，千万别让儿子下井了。遗言写在一个井下作业记录本上，十数天后，与人挨人躺在地上的矿工尸体一起被发现。每个死者的遗言都让他们的亲人痛彻肺腑，刻骨铭心。生父的遗言母亲知道，父亲知道，妹妹也知道。母亲作为遗言的第一接受者，前两句话她都照办了。最后一句话，母亲也一定会信守。人一辈子说话很多，但有机会和特意留下的遗言并不多。什么话一旦成了遗言，就有了神圣不可违背的性质。母亲是没把生父当成神，而是说成鬼。母亲不止一次对他说过：“你爸那个鬼，可把咱娘儿俩丢苦了！”乔明泉明白，在母亲心目中，神和鬼是一样的，都是一个人。这个人正在不知名的地方注视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