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踩高跷(2)
    父亲从井口的煤堆里拣回一些硬木头样子,这些木头样子劈开可以当引火柴。以前,木头柈子都是由母亲劈。样子上沾满青煤,每一块柈子看上去都像一块生铁,母亲一劈,柈子一蹦,母亲每次劈得都很费劲。这天父亲刚把一抱柈子哗地扔在院子里,乔明泉就找出斧头主动劈起来。他手起斧落,只几下子,就把一块乌黑的硬木头柈子劈成白色的花瓣儿。母亲对他的表现很满意,长出了一口气说:“我儿子总算长大了!”乔明泉听出母亲在夸奖他,夸他能替大人干活儿了。生父死时他才五岁,而今他都十九岁多了。母亲叹出的长气里包含了多少苦辣酸甜和绵长的企盼啊!不过母亲的话也让他沉心,长大是什么?长大就意味着一种责任,就要对父母负责,对家庭负责,也对自己负责。他不愿长大,是不知道怎样才能负起责任。井口朝上,总在那里等着。好几个和他年龄相仿的矿工子弟都先后下井去了,难道那黑洞洞的井口也非要把他吃下去吗?他实在不甘心啊。这样想着,他劈袢子就不那么利索了,准头儿也没那么好了。有一块袢子还一口咬住了斧头,咬得吱吱呀呀的,他用脚踹都踹不掉。母亲看出他有些气躁,知道儿子对她的话沉了心,母亲说:“不管你长多大,在妈眼里你都是个孩子。你放心,不该去的地方,妈不会让你去。”听母亲这么一说,乔明泉顿感羞愧,他觉得自己不该对母亲的话有半点疑虑,不该那么沉不住气。

    父亲也看见他劈木头样子了,不鼓励,也不反对。父亲就是这样,上班,低着头出去;下班,低着头回来,只看脚底下那一块地。乔明泉喊他爸,他就答应;不喊他,他就不吭,父子俩从未坐下好好说说话。父亲每天下班回来,母亲都给他烫一壶小酒。他盘脚坐在炕上,一口一口地和小酒对话。对话对得差不多了,母亲撤下炕桌,父亲就睡了。睡觉不打呼噜,一切安安静静的。妹妹仗着自己小,又是父亲亲生,有时难免跟父亲闹一闹。父亲总是说:“哎,别闹,别闹。”父亲一年到头下井,回到家一般不提下井的事,好像在回避着什么。别看父亲是个继父,却对乔明泉像亲儿子一样亲,乔明泉听邻居说过,母亲带着他改嫁给现在的父亲后,父亲执意不再要孩子了,说有他这一个就挺好。母亲哭着闹着,非要为父亲生一个亲骨肉,于是几年之后才有了妹妹小虫子。既然母亲不让他下井,父亲就更不会让他下井。

    道理明摆着,他下井万一出个好歹,父亲担待不起!

    妹妹小虫子也开始上高中了,每天放学回家,不管是会的还是不会的家庭作业题,她都愿意问一问哥哥。她要让父亲母亲知道,哥哥虽然在家里呆着,并不是无用的人。她对父亲说:“爸,爸,我以后就让我哥当我的老师,你得给我哥发工资。”

    父亲说:“我看你也上不成个景。”

    父亲的话对小虫子是个打击,小虫子说:“你怎么知道我上不成景?我要是考不上大学,就怨你!就怨你!”小虫子哭了。

    乔明泉听出来了,小虫子是为他而哭。于是他的鼻根子也很酸。乔明泉也体会出来了,一个人长大了,成人了,老闲在家里终究不是个事儿,总得找个事情干干才行。就算家里人都不撵你,你自己在家里也坐不住啊!

    邻家一位老矿工的儿子结婚,请来塞外的艺人用蛮汉调唱山曲儿,为婚庆助兴。山曲儿九曲回转,响彻云霄,艺人刚唱第一声乔明泉就听见了。乔明泉光顾听山曲儿了,连新娘子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唱山曲儿的艺人是两口子,女的操胡琴,男的唱山曲儿。女人的胡琴有些陈旧,拉出的调子也不复杂,或者说有些单纯。可就是这样的曲调,一声声都那么碰心,把人心碰得颤颤的。女人偶尔也唱几句,她的唱多是向男人发问。比如说女的唱道:“人说世上有千条路,哥哥哎,你说咱该走哪一条?”那么男的就得亮开嗓子唱上一大段。为了呼应,男的把女的叫成妹妹,让妹妹好生等着他,遇见山,他不怕山高;遇见水,他不怕水长,山山水水都走遍啊,才不枉人世上活一场。男人唱的声情沛然,嘹亮悠长,把好多人听得痴迷着,眼睛先发光,后发湿,心事不知不觉就飞扬起来。艺人说的是唱山曲儿,在乔明泉听来,艺人唱的更像河曲儿。这河不是别的河,是从天上下来的黄河。明泉领上小虫子到黄河边看过,河水浩浩荡荡,呼呼作响,他看了一会儿,听了一会儿,眼泪就流得一塌糊涂。小虫子问他:“哥,哥,你怎么了?”这时他还不知道自己流眼泪,就那么一边流眼泪,一边张着眼睛对小虫子笑。小虫子没见过这种笑法,结果小虫子也哭了。就是在那次看黄河回家的路上,乔明泉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小本子,从小本子二封的塑料皮里抽出一张照片给小虫子看。照片很小,纸面有些发黄,照片上是一位长相英俊的年轻男子。乔明泉问小虫子:“你知道这是谁吗?”小虫子点点头,说知道。他问小虫子怎么知道的。小虫子却把眼睛往哥哥脸上瞅,说一瞅就知道。小虫子从他手里要过小本子,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按原样夹好,交还给他,说:“这么珍贵的照片,一定要保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