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工作的机会来了,矿上要在矿工子弟中招收一批新工人。不过这次招工没有小虫子的份儿,招工广告上写得明白:只招男工,不招女工;只招井下工,不招地面工。全家人都知道了招工的消息,但没有一个人提起。仿佛这次矿上招工就是针对乔明泉而来,仿佛谁一提到招工的消息就是要把乔明泉推入井下,就是让高跷踩得很好的乔明泉重蹈生父的覆辙。不仅没人提招工的事,全家人连话也极少说了,出来进去,人人小心翼翼,都缄着口。屋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住了,让人觉得好沉闷哪!父亲开始咳嗽,像是要打破沉默,为招工的事表一个态。然而父亲只咳嗽两声就完了。历史上有些著名的咳嗽是有意义的,父亲的咳嗽显得很空洞,听不出有什么明确的意义。最受不住沉默的是乔明泉。他看父亲、母亲和妹妹,父亲、母亲和妹妹都不看他。或许他们正在看他,但当他一看他们的时候,他们的目光就预先躲避开了。乔明泉心里明白,他的亲人们是在共同躲避着一个重大的念头啊!这个念头不是别的,就是下井!下井!下井!乔明泉心里躲避的也是这个念头。可这个念头像是有着巨大的纠缠力,他试图一脚把这个念头蹬开,蹬出去的脚还没收回,他的脚就被陷阱一样的念头紧紧抱住了。就在乔明泉快顶不住劲的时候,妹妹小虫子总算打破了僵局,小虫子宣布说:“我不让我哥下井,我去矸石山上拣煤,挣钱养活我哥!”小虫子说罢,脱下干净衣服,换上一身皱皱巴巴的旧衣服,提上一只母亲拣煤用过的蛇皮袋子,当即出门去了。
晚上亮灯时分,小虫子果真背回一袋子小煤块。小虫子把煤袋子往地上放时,自己也累得蹲坐在地上。平日里白白净净的小虫子,脸上被煤粉子涂得乌眉皂眼,无声一笑,只有牙是莹白的。
紧接着,乔明泉遇到了一个新的关口,父亲退休了。退休的父亲不下棋,不打扑克,不搓麻将,不养鸟,就知道喝酒。父亲酒量不大,一喝多了就喃喃自语。父亲说不出什么新鲜话,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父亲说他下了几十年井,不缺胳膊不少腿,什么事儿都没有,他还是他。母亲不爱听父亲说这个,母亲说:“看看你那脸!”父亲就摸摸自己的脸,摸了左边摸右边。父亲的脸还存在着,他不明白自己的脸有什么不好。母亲指的是父亲左脸颊和右眉骨上面嵌进去的两块煤瘢。煤本来是黑的,一嵌进皮肉里就变了蓝色,看去颇有几分幽默色彩。母亲的意思是说,父亲如果什么事儿都没有,难道煤面子会自己跑进肉里!乔明泉听出来了,这是父亲和母亲用话后面的话,围绕着他的问题进行争论。倘是把话后面的话摆到明面上,该是这样两句:父亲的那句话是,下井没什么可怕;母亲的那句话是,只要下井就保不齐会有危险。之所以提起争论,因为父亲退休后,家里的收入减少了,日子日渐紧巴。还有,父亲退休后腾出一个名额,父亲的儿子可以顶替参加工作。这才是乔明泉遇到的新关口。为了绕开这个关口,母亲给了乔明泉一点钱,让乔明泉到外面走走,跟同学们联络联络,看看能不能给人家打点小工。
乔明泉出去时间不长就回来了,一回到家就主动提出来,他要下井。全家人一惊,想到乔明泉一定是在外面遇到爱了,不然的话,他不会改变主意,不会突然间增强这么大的勇气。小虫子很快就打听出来,哥哥果然遇到爱了。爱上哥哥的就是那位看哥哥踩高跷看得着迷的姑娘,那位姑娘是小虫子的同学,是矿工家的女儿,也是待业青年。哥哥要对他的爱负责,要取得一定的爱的资本,就只有就近走下井这条路了。看来爱是可怕的,只有爱才有这样大的魅力啊!
一听儿子提出下井,母亲马上就哭了,哭得呜呜的。乔明泉没有劝母亲别哭。小虫子说:“哥,你疯了?”乔明泉说:“我没疯。”父亲在屋子里直转,把乔明泉叫成泉子,让泉子再想想,再想想。乔明泉坚定地说:“爸,我都想好了,不用再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