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已经看过了不少下乡知青的故事,今天我来写一篇回乡知青的故事。那年头,回乡知青要比下乡知青多好多倍,这跟农村人比城里人多好多倍的道理是一样的。可是,人们只看好下乡知青的故事,不重视回乡知青的命运。原因大概是这样,城里知青下到农村,落差大,容易形成故事。
这好比一带水流,正流着流着,遇到一个断层造成的山涧,水流突然就顺着山体跌落下去了,于是瀑布就出现了。瀑布当然就是景观。回乡知青呢,他们的学校本来就在乡下,为了从家里背红薯,背柴火,他们每个星期都要在乡间土路上往返。革命了,不能继续求学了,回到老家的草房子里是顺理成章的事。如果还用流水来比喻,他们顶多只是改变了一下方向,在河沟里顺来路打了个回头。他们流得平平淡淡,不但形不成瀑布,连一个波澜都不起。还有,下乡知青回城后,回忆起在农村生活的那一段生活,觉得什么都难忘,具有仪式的性质和审美的价值。于是他们写呀写,写得铺天盖地,几乎被人说成一个很大的写作流派。而回乡知青呢,他们一回乡就被固定住了,就陷入了琐碎日常生活的泥潭。因为拉不开距离,形不成回忆,他们看啥都不新鲜,都是司空见惯。这样的状态,写作是谈不上的。他们偶尔也看到一些下乡知青写的东西,虽然用的是挑剔的眼光,还是免不了吃惊和羡慕。同时他们在心里骂那些下乡知青,觉得像是被外来的人剽窃了一把。那些原本和他们血肉相连的东西,却被别人得去了,变成了名和利,这不公平!心里不平归不平,让他们自己动手操练起来也难。仿佛农村人天生就该拿锄头在地上写,城里人命定就该用笔杆在纸上耕,你让一个回乡知青用笔杆子在土里刨食,怎么说也不合适,乡亲们会说他不守本分,不是个过日子的人,他自己也做不出来。
我写的这个回乡知青不是我自己。我是一九六七届的初中毕业生,从公认的说法来看,我也算是个回乡知识青年。
可在此之前,我从未公开承认过这一点。我心里一直认为,知青是跟在上山下乡后面来的,城里人才配叫。回乡的人也加上知青二字,有向城里人攀附和沾光之嫌,说起来未免让人害臊。我今天写的这位回乡知青叫王继国,和我同村。他是一九六六届的初中毕业生。一个村的人祖辈同住一块地方,不管姓氏有多杂,每个人必须有自己的辈分。认准自己的辈分,就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爷就是爷,孙就是孙,谁也僭越不得。按辈分,我应当把王继国叫一声叔,侄子说到叔时,口气也得稍微恭敬些。
把王继国说成回乡知青比较符合实际,他确实在城里学习过,生活过。王继国的父亲是县里中学的教师,他定是嫌我们村里教学条件太差,教育质量不行,从上小学起,就把王继国从母亲身边接走,带到县城里去了。我们知道有一个王继国在城里念书,很少有机会见到他。对不容易见到的人,才会盲目产生崇拜。我们对王继国也是如此。有一年暑假,王继国的父亲回村休假,才把王继国带回来了。我们先见到了王继国的父亲,顿时产生几分敬畏。我们也开始读书了,正读书的学生对哪儿的老师都有几分怯气。那位在县城中学当老师的人,气派的确不一样,他穿着捻绸儿的衫子,手里摇着折扇,抖得很。他手里的那把扇子玩得很熟,刷地收起来了,哗地又展开了,跟变戏法儿一样。扇面上好像还有画,因为离得远,我们看不清上面画的是花还是草。他也看见我们这帮孩子了,问我们叫什么,是谁家的孩子,招手让我们过去。他使用的是微笑的、亲切的表情,似乎并不嫌弃我们。可我们谁也没勇气接近他,哄地一下跑开了。
我们村四周有水坑环绕,有的地方坑窄一些,有的地方坑宽一些,反正坑里都有水,都可以洗澡。那天我们没听从王继国父亲的招呼,跑到一处比较宽阔的坑里洗澡去了。我们那里洗澡不说洗澡,叫抹澡。说是抹澡,其实脖子、耳根儿都不抹,只是在水里瞎扑腾。我们胡乱叫着,正扑腾得水花四溅,这时王继国出现了。王继国站在岸边的柳阴下面,对我们的戏水流露的虽然是欣赏的神情,但他却不下来和我们一起玩。王继国脖子细细的,脑袋大大的,一看就是很有学问的样子。暑假期间,我们每天光着身子在水里泡,在太阳下面晒,每个人的脊梁都黑得跟黑板一样,用指甲在上面一划,才能划出一道白来。而王继国穿着雪白的背心和裤衩,脚上还穿着黑塑料凉鞋,脸和脖子都干干净净的,非常符合卫生标准。这样的王继国,在我们看来,他已经是城里的小知识分子了,已经有了林下风度。他不下水与我们为伍,我们只好上岸去巴结他。他和我们年龄差不多,我们没必要像怕他父亲一样害怕他。我们主要是向他打听县城里的事,比如县城里有没有小汽车,他的学校里是不是真的有电灯。面对我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泥巴孩儿,他意识到自己的优势,胸脯挺得跟鸡胸一样。他的口气仿佛对我们的问题不屑于回答,说县城里如果没有小汽车和电灯的话,那还叫县城吗!他叫着我们村卑微的名字,说那不是和我们的村子一样了吗?他的话我们服气,使我们对他的崇拜又增加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