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们还是想听他说说县城里小汽车多到什么程度,电灯开关起来是什么形状。他到底满足了我们的要求。说小汽车吗,多得呜呜的。电灯吗,更不算什么稀罕物,连厕所里都安有电灯。点电灯当然不用洋火,只须一根细绳子,一拉绳子,灯就明了;再一拉绳子,灯就灭了。为了捧场,他每说一样,我们就喝一声彩。我们喝彩不会说别的词,只会说,好家伙!或者说,乖乖!
我们对王继国的崇拜很快就破灭了,我们发现他在有些事情上撒了谎。拿在水里扎猛子来说,我们问他一猛子能扎多远。他皱起眉头,像是想了一下说,他一猛子扎下去,能绕着全村的坑转一圈。乖乖,他一猛子能扎这么远,了不得!我们当中,数我堂哥扎猛子扎得最远,也不过从坑这边扎到坑那边,他的能耐不知要超过我堂哥多少倍。出于对王继国的崇拜,我们不加分析,竟然相信他说的话了。这时我们不仅觉得他了不起,甚至觉得他有些神秘,无所不能。我们为他当了义务宣传员,很快,全村的孩子都知道了他扎猛子扎得厉害,他身边聚拢的孩子就更多些。当时我们的渴望集中到一点,就是想让王继国把猛子扎给我们看,让我们开开眼,长长见识。可王继国老是拿捏着,不把真本事露给我们。有一天,我们不要求他扎猛子了,他才第一次试着下到水里来。他不到深水里去,只在岸边的浅水处拍水。他既然下水了,我们当然不会放过他,一齐催促他扎猛子。他不扎,我们就往他头上脸上撩水。趁他双手捂脸招架时,我们有一个伙伴潜进水里推了他一下,把他推得倒在水里。我们想。他这一下该顺水推舟扎猛子了吧。不料他慌里慌张从水里爬起来后,水淋淋地就跑到岸上去了。后来我们想到,那次王继国定是吓坏了,他脸色刷白,跑到岸上眼还没睁开,就咧着嘴哭起来了。他倒是没有骂人,不失文明,只是哭。
他眼里流水,很尖的小鸡子也在流水。我们怀疑他是吓尿了。他这一哭就露馅了,别说扎猛子了,原来他还是一只旱鸭子。这样一来,他的优势就没有了,优势就到我们这边来了,我们开始小瞧他。我们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他焦馍碴儿。我们那儿的人会烙一种焦馍,做法儿是把芝麻和进面里,把面皮擀得溜圆,风薄,然后放在热鏊子上烙。烙得芝麻粒子鼓起来,面皮再薄下去,还要放在通风干爽地方晾一晾,焦馍才算成了。成品焦馍支扎得跟晒干的荷叶一样,往灯前一挡,薄得能看见焦馍后面的灯头儿。焦馍主要是在焦,一捏咔吧咔吧响,还没动牙它就酥了。倘是不小心掉地上一块,焦馍霎时会摔得粉碎,收拾都收拾不起来。我们给王继国起了一个焦馍碴儿的外号,意思是说他一点也不皮实,太脆弱了。下次我们再见到他,就喊他焦馍碴儿,焦馍碴儿。他样子有些不悦,不愿承认他是焦馍碴儿。这不是他承认不承认的事,反正我们已经把焦馍碴儿的性质给他认定了。
等王继国再回到村里时,他已经是一个回乡知青了。那时城里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还没开始,他就背着行李卷,一个人回到他母亲身边来了。多年不见,王继国变化不小,他身体长高了,脸长开了,再也不是少年模样。他唇上和下巴上还冒出了毛绒绒的胡子。他大概不喜欢胡子。就用手指摸着,用指甲掐住,一点一点使劲往下揪。从这个动作上看,他是不愿意让自己长大,不愿意让黑色的胡子插进来,影响他的形象。由于不懈努力,胡子真的被他揪光了,面貌显得白白净净。王继国变化最大的地方,是他的耳朵。他的两只耳朵外观没什么毛病,但里面出问题了,其中一只问题还比较严重。一有人跟他说话,他就赶紧把脸侧过来,把另一只耳朵伸过来,对着你的嘴。他的另一只耳朵似乎也不大灵光,一句话人家要重复两三遍,他才能听得清。这样的王继国,跟半个聋子差不多了。
村里人很快就知道了,王继国的耳朵是被他父亲生生抽坏的。他父亲是大学毕业,父亲的目标,当然也要把他培养成一名大学生。本着这个目标,父亲对他的要求严一些。父亲让王继国跟他同住一间宿舍,每天,王继国除了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父亲还要额外让他背书,或做题。父亲的这种做法被同事称为给王继国开小灶儿。按一般理解,开小灶儿是改善生活的意思,是优待和增加营养的意思。可王继国被父亲的小灶儿开得苦不堪言。比如他背书稍有差距,父亲就罚他跪在硬地上接着背。父亲不能体罚自己的学生,体罚起他来却是家常便饭。父亲大概认为体罚的是自己的儿子,谁也干涉不着,做起来无所顾忌。他跪在硬地上背书如果还出错,那么父亲的巴掌就扫耳门抽过去了,一巴掌把他抽趴下,命他接着背。久而久之,父亲的巴掌照样好使,王继国的耳朵就不那么好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