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村里人都记起来了,王继国的父亲为人是很强大的,说话也愿意占地方。每年春节,他不回家就不说了,只要一回村,他就要求村干部在大年初一把村民集合起来,他要讲一通话。他除了讲国际国内大好形势,主要就是忆苦思甜,讲我们村过去的苦难史。在讲苦难史的时候,又以讲他自己的经历为主。他说他上学的时候,家里没吃的,每天都饿得两眼发黑。实在没办法了,到了春天,他就偷地主家的豌豆苗子吃。说到这里,他跟阶级斗争联系起来,把自己说成一个从小就有阶级觉悟的人,就是一个斗争性极强的人,他通过吃地主家的豌豆苗子,和地主展开斗争。他还讲到他的斗争策略,以及在斗争中表现出的智慧。例如吃豌豆苗子把嘴染绿了怎么办呢?回村之前,他就先到河边把嘴洗一洗。拉出的东西是绿色的怎么办呢?他就事先挖一个坑,把排泄物掩埋起来。他一讲就滔滔不绝,而且津津有味。村干部和村民们不但不反对他讲,还对他的话洗耳恭听,说在县里干事儿的人就是水平高。我们那里有句俗话,叫众人拾柴火焰高。由于众人都奉承着王继国的父亲,他也逐渐自恃甚高起来,颇有点惟我独尊的意思。加上在村里辈分长一些,所以他谁都敢批评,谁都敢骂。您说,这样的家长,那样打他儿子王继国就不奇怪了。
王继国的母亲去县里看过王继国。不管母亲在与不在,父亲一如继往,对王继国照抽不误。王继国的母亲是个软心人,看见儿子在地上跪着掉眼泪,她也心疼得跟着掉眼泪。
但当着丈夫的面,她半句话都不敢说,不敢替儿子讲情。等丈夫有事出去了,她才赶快把儿子拉起来,把儿子的头紧紧地抱在怀里。前面说过,王继国的父亲是个讲究策略的人,他其实并没有事,走到外面是一个计谋,想看看王继国的母亲是否中计,是否对王继国表示同情。结果,王继国的母亲真的中计了。王继国的父亲吼叫着冲进来,连王继国的母亲一块儿抽。王继国的母亲要求丈夫多抽她几下,不用再抽儿子了,她说儿子还小,经不起这样抽法。当中学教师的人当然不会听妻子的,他抱着对儿子负责的态度,坚持的是公平的原则,抽妻子几下,也抽儿子几下。王继国的母亲说,你把他打死吧,你把他打死吧,权当我没生他,没养他。王继国的母亲哭着走了,从此再也不敢去县城看他的儿子。
王继国之所以回乡,是县城的学校起草命了,上高中上大学不可能了。应该说这对王继国来说是一件幸事,他沾了文化革命的光,一下子从父亲手下解脱出来了。若不是来了革命运动,他不知还要受父亲多长时间的压迫呢。王继国的父亲呢,也被革命洪流卷进去了。这有点对他的脾气,一开始他兴奋得很,他正想和人斗斗呢。后来形势的发展让他始料不及,人家革命也革到他头上去了。他所有的智慧都不顶用。他挨打受疼不过,钻到桌子下面。人家把他揪出来,在触及他的灵魂之前首先触及他的皮肉。他的衣服都被打烂了,身上被打得没一块好肉。这就是说,他自身难保,顾不上管王继国的事了。
王继国的耳朵虽然被父亲打残了,可他一点也不呆。人说一聋三分傻,人们看不出王继国有什么傻气。这在于他始终保持一种微笑的姿态。发现有人跟他说话,别管听清没听清,他先就笑了。他的笑可以被人理解为应答前的准备,也可以理解为本身就是应答。他大概是这样想的,不管你跟他说什么样的话,他笑笑总不算错。当他把话听清了,就在原来的基础上进一步笑了。他的笑并不机械,不让人觉得是应付性的,而是很真诚,很善意,还有那么一些可爱。王继国这种样子使他很快赢得了好人缘,我们这些公社中学毕业的学生,没有因他是县里中学毕业的学生就排斥他,我们相互之间打成了一片。秋天,我们夜里去西南坡里看秋,都愿意拉上王继国一块儿去。据说西南坡里邪得很,黑苍苍的庄稼地里,时常有鬼魂在游荡和歌唱。想想看,让我们深更半夜里到高庄稼掩映的田间地头去睡,那是怎样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我们拉上王继国,并不是因为他胆子大,相反,他的胆子比我们哪个的胆子都小,稍有风吹草动,他就吓得大惊失色。有王继国和我们在一起,就有垫底子的,万一遇到紧急情况,我们就舍出王继国,堵一堵鬼的嘴巴。还有,王继国家的经济条件毕竟比我们好一些,他有钱买一支手电筒武装自己。他的手电筒可以装四节电池,一开雪亮,能照到一里开外的地方。我们不时地把他的手电筒拿过来,冲有坟的地方和夜空照一照,给自己壮胆。谁都知道,鬼是见不得灯光的。我们不断拿这么明亮的电灯向鬼们示威,鬼们早就该退避了。冬天,我们和王继国也不在家里睡,而是每人抱一条被子,到饲养室的草屋里去睡。有人在牲口草里撒了尿,饲养员不干,不让我们在草屋里睡了。那么,我们就在一家门楼子一侧的耳房里打了地铺,集体在那儿睡。门楼子不知是哪个朝代修建的,很高大,也很坚固,似乎带有军事上的用途。门楼子里有不少麻雀窝。白天,麻雀在门楼子下面的过道里飞来飞去,到了夜里,它们就安静了。我们拿过王继国的手电筒,突然就打出一道光柱,直指麻雀的脑袋。麻雀不知电筒为何等武器,一下子就吓呆了。它们的小脑袋缩巴着,惊恐的眼睛粒子像是随时会从眼眶里蹦出来。趁麻雀发呆的工夫,我们就用弹弓把麻雀打下来。把麻雀打下来也没用处,我们从来不吃麻雀的肉。我们用这种方法,是在跟麻雀做游戏。我们没别的可游戏的,只有跟麻雀子玩一玩。这就是我们这帮回乡知青,我们还愿意保留一点在学校养成的集体活动的习惯,可我们的嘴并不馋,也没有那么多浪漫的故事。我们从来不谈什么前途,理想,也极少看书。仿佛一离开学校,书就跟我们疏远了。那我们谈什么呢?让我想想。对不起,真的想不起来,我们没谈过什么正经话题。王继国好像讲过诸如弟弟在嫂子尿罐子上留记号的故事,这故事属于那种骚故事,登不得大雅之堂,这里就不重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