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的土地就这样把王继国接纳了,跟接纳任何一颗春播的种子一样。种子埋进地里,一场风,一场雨,种子就长成了庄稼。王继国没什么出格的地方,人家拉车,他也拉车,人家锄地,他也锄地。到了夏天,他也不穿背心了,光着脊梁板子干活儿。他出汗多些,就在脖子里搭一条毛巾,一会儿擦一把汗。他擦汗时并不把毛巾取下来,低头就着毛巾,用毛巾一头抹一下就完了。中间休息时,他才把毛巾到坑边洗一洗,展开搭在头顶上。有人喊,王继国。王继国没听见。喊他的人就说,这个聋子,遂在王继国头上拍了一下。王继国除了耳朵不敏感,身上各处都很敏感,他回过头问,干什么?拍他的人说,没事儿。王继国这时已学会了说笑话,他说,在没事儿的情况下,请不要随便摸龙头,摸龙头多了会发大水的。同样,王继国对上级的要求执行得也很好。上级要求公社社员下地要带红宝书。王继国每天都把红布做成的语录袋斜挎在身上。上级要求下地要在地头插红旗。王继国每天下地都把一杆红旗打在手里。队里的红旗是有限的,不可能做到人手一杆,大家公推王继国为扛旗人,理由是他记性好。这是王继国一生中一段很不错的日子。他父亲在县里闹革命还在闹着,一会儿正确了,一会儿又错误了,翻来覆去,老是没有好日子过。相比之下,回到乡下的王继国要幸运得多。个别时候有点不愉快,是当寡汉的叔叔闹的。他叔叔跟他父亲一样,也是脾气暴,好打人。叔叔先后娶过两个老婆,都被他打跑了,最后还得跟王继国家吃一个锅里的饭。王继国不甘心挨叔叔的打,叔叔一脱下鞋底子要抽他,他就跑了。他跑得还算矫捷,叔叔在村子里追得鸡飞狗跳,也追不上他。叔叔抽不着他,他应该笑才对呀,可他的嘴一撇一撇,竟然哭了。他这一哭,我们都记起来了,王继国还是个焦馍碴儿啊!王继国,王焦馍碴儿,王焦不溜溜的焦馍碴儿,这没办法。
到了冬天,王继国穿得稍讲究些。这主要表现在他有一条围巾,围巾是用两条白羊肚子毛巾拼接起来的,往脖子里交叉一甩,胸前搭到身后,颇有点五四青年的样子。我们都看见过,王继国的父亲也有长长的围巾,只不过,他父亲的围巾像是用毛线织成的,质量要好得多。别看他父亲老是揍他,在穿戴上,他模仿的还是父亲的样式。他的围巾变灰了,他就染成了黑的。黑的围巾那么一甩,还是显得那么艺术,那么有知识。王继国这样的风度,对队干部和大队干部是双重的提醒:一是使干部们认识到,王继国可是有学问人家的儿子;二是干部们想起来了,王继国是在县城读过书的人,是有知识的青年。于是王继国就当上了生产队和大队的学习毛著辅导员。那时学毛著是天天学,王继国就天天辅导。所谓辅导,就是由他教贫下中农同志们念语录,他念一句,大家学一句。他的坏了耳膜的耳朵对他当辅导员没什么不好的影响,他念得声音很洪亮,大家学得声音也很洪亮。
王继国的好运气从此就开始了,他人了党,当上了大队团支部书记,步入了干部行列。每年冬季办整党学习班,他都能参加。这种学习班是脱产的,队干部们用架子车拉上白面,拉上柴火,还有萝卜、白菜等,就到公社住下了。趁公社中学放寒假,他们多是在教室里打上地铺,吃住都在教室里。
队里另外派的有炊事员,专门给他们做饭吃。能参加学习班,是政治上一种较高的待遇。生活待遇当然是跟着政治待遇走,他们每天都动炒锅,有时还能吃上肉。一个冬季学习班下来,干部们肚子里都蹲出了膘儿,脸上也有了油光。不仅如此,干部们参加学习班都算出工,记的都是满分。这一点也很让社员们羡慕。
王继国成了一个人物,我们村里那些姑娘说到他的时候就多一些。几个姑娘在一块儿说话,也许一开始话题跟王继国毫不沾边,可她们的话头七拐八拐,一会儿就拐到王继国身上去了。王继国在社员大会上念文件时,有的姑娘更是盯着他看,眼睛眨都不待眨的。我们村有一个孤姓人家的姑娘,细腰,***,人长得很结实,很好看,村里好几个小伙子都相中她了。可据说,她只对王继国有好感。她以要求入团的名义,以靠近组织的名义,积极接近王继国。接近王继国时,她都是把小镜子照了又照,衣服拣最好的穿,在王继国面前表现得顾盼生情。特别是当她听说小伙子都愿意挑***的姑娘做老婆时,她就想办法把自己的屁股往大里整。为了省衣服,那时农村姑娘家做的裤子都是两面穿,一个口袋冲前,一个口袋冲后。那么她就把冲后的那个口袋里绑进一些棉花,使屁股显得又宽大些。有人把那姑娘的做法对王继国揭露出来了,王继国只是笑笑,意思是这事跟他无关。又说,人家愿意往裤兜里装棉花,那是人家的自由,谁都无权干涉。有人跟王继国半真半假地开玩笑,说王继国娶了那姑娘做老婆,那姑娘一准能为他生儿子。王继国说,不要开玩笑。王继国到底没娶那个姑娘,他娶的是外村的一个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