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对象这种词儿,上点岁数的人也很少说,需要对周文兴提到他的对象时,他们称为高家庄的那闺女。这种称谓是有点长,但因为是一个特指,周文兴绝不会听错。不论什么事情,短了不见得就好,长了不见得就不好。比起“未婚妻”和“对象”,周文兴最喜欢“高家庄的那闺女”这个称谓。
他说不清为什么喜欢,反正一听人对他提到“高家庄的那闺女”,心中就生出一种悠远的情思,全身心都美得很。周文兴所在的庄子离高家庄不过二三里,唱一支歌的工夫就走到了。他们庄的人去镇上赶集,都要路过高家庄的村头。是赶集回来的人把看见高玉华在村头和泥脱坯的消息报告给周文兴的。报告消息的人使用的当然是报告好消息的口气,报告完了就看着周文兴乐,凡是高玉华的消息都是好消息,一听到有关高玉华的消息,他心里就美气得不行。但他表面上装作这消息很平常,不敢流露出过多的欣喜,更不敢多打听,只微微一笑就拉倒了。
周文兴难免要对得来的消息想了又想,高玉华干嘛要脱坯泥?他们家大概要翻盖房子。常言说脱坯搭墙活见阎王,脱坯是重体力劳动,是男人们干的活儿,高玉华一个闺女家,细手小肩膀的,怎能承当得起呢!可是,高玉华的母亲是小脚,父亲身体不好,她弟弟正在学校读书,她在姐弟中间是老大,她不干谁干呢!想到这里,周文兴心上渐渐沉重起来,像是压了一块湿坯。当然了,高玉华舍己为人的精神也的确让周文兴感动。你想呀,高玉华跟他已订了亲,过个一年半载,他盖好了新房,就要把高玉华娶过来。高玉华虽然翻盖好了房子,却不是为自己住,是为弟弟成家创造条件。高玉华呀高玉华,你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啊!
这天吃过晚饭,周文兴一个人悄悄地出了村,往集镇的方向走去。若有人碰见他,他就说到镇上看望一位同学。没有碰见他呢,他就去看望高玉华脱出的坯。他要证实一下,高玉华是不是真的脱坯了,脱出了多少坯。天很黑,没有月亮,只有星星。星星的光是散光,老也不能照下来,照了一万年还是个星星。地里高秆儿的庄稼都收割完了,种上了小麦。在白天,能看见小麦刚钻出鹅黄的细芽,晚间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不知谁家在麦地里晒了一片红薯片子,使黑黢黢的田野里总算有了一些淡淡的白光。要是外地来的过路人,不会想到那是红薯片子,会以为那是一汪秋水。凭着虫鸣的声音,他大致能分辨出地里还有一些红薯和红萝卜没有收完,那是生命短暂的秋虫们最后的栖身之地。在寂静的夜晚,秋虫的呜叫平地而起,密度和力度都很大,颇有些压倒一切的悲壮。给人的感觉,秋虫们像是整肃地站在舞台上,肩并肩,手挽手,在不倦地对大地歌唱。唱到动情处,他们一个个泪流满面,不能自制。但他们没有一个擦眼泪的,就那么忘我地唱下去。这说明天还没有下霜,等严霜一打,秋风一吹,红薯和红萝卜叶子就会发蔫,变黑。旦夕之间,秋虫就销声匿迹,不可寻觅。周文兴在路上没碰见一个人,就来到了高家庄。高家庄四周有护村的海子,东海子外沿是一个打谷场。周文兴估计,高玉华脱坯只能在打谷场上脱。他从官路上拐进打谷场,蹲下身子一瞅,见场里果然脱的有坯。他先是看见一两块,后来越看越多,黑压压一片。坯们排列得很整齐,站是方,立是正,没有一块乱说乱动的。周文兴心说,这些坯都是高玉华一块一块脱出来的呀!他仿佛看见,高玉华正蹲在打谷场的地上,左边一堆泥,右边一盆水,面前放着一个木制长方形的坯模子。高玉华双手把和得很到家的泥坨子搬起来,摔进坯模子里。她把坯模子里摔得满满当当不算完,还要把泥往四个角里充塞,充塞得到边到角,不留一点空隙。为了让坯面光滑平整,高玉华在水盆里湿了手,在坯面上抹,然后拿竹匹子贴坯模子的上沿平着一刮,将空底的坯模子框架往上端起,一块四角四正的泥坯就脱颖而出。干这样重的活儿,高玉华难免要出汗。她一低头,汗珠子就落在坯面上了,分不清哪是汗水哪是泥水。她前面的头发被汗水浸湿了,贴在了眉上。她勾起了小指,把湿得打缕的头发抿在耳后。她的小指上也是沾了泥的,手指在额头上一走,指尖上的黄泥就留在那里了。高玉华脸上沾了泥不但不丑,反而显得更好看了。周文兴不知不觉朝面前的一块坯摸去,坯出自高玉华的手,他似乎在坯面上感到了高玉华的手温。到目前为止,他还从未摸过高玉华的手,那么,就算这块坯是一个中介体,他摸到高玉华留在坯面上的手迹,就等于接触到高玉华勤劳而美丽的小手了。要不是坯还湿着,还撑不起身子,他真想把坯抱起来,嗅一嗅坯上的气息,把坯面在自己的脸上贴一贴。这样想着,他扭过头往打谷场边上瞅,看看是否有人注意他心中的秘密。打谷场边有几棵小树,那黑色的轮廓很像几个人在观察他,并不时对他发出窃笑。周文兴断定那是一些小树,但他的手还是从高玉华“手上”收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