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兴回到家,高玉华的叹气留在他心上,跟他一块儿回了家。周文兴怎么也想不明白,高玉华叹气是什么意思。
一般来说,人遇到了无可奈何的事才叹气,发愁时才叹气。
看来高玉华是遇到了无可奈何的愁事了。倘是高玉华为脱坯的事犯愁,他倒是很乐意替高玉华消愁。只要高玉华让媒人给他捎个口信儿,他马上会赶到高家庄,把和泥脱坯的事全部承担下来。一个小伙子,还没结婚就去帮对象家干活,会引起一些人的笑话。为了高玉华,他顾不得那么多了。可是,如果高玉华一点口信都没捎,他就贸然到高家庄帮高玉华脱坯,是不是显得太唐突了。周文兴左想右想没什么好办法,他自己也快要叹气了。情急之中,他又想到应该把这件事情跟父亲透露一点儿,父亲也许会帮他想些办法。他没跟父亲说脱坯的事,说的是起坯的事,问父亲准备到哪里起坯。脱坯和起坯都带着一个坯字,他想父亲应该明白他的话意。父亲大概真的老了,他说的是起坯,父亲也只往起坯上想。父亲说,他已经看准了一个起坯的地方,在南河坡,马上带他去看看。他随父亲到南河坡一看,那里不光坡度平缓,草地也厚,的确很适合起坯。起坯跟脱坯不同,起坯是利用现成的草地,推动石磙把草地碾平碾实,用带木柄的单刃离刀,纵横着把草地离成坯块大小的长方格,然后用专用的起坯铁铲,一块一块把坯铲起来。起坯的活儿是一种集体性的劳动,一个人是干不成的。比如用离刀打方格时,需一个人扶刀柄,还要两个人用绳子把插进草地的离刀往前拉。
用铁铲铲坯时也是一样,至少需要三个男劳力协同劳动。别人家在草地上起坯时周文兴去看过,当铁铲把草的根须切断时,一路发出“切切割割”的声音,相当好听。起的坯要比脱的坯结实,耐用,因为起的坯里面的草根密密麻麻,柔韧自然,把泥土都抓住了。起的坯不仅能盖房用,垒露天的墙头也可以,抗得住雨淋。谁家的墙头绿茸茸的,那准是坯里面的草根经春风一吹,又生芽了。时间久了,草根不再发芽也没关系,常见一些草坯被大雨淋得草根裸露出来,支乍得跟刺猬一样,也不会散架。周文兴还得把话题往脱坯上引,他问父亲,是起的坯结实还是脱的坯结实。这话显见得是明知故问了。这次父亲微笑之后,把二小子的心思说出来了。
父亲说,他想让周文兴去帮人家脱坯,让媒人带去了话,人家怕周文兴害羞,又怕累着周文兴,回说免了。父亲又提议让周文兴的哥哥到高家庄帮着脱坯,高家庄的那闺女也没同意。高家庄的那闺女真是要强得很,说她自己什么都能干。
父亲的话让周文兴顿感羞赧,原以为父亲只管自家起坯,不管人家脱坯,不料他想到的,父亲替他想到了,他没想到的,父亲也替他想到了,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这好父亲。
正如父亲所说,高玉华是够要强的,他对高玉华的佩服又增加了几分。不过,他也有些隐隐的心疼:你怕累着我,难道就不怕累着你自己吗?你要是累伤了身体怎么办?
周文兴和父亲出了河坡往村里走时,路上碰见几个背书包的小孩子。其中一个小孩子指着周文兴,把周文兴喊成高玉华。他们这里就是这样,对那些订过亲但尚未结婚的青年男女,喊笑话时愿意把女的名字安在男的身上,把男的名字安在女的身上,来个交叉换名。如同把周文兴喊成高玉华,也会有人把高玉华喊成周文兴。没人说得清这种故意张冠李戴的喊法有什么深意,却往往能收到不错的效果。周文兴也是这样,听见有人把他喊成高玉华,他的样子像是有些生气,做出凶恶的样子向小孩子追过去。他这一追不要紧,孩子们觉得好玩,一齐把他喊成高玉华。他再追,孩子们再跑。他一停下,孩子就回过头冲他喊。孩子们把高玉华喊得整齐划一,节奏感很强,声音也很洪亮。要是让他们朗读课文,恐怕他们不会这么来劲。在落日的余晖里,他们脆朗的喊叫像云雀一样布满天空。其实他们上了周文兴的当了,周文兴一点儿也不生气,孩子们把他喊成高玉华,等于向全世界宣传他和高玉华跟一个人一样,他小子心里幸福得很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