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周文兴睡不着觉,听见嫂子一会儿就笑一下。哥哥在外当兵时,他和父母住堂屋,父母住里间,他住外间。
哥哥复员回来和嫂子结婚后,父母搬到灶屋去住,他和哥嫂住堂屋,哥嫂住里间,他还是住外间。没有和高玉华订亲之前,他不好好在家里睡。夏天,他到打麦场里睡,或者到瓜园里睡,那里比家里凉快。冬天,他抱起被子到饲养室的草屋里睡,那里集合有一些年龄相仿的伙伴,比家里热闹。自从有了高玉华做对象,他就自我约束起来,不再到处乱睡了。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大人了,是一个将要做男人的人了,处处要稳当些,守不住家是不行的。至于结婚后怎样做男人,他还没有一点经验,尚不知从何做起。哥嫂住的里间和外间只隔一层箔篱,哥哥倒是一个现成的例子。可他不打算向哥哥学习。哥哥和嫂子在里间屋住了不到两年,两口人就成了三口人。这说明哥哥对嫂子,怎么说呢,不够爱惜。要是他和高玉华结了婚,顶多把她拥抱一下就满足了,他才舍不得对高玉华怎么样呢!想到把高玉华拥抱一下,他怀里就温温润润的,似乎真的把高玉华拥抱到了。他开始在心里轻轻地呼唤高玉华的名字,先是唤三个字,后是唤两个字,再后只唤一个字。字唤得越少,他心里越颤颤。当只唤一个字时,他还对高玉华说了话,他说的是对不起,对不起。身下的床箔响了一下,他一时吃不准声响是从哪里发出来的,不知是自己的动作失了分寸,还是说话走了声。他不敢再瞎想了。嫂子又笑了,笑着还说滚蛋滚蛋。嫂子也许让正吃奶的小侄子滚蛋,也许让哥哥滚蛋,他们总是在玩好玩儿的名堂。
哥哥和小侄子都没滚蛋,他却从床上爬起来了。他有了自己前进的方向,他的方向是高家,是高玉华脱坯的地方。好像那些坯是高玉华派出的代表,那些代表正列队欢迎他。
这次周文兴没有白来,一摸到坯他不禁有些欣喜。先一天脱出的坯已经半干,这些坯需要一块块侧立起来通风和晾晒。
他搓了搓手,高兴得想大笑一下,想说他总算找到活儿干了。他没有笑出声,也没说出声,只是把高兴的表情在黑夜里夸张地演示了一下,就开始做翻坯的工作。他一上来干得太慌张了,头上出了一头汗,背上也汗浸浸的。他对自己说,不要着急,不要慌张,不会有人看见的。安慰了自己,他的心情才平稳些,翻坯也不那么手忙脚乱了。每块坯搬起来,下面都有一块湿印。他把坯侧立在一块干地方,躲开那个湿印。他把侧立的坯立得稳稳当当,排列得整整齐齐。他要让高玉华知道,他是很会干活的。按他的想象,高玉华明天过来一看,见半干的坯们侧立起来了,也许会吃一惊。但吃惊过后,高玉华一定会想到是他周文兴帮着干的。他不想着让高玉华感谢他,只想让高玉华知道他对高玉华的一片心意就行了。这么说来,周文兴把每一块侧立的坯都当成一个信使,他通过每一个信使向高玉华转达他的心意。谁说坯是泥巴做的就没心没肺,原来一块生硬的泥坯也能寄托柔软的关爱之情。周文兴一旦找到了寄托就不愿放过,他接二连三地在夜里帮着高玉华翻坯。高玉华白天脱坯,他夜间翻坯,谁也不知道一对未婚的青年男女有这样美妙的配合。
打谷场边有一个麦秸垛。这天晚上,周文兴正翻着坯,听见麦秸垛那边响了一下,像是有人碰到了麦秸垛。他一惊,又一喜,想到躲在麦秸垛那边的人一定是高玉华。他帮高玉华翻了坯,高玉华会看到的。高玉华不会认为是画中走下来的人帮她干的,不会认为是神仙干的,高玉华不用怎么想,就会想到是他周文兴。想到不等于看到,高玉华要证实一下夜间翻坯不留姓名的不是他是谁,就悄悄躲在麦秸垛一角观察了,肯定是这样的。周文兴的心花开得有些大,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他想走到麦秸垛那边去,给高玉华创造一个条件,让高玉华近距离地看到他。另外,高玉华大约已经看见他了。可他还没看见高玉华,他要证实一下,把麦秸垛碰得发出响声的到底是不是高玉华。没有马上到麦秸垛那边去,是他有点犹豫,怕吓着了藏在麦秸垛拐角的那个人。这天晚上是个阴天,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往哪儿看都是黑的,比前几个晚上都要黑。空气有些泛潮,随手抓一把都黏糊糊的。这潮气似乎增加了夜色的密度,使夜的黑暗有了水样的质感。随着秋天的不断加深,夜间有些凉了。这凉仿佛是夜间的一部分,跟夜色有着同样的性质。白天,周文兴随着人流去镇上赶集时,特别注意了一下打谷场和打谷场周围的景物。南边是一块麦地,东边是一块红薯地。场边长着几棵小树。场里有一个麦秸垛,还有一个暗红色的石磙。他把这些景物都记在心里了。除了高玉华亲手脱出的坯,他对每样景物也都有了好感。这些景物对他和高玉华的默契配合起着见证作用,又为他们守口如瓶似的保着密。在夜里,这些景物大都看不见了。麦秸垛的体积比较高大,还朦朦胧胧看得出大致轮廓。他们这里是大平原,没有山。麦秸垛就算是他们这里的山了。从某种意义上说,山的作用是遮挡和隐蔽。麦秸垛在千里平原上起着山的作用,很多有趣的故事都是在麦秸垛那里发生的。周文兴暂时停止了翻坯,一心往麦秸垛那里望着,倾听着。他没有再听见麦秸垛那边发出声音。这使他怀疑自己听错了,或者是麦秸垛后面的人已经走了。他不再犹豫,站起来,向着横卧的山脊一样的麦秸垛走去。他刚走近麦秸垛,一个黑色的人影就从麦秸垛头转出来了,快步向打谷场空旷的地方走去,发出细碎的脚步声。尽管周文兴心里是有准备的,他还是稍稍地吓了一跳。他没敢向人影跟过去,不知所措地站下了,那个人影也站下了,向周文兴转过身来。深重的夜色中,两个黑黑的人影形成了一种对峙的局面。周文兴的心跳得腾腾的,脚下发软,怀疑自己是在梦中。夜太黑,他看不清对面那个人影的面目,但是凭感觉,他断定那是高玉华。夜色勾勒出高玉华的身影,身影是模糊的,几乎溶入夜的背影,这使高玉华看起来虚幻而美丽。遍地的秋虫还在呜叫。这种整体性的呜叫一点儿也不间断,给人的感觉,好像不是虫子在呜叫,而是大地本身发出的呼吸。大地吸得深沉,呼得也深沉,夜空显得更加沉静。这时周文兴产生了一个巨大的渴望,他想接近高玉华,喊一声高玉华的名字,跟高玉华说几句话。只有这样,高玉华才是真实的,这个夜晚才是真实的,才会在他心上留下永久性的记号。然而,他没有喊出声,只是咳了咳喉咙。当他向高玉华接近时,高玉华又向前走去。他舍不得高玉华走,只得站下。只要他站下,高玉华就站下。他们就这样在夜幕下走走停停,没有接触,也没有分开。在走动中,周文兴嗅到了高玉华的体香。停下来时,周文兴听到高玉华有些急促的呼吸。高玉华还咳嗽了一下,她咳得轻轻的,像是用咳嗽告诉周文兴,她真的是高玉华。
天边打了一个露水闪,闪不大,一闪就过去了。但这个闪还是把高玉华照耀了一下。高玉华有些出乎意料似的,转过身走了。这次她没有再停下来。
周文兴回到麦秸垛那里,靠着麦秸垛叹了一口气又一口气,一次比一次叹得长。正叹着气,他突然想到,那些已经晒干的坯该垛起来了,不然的话,万一天下了雨,那些坯有可能被淋坏。说干就干,他马上垛坯去了。
(原载《作家》1999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