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那里,捕鱼的网有好多种,撒网、抬网、拦网、粘网、罩网、提网、扒网,还有一种袖兜。袖兜是我们家乡独有的,若不简单说明一下,外地的朋友很难搞明白。所谓袖兜,是在一张拦河网的网面上留出一些洞,在洞后结下条条像空袖筒一样的网兜。这体现出人类比鱼类的高明之处,利用的是鱼类爱钻空子的心理。鱼们在汤汤流动的水中,用嘴在网面上触来触去,以为有空子可钻,结果一钻进去就上当了,就被柔软的东西束缚住了。
我今天所说的拉网,不是鱼网的名字,拉是一个动词,拉网是捕鱼的一种方式。少年时候,我曾两次参与拉网捕鱼,对这种集体性的捕鱼活动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有人看见一条鱼在新河的水边晒鳞,说那条鱼大得很,灰黑色的脊背像二檩子一样长。又听说那条鱼叼住鸭子的一只脚,生生地把一只大白鸭子拽进水底去了。鸭子的翅膀挣扎着,惨叫得没一点人腔。然而大鱼尾巴一拧,搅起一个颇具吸力的漩涡,轻而易举地就把鸭子吞没了。一开始,我们村的人没把这些传言当回事,鱼嘛,顶多翻翻浪,翻不了天。后来随着传言不断升级,我们村的人就有些坐不住。据说一天傍晚,一个新媳妇在洒满晚霞的新河边漂洗被单,那条鱼悄悄潜过去,张嘴咬住被单的一头,差点把新媳妇扯到河里去了。大鱼这么干就有点不像话了,你吃了鸭子还不够,难道要吃人不成!大鱼的越轨行为使我们村的人心有些不平,或者说它惹起了我们村的人爱打抱不平的那股劲头。
方圆几十里地面,我们村的人爱打抱不平是出了名的。那一年,一杆子土匪攻打离我们村好几里远的陈庄,这本来不关我们村什么事,可我们村的人认为,那不行,不能眼看着邻庄的人遭难袖手不管。加上我们村办有演武堂,青壮男人个个武艺在身,正愁没用武之地。于是我们村的人就呐喊着冲出村子,帮陈庄的人打土匪去了。那次我们村付出的代价比较惨重,有四个人被土匪打死了。其中有一个是我祖父的亲大哥。我们村一下子牺牲了四条人命,没得到任何补偿,当时也没有见义勇为这一说。可我们村的人不但没有后悔过,还把爱打抱不平的光荣传统继承下来了。在如何对待大鱼的问题上,村里人很快形成一致意见:把它个丈人逮上来!
如果外村有人说这个话,大家一定认为是吹牛皮,夸海口。逮大鱼?凭什么?凭你的撒网吗?你的撒网捞些细白蹿条还凑乎,大鱼不会吃那一套。比方说吧,你投出撒网笼罩那些夜晚在坟地里歇息的大雁还可以,要是把网撒在一头野牛身上,效果会怎样呢?恐怕连狗屁都不顶。而我们村的人说下把大鱼逮上来的话,四乡八邻的人仿佛期待已久似的,没有任何怀疑,只有点头认可的分儿。他们都知道,我们村确有与大鱼匹敌的实力。实力的一个主要方面,是我们村有一张大网。大网没有别的命名,因其大,就叫大网。大网究竟有多大呢?对不起,我也说不清楚。我只记得,大网拢起来一大堆,一个人扛不动。大网铺开,面积比一个打麦场的场面子还大。整张网都是用十二股合绳的绵线结成的,结网的线绳比纳鞋底用的线绳还要粗。网眼当然很大,能捅得过人的拳头。写到这里谁都清楚了,这种网是放小鱼过去的,是专跟大鱼过不去的。有大网的存在,大鱼的存在和好日子就不会太长。
提到大网,就牵涉到我了。五十年代初期,我们家乡发了一次大水,淮河的大鱼成群结队地流窜到我们村东的河里去了。我们村有十户人家,遵照先人“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的古训,自愿组合在一起,凑钱结成了这张前所未有的大网。我们家是十户人家其中的一家。大网结成后,十户人家有个不成文的约定,每次用大网捕鱼时,各家至少出一名男子参与捕鱼劳动。随网出工,带有网一份人一份的意思,分鱼时一并作为依据。但给我的感觉,为取得分配份额是次要的,更重要的是,参与捕鱼劳动好像是一种义务,一种验证结盟的仪式,谁家若不派人出工,近乎对“盟约”的无理背弃。当然了,这样的感觉我是后来通过回忆才逐渐认识到的。当时我年龄还小,大人让我去逮鱼,我就跟着去了,不可能懂得事情的意义。这样重大的捕鱼活动,以前都是我父亲去。父亲死后,由我年迈的祖父去(我可怜的祖父死在他儿子后边)。祖父死后呢,就轮上我去了。是呀,捕鱼等于水中狩猎,历来不许妇女参加,我母亲和姐姐都不能去。我的两个弟弟比我更小,他们的小手只适合在瓦盆里抓一抓泥鳅,也不能去。那么,代表我们家的男子外出捕鱼的只能是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