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那段新河的一个土坝上,堂叔他们把大网抻开,在前沿儿等距离拴上铁坠脚,前口儿和两侧接上拉网用的绳子,在一片喜悦的对大鱼调侃似的宣战声中,大网就徐徐地下水了。大网前沿儿贴向河底,后网背被一根粗绠做的网纲拉紧,高出水面五尺有余,很快布成簸箕型拦河拉网之势。
这条新河是五十年代末期大搞河网化那年平地开凿的,大概还没上过地图,所以没有正规的名字。相对老河而言,当地人把它叫成新河。新河纵贯东西几十里,却没有建什么桥,应当建桥的地方,筑起的多是土坝,把新河分截成一段一段的。这就是说新河的水是死水,不是活水。大鱼如同养在水塘里,在没有发生洪水漫溢之前,不用担心大鱼会插翅飞跑。这段新河大约二里来长,大网自西向东拉去。河两岸分别有七八个人,每人手里拉着一根绳子。有的拉网口,有的拉网腰,有的背后纲,人人脸上都是稳操胜券的表情。我看这种办法跟用铁笊篱在锅里捞取水饺儿差不多,水饺儿再滑头也躲不过铁笊篱呀!堂叔在后面背纲,负的是书上说的担纲的重任。他的身体与网的走向平行,纲绳紧绷绷地担在双肩上。他和对岸的一位壮汉除了拼力使后网背保持一定高度,免得大鱼跳过“龙门”,堂叔还通过大纲给全网“号脉”,若大鱼撞在网里了,堂叔发一声喊,众人才会及时将大网拉出水面,把大鱼擒获。
堂叔没有让我拉网,他交给我一个预期性的任务,让我等着拾鱼。我紧紧跟定运行中的大网,看着大网怀里的水面,盼望大鱼尽快投网。大网往前拉动的速度不是很快,但还是给人造成一种河水缓缓向后流动的感觉。表面的河水纷纷变成小于网眼的菱形方块,穿梭似地从众多的网眼里滑过,发出类似竹筛子筛芝麻的好听声音。岸边杂生着一些细秆的芦苇,大网过来时,把苇压倒了;大网一过,它们很快就重新站立起来。一些水草被兜底的大网铲断了根须,在大网后面漂浮起来。水草碧绿,根须雪白,看去十分新鲜。大网前面的河水是清的,大网过后,水里冒出一阵细泡,河水就稍稍有些泛浑。水的气息也升起来了,湿润中有一股浓郁的腥味。它传达出一个信息,的确有鱼族在河里生活。可大网拉出好长一段了,一次网也没起过。有个别鱼大概受到触动,从网里跳将起来,白光一闪,跌进水里去了。这是一种白鲢,一看它们苗条的身材,就可知网眼对它们是畅通无阻的,起网也没用。无鱼可拾,我无所事事,心里有些发空。
父亲活着的时候,我当然没有这种感觉。那年发大水,父亲和堂叔他们到我们村东那条长河用大网堵鱼,父亲把我也带去了。大网就是这样,在活水里捕鱼,只把大网往河槽里一堵就行了。夜里,父亲把一领苇箔铺在河堤上,让我在箔上睡觉。我看了会儿星星和萤火虫,听了一会儿蛙鸣,就睡着了。朦胧中,我听见父亲他们发出一阵又一阵欢呼。早上醒来揉开眼一看,河堤外侧的水洼子里,金一块,银一块,铁一块(黑种鱼),已捕了一大堆鱼。既然接替父亲来参加捕鱼,我仿佛负了一份责任似的,心里就不那么轻松了。我很担心捕不到鱼。要是空网而归,我怎么跟母亲交待呢。三爷一定是看出我的心思,他要我不要着急。三爷肩上扛着一根长长的竹竿,竹竿梢头绑着一个舀子。三爷是负责舀鱼的,无鱼可舀,他只能跟我一样,随着大网前行。三爷要到岸上的庄稼地边办一点小事,让我替他扛着舀子。我乐意干扛舀子的事,很想一直替三爷扛下去。可三爷办完事回来后,立即把舀子从我肩上拿过去了。河坡里有人放羊。远一些的水中有人光着身子洗澡。芦苇丛中惊起一只水鸟,水鸟是白色的,张开的羽翼在阳光下闪着童话般的光亮,悠悠地飞远了。
谁能想得到呢,我们的大网从西头到东头彻底地拉了一遍,连大鱼的影子也没碰见。拉网的人互相看着,觉得事情有些奇怪,大鱼会到哪里去呢?它不可能转移到别的地方呀。堂叔到水边洗了洗手,回过头问我:“哎,你说大鱼还在不在河里?”这个问题对我来说显然太重大了,我头一蒙,看着堂叔,不知怎样回答。堂叔说:“当学生的说话准,你要说大鱼在河里,咱就再拉一遍;你要说不在河里,咱马上卷旗收兵。”堂叔这么一说,别的人也都看着我,好像我真能说准一样。我觉出堂叔不像是跟我说笑话,可这样事关全局的事,我哪敢瞎说。我摇了摇头,头上的汗忽地就冒出来了。堂叔问:“你摇头是什么意思?难道大鱼不在河里?”我忙说:“不是……”堂叔说不是就好。我听见大家都笑了,而我的汗流得更汹涌。最后还是堂叔提议,折回去再拉一遍。堂叔说,当年挖这一段河时,他曾在河底挖过水下方,记得下面有一些壕沟。他估计大鱼可能躲在壕沟里去了,第一遍大网拉过,水浑了,大鱼该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