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遍是自东向西拉。我正以为须把大网从河里拉上土坝才能掉头,不料堂叔他们把后网背放进水里,把网的前沿儿抬高,往回一折,越过网背,大网轻而易举地就调整过来了。我不由地暗暗佩服堂叔他们的智慧。往回拉时,太阳已经偏西,不那么毒辣了。阳光照进水里,水面上闪烁着数不清的光点。那些光点不是全都像钻石发出的光芒,有的光点块儿大一些,呈现的是微黄或微红的色彩。它表明阳光已经变色儿了,开始向斑斓的和柔和的色调儿变。这时附近地里和村里的一些人出现在河堤上,在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拉网捕鱼。河南岸是庄稼地,北岸是一条通往老城的官路。有的在官路上行走的人也停下来了,一边摘下头上的草帽当扇子扇,一边向河里看着。还有热心人下到河坡里,一再向堂叔他们证实,这段河里确实有大鱼存在。他一边说一边使劲张开双臂比划,说谁要说瞎话谁是个丈人。他大约觉得仅用双臂比划还不够,就仰着脸往天上乱瞅,似乎想找一个新的参照系。可惜,天空中没有什么东西可供与大鱼比较,热心人未免有些遗憾。堂叔微笑着,对热心人的话表示相信。然而,大网又拉到了河的一半,仍没有任何和大鱼遭遇的迹象。天气比较凉快了,两岸准备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暂时无热闹可看,他们就制造出一点热闹来。有一个人指着网前面,惊呼地说:“乖乖,翻了一个大花——”别人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他说出的下半句是“——跟个大铜钱一样!”铜钱再大能有多大,围观的人都开心地笑了。又有一个人如法炮制,手指着河中央说:“快看,一块白的!”还没等他说出下半句,嘴快的人已替他把包袱抖开了,说:“一块云彩!”不错,天空正有一块狮子形的白云映在水里。于是大家又笑了。我听出来了,这帮人在笑话我们,讽刺我们。我们不就是没逮到大鱼吗,有什么值得讽刺的!我觉得应该生气,就生气了,皱着眉,紧闭嘴巴,恼怒地看着他们。我想起母亲跟我说的眼色,似乎懂得眼色是什么了,我希望那些人看看我的有力的眼色,把他们胡言乱语的嘴巴闭上。可他们无视我的眼色,照样又说又笑。这下,倘是堂叔稍微有一点不满的暗示,我想我会开口骂人的。我将使用我所掌握最恶毒的骂人语言,把那帮人骂得目瞪口呆。让我不解的是,堂叔他们一点也不着恼,人家笑,他们也跟着笑。堂叔还舍不得那些人走开似地说:“你们都不要走,等我们把大鱼拉上来,每人赏给你们一根鱼毛!”谁都知道,鱼身上是不长毛的,这显然也是一个笑话,这笑话激起的笑声更高,河水是半槽,笑声仿佛是满槽。既然堂叔他们不在乎人家的讽刺,我也不管那么多了。我谁也不看,只看着露出水面的大网的网背。随着大网向前移动,网背上下有些沉浮。网背刚从水中浮上来时,有的网眼沾了水,像嵌着一块块透明的玻璃片。
在渐渐西移的阳光的照耀下,那些“玻璃片”上焕发的是七彩之光。可惜,有光彩的扯薄的水片总不能持久,它们昙花一现,很快就破碎了,露出网眼的空洞。
就在这时,堂叔发出了起网的口令。堂叔的口令短促而突然,把人们吓了一跳。人们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奋力把大网拾起来了。在大网还没有完全脱离水面时,大鱼就现了形迹,在网里东一头西一头乱蹿,把仅剩的水犁得哗哗作响。当大网抬离了水面,大鱼就作不了浪了,只在网里扭着身子瞎跳。大家都看见了,这条鱼的肚子真白啊,恐怕比传说中的白种女人的身体还要白。这条鱼的身子真长啊,恐怕’比在电影上看的跳芭蕾舞的女人的身体还长。大鱼不断跳跃的身姿也有些像跳芭蕾舞,不过大鱼似乎比舞台的舞蹈演员更高明一些,演员都是踮起脚尖跳,而大鱼呢,采取的多是倒立的姿势。由于网面有弹性,大鱼腾空的高度也高一些。
别提拉网的人们有多高兴了,他们把头上戴的破旧帽壳随便掀落在地上,露出光头和变形的脸。他们像纤夫背船一样,拼力把网绳绷在倾斜的背上,还禁不住拐过头来对着大鱼齐呼乱叫。因为大家都在喊叫,谁也听不见谁喊叫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