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那些站在岸上观看的人群也跃着下到河坡里来了,加入拉网和喊叫的队伍。要是有一幅巨大的油画就好了,既画下这庞大而狂欢的场面,又画下人们千姿百态而发疯的表情,油画的名字就叫人鱼之战,当是不朽之作。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谁也作不成这样的油画。我没随着人们喊叫。我被突如其来的大鱼和人们的欢呼镇住了,一时喉头发紧,喊叫不成。我觉得鼻腔和眼睛里都是热辣辣的,似乎有眼泪要涌流出来。过后我才知道,当时是太激动了,激动得都有点紧张了,有点傻了。黑狗也激动得不行,对着网中赤条条的大鱼汪汪直叫,急得在水边左右乱扑。看样子,倘若网中活跃着的不是大鱼,而是兔子,黑狗早就冲过去露一手了(准确的说法应该是露一嘴)。真正应该露一手的是三爷,三爷舀鱼以稳准狠著称。三爷不失时机地把绑在长竹竿上的舀子打出去了,直向鱼头兜去。看来还是对大鱼的长度估计不足,舀子显得浅了,只能套住大鱼身体的一半。三爷用舀子兜住大鱼的半个身子刚要往回拉,大鱼一个打挺,便从舀子里逃脱出来。这样兜了两次,大鱼逃脱出来两次。大鱼第三次从舀子里挺身而出时,它的尖嘴插在一个网眼里,结果它轻轻把嘴一张,网就破了,它的闪着水光的流线型身体,穿过网洞,划过一道优美的直线,水花很小地直落在水里去了。该怎样描绘人们沮丧的心情呢。要是有一副巨大的油画就好了,就可以把每个人的形态和表情都收进去了。那是事情的陡变留在人们形体和面部上的痕迹,比如伸长的手臂还未及收回,张大的嘴巴还未及合拢,满眼的热泪还未及流出,等等,一切就变成了瞬间的永恒。油画的名字就叫网破鱼活,当是不朽之作。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谁也作不成这样的油画。不仅是油画,任何艺术品种对丰富多彩的人间生活都不及万一。这是因为,笔不及万一,色彩不及万一,文字不及万一,这是全人类共同的遗憾啊!
还是说我自己吧。我有什么值得说的呢,黑狗还知道冲大鱼叫几声,可我什么也没干。这时我产生了一个比较奇怪的念头,要是父亲还活着,要是父亲来参加捕鱼,也许大鱼就不会逃脱了。都是因为缺了我父亲,才使大家空欢喜一场。这种念头把我刚才的激动变成了伤感,激动的泪水还未及流出,就转化成伤感的泪水了。这时堂叔别说安慰我了,哪怕堂叔只是看我一眼,我的眼泪就会流出来的。堂叔没有看我,他谁也没看,只看着大鱼落水的地方。堂叔哈哈笑着,骂了大鱼。他骂得一点也不狠,使用的是亲切和调侃的语调。他对大鱼说:“你逃不出老子的手心,看老子下次怎么收拾你。”别人都赞同堂叔的说法。在堂叔的指挥下,大家开始回收被大鱼撕破的鱼网。就这样。我的伤感被冲淡了,眼泪始终没有流出来,不知不觉收回去了。在我平静下来后,堂叔才跟我说话,问我怎么样,好看吗?我说好看。大网没有白白被大鱼撕破,堂叔他们因此得出一个教训,说夏季大鱼的腰身太软,弹性太好,劲太大,下次和大鱼交手,一定要等到严寒的冬天。到了严冬,大鱼的腰身就比较硬了,就不那么活跃了。
在回村的路上,堂叔他们还在议论大鱼的事。他们认出来了,这条大鱼叫黄劫。我分不清是皇姐还是什么,后来查遍词典也找不到这个鱼种的名字,就擅自写成黄劫,黄劫的特点是身体浑圆,细长,嘴尖。它游速快,攻击力强,以吃其它鱼类为生。和海洋鱼类比起来,它的能力和地位类似海洋中的鲨鱼,它是淡水河中的霸王。既然知道了河中的大鱼是不可一世的黄劫,堂叔他们更不会放过它了。
直到我们学校放寒假,堂叔才组织了第二次针对黄劫的捕捞行动。听母亲说,堂叔事前向她打听过,我什么时候放假。还听母亲说,有一天刮北风,天气很冷,有人向堂叔建议,可以去拉网了,不然的话,等河里结了冰就逮不成黄劫了。堂叔没有同意。堂叔的意见是等我放了寒假再说。堂叔没有说过坚持等我的道理,我也想不明白,堂叔为什么非要带着我这个无关紧要的少年人参加捕鱼。我隐隐约约觉得里面是有道理的,但我说不清里面的道理是什么。要是回老家去问堂叔,堂叔也许会说明白。让人痛心的是,我的堂叔,他……他也去世好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