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这个题目,带有和盘托出的意思。这样,不喜欢悲剧的朋友就可以不看了。多少年来,这段往事我之所以没有写,是一直想躲开它的悲剧性质,处理成别的什么剧。可躲来躲去,怎么也躲不开。时间拖得越久,它的悲剧性质就越发结实和固定,让人毫无办法。另外,我也不愿使用剧这个字眼儿,它容易给人以戏剧性的期待。人活一辈子,哪有多少戏剧可言!如我和华小英的短暂交往,不过是一段平常的感情经历而已。
那年夏天,一辆卡车冒着大雨,把我们几十个农家子弟拉到黄河南岸的一座煤矿当工人。我们怀着冒险的心理,准备好了到地底下去挖煤。卡车七拐八拐,却把我们拉到煤矿附属的一个小厂停下来。这个厂不采煤,就地采石头,而后用地炉把石头面子烧成水泥,打成柱子,供井下支护巷道用。这些活儿都是在地面干,当然比在井下掏洞子安全得多,我们深感幸运。我就是在这个厂认识华小英的。在我们刚进厂时,厂里连一个年轻姑娘都没有,只有几位被我们称为师傅的老女工。也就是说,我们这些正是一包感情的小伙子,日夜都想着把感情投放出去一些,因找不到方向和对象,我们美好的感情成了最无用的东西。这种乏味的状况持续的时间不是很长,大概有一年多吧。第二年暑期刚过,我们厂就招进了十多个年华正好的女孩子。她们有的家在省城,有的家住矿区,都是从乡下和农场招回的经过锻炼的知青。华小英是其中的一个。一个不足百人的小厂,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女孩子,我们兴奋得有些目不暇接,人人眼里都放出了光彩。别说我们了,就连那些脸上起了褶子的老工人(本来没他们什么事儿),一见女孩子脚力弹弹地过来,褶子里莫名其妙地就写满了笑容。说实话,一开始我并没有过多地注意华小英。我们注意的是那些长相明亮、身材高挑的姑娘。无论从哪方面看,华小英长得都不出众,或者说一点都不起眼。她身材瘦小,身体发育好像还不够成熟。她的衣服都不新,色调暗淡无光。惟有脚上穿的一双刷得很白的网球鞋,才稍微显出一点亮色。没人听见她大声说笑过,她的表情是抑郁的,似乎还有那么一点自怜。她大概也意识到了自身没有什么优势,一下班就呆在女工宿舍里,很少在厂区走动。华小英最初留给我的印象就是这样,她不大理会我们,我们也没理由主动接近她。其实,不为人留意的华小英是一个很有心和心性很高的人,在我们还以为她是个不谙人情世故的小姑娘时,她已经暗暗地观察过我们了,并且比较过了。这些内情是在厂里成立宣传队之后我才知道的。
我给厂里写过两篇广播稿,厂里临时把我抽到政工组去了。这时,矿务局来了通知,要开展全局性的文艺节目汇演,要求局属各单位都要成立宣传队。厂领导不知听谁说的,我在中学、大队、公社的宣传队都当过宣传队员,干宣传队很有经验,就把成立厂宣传队的任务交给我了。那年我还不满二十岁,却有着一种无来由的自负,当仁不让地把组织宣传队的事承担起来了。那时车间不叫车间,叫民兵连。
我与各连的指导员商量,把那些参加工作不久的女知青差不多都集中到宣传队里来了。就华小英的身材来说,不大具备参加宣传队的条件,但听人说她嗓子很好,有着清脆动人的独特音质。我虽然对这种说法心存怀疑,还是把她吸收到宣传队里来了。回想起来,那真是一段难得的快乐时光,我们每天都是唱着和跳着度过的。那些姑娘和小伙儿对排演节目都很热衷,换句话说,他们的积极性都很高,用不着我督促。他们排演样板戏片断,也排练小合唱、集体舞、对口词和三句半等等,每一个节目都排得很认真。我除了负责宣传队的日常管理工作,还兼着自编节目的编剧。当乐队人手不够时,我还充数拉一拉二胡。每天排练结束,我都对我的那些练得小脸儿通红的可爱的队员们发表简短讲话,有节制地对他们的良好表现表示满意。他们无不报以友好的微笑。用现在的话说,我和队员们的合作是愉快的。